第52章 得鹿夢魚(九)
燕琅進宮請罪,在明光門前便卸了甲、交了佩劍,他到的時候正巧是午膳時分,宋瀾便在流丹閣擺了小宴,喚落薇來同坐。
膳還未上,燕琅便在堂下撩袍跪了,開始聲淚俱下地述說王豐世之事。
“陛下當春北巡時到過格拉爾城,該知曉此城要緊,是北方大軍軍糧儲備之地,那北方諸蠻也曉得此事,故而趁夜偷襲。格拉爾城易守難攻,本不該告急,誰知守城的王豐世見情形不妙、援軍未至,竟欲開城投降,幸虧臣之手下及時趕到……”
宋瀾派去北幽調查此事之人尚未歸來,就算懷疑燕琅的話,也沒有什麽證據,隻好揮手叫他起來。
燕琅笑眯眯地應了,起身便開始自來熟地同宋瀾插科打諢,一會兒問“陛下和娘娘可曾想念臣”,一會兒說禦膳羊肉肥美竟也不輸西北雲雲。
落薇眼見著宋瀾額角青筋直跳,還要雲淡風輕地同燕琅言語,心中好笑,好不容易捱到午膳用完,宋瀾被他說得昏頭轉向,便道叫他先回府休息,晚些再進宮回話。
落薇送燕琅出宮,二人在明光門前長長的夾道間行走,身後遙遙跟了一長串宮人。
燕琅抬頭看了一眼,感歎一句:“皇城真是天闊雲高,許久不來,竟覺生疏至此。”
身後宮人中必有皇帝的眼線,落薇知曉他話中有話,便笑了笑:“你在北幽待了這幾年,當然會覺得生疏。”
燕琅卻道:“雖是生疏,但年年鴻雁南北傳遞,心意不改。娘娘可還記得,少時陛下與你、與我,曾於月圓時上東山拜月,那時我們青春少艾、烏發紅顏,雖年來更替,東山已成亂墳,但那些時候的情分,卻是永遠不會忘、忘不得的。”
落薇忽地感覺眼眶濕潤,她抬頭,看向今日有些昏黃的天空,喃喃道:“縱然東山已成亂墳,依舊忘不得嗎?”
燕琅瞧著她的側臉,難得嚴肅地回答:“臣永誌不忘。”
“本宮這些年來總是在想,為何同樣情分,有些人能夠永誌不忘,有些人卻棄之敝履,”落薇收回視線,望著前方,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連忙斂了悵然神色,“不過幾年而已,哪裏能算得上生疏,陛下不傳召,你自歸家休息,叫本宮兄長去陪你喝酒。”
燕琅大笑應道:“甚好,甚好。”
落薇送走了他,換了條路在皇城中散步,李內人略有擔憂地看天,道:“娘娘,今日怕是有雨,見天這樣昏黃呢。”
她搖頭不語,叫眾人下去,宋瀾派來的人要去回話,旁的更是樂得清閑,最後她身側隻留下了李內人和一個剛剛調回來的內臣張素無——張素無原本是宋瀾登基前便與她相熟的內侍,她封後時將對方調到藏書閣侍奉,如今才調了回來。
李內人天真,張素無卻未必聽不懂她與燕琅的對話,拽著李內人衣袖退了幾步,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有風送來遠方的荷香,皇城中漫卷的柳絮已經隨著春日的消逝而不見了。
全無煩憂的少年時光仿佛還是昨日,東山之上是越國公的舊宅,八月十七,他辦壽宴,眾少年在山野間肆無忌憚地奔跑,折桂載酒,那時他們雙親俱在、好友滿座,是真心實意地快活。
後來越國公子孫落罪牽連,搬離了東山,那一場熱烈壽宴上的人所剩無幾,他們也麵目全非。東山遭了一場山火,隨後成為汴都郊外的亂墳崗,傳聞在中元節的夜間,還有人在那裏看見過幽綠的鬼火。
算起來落薇與燕琅這些年雖有書信往來,見麵卻少,她如今所行之事太險,稍有不慎便是闔家災禍,這才會言那一句“生疏”。
可燕琅並未猶豫,隻說“永誌不忘”。
親故俱喪,知交天涯零落,聽見這堅貞的情誼,除卻感動,還有些恐慌。落薇在風起的皇城中行走,忽地想起葉亭宴,想起他在岫青寺的山峰上起誓,說“我這一顆心這樣真”——言語實在會騙人,不知他那日的失態當中幾分真假?
接著便想,若是那一日他沒有失態,她不曾傷情,規規矩矩地商量了荷花小宴的事情,或許他在看清銅金盞下並非原計劃中的字痕時,便可以伸手將它抹去——如今被玉秋實抓住機會,不僅被他發覺了煙蘿的身份,還表明葉亭宴已經倒向了她。
玉秋實這樣懷疑她已經知道了當年的真相,此計不成,還會有下一計,宋瀾從前搖擺,如今對她疑心已生,若不能當機立斷,怕還會被玉秋實反咬回來。
左右布置兩年,如今還有葉亭宴這樣一把趁手的刀,不能再等了,落薇漠然地想著,忽覺鼻尖微癢——不知是哪一陣風,將最後的柳絮擦過了她的唇邊。
*
靖和四年五月初三日,鎮北將軍燕琅斬格拉爾城守將王豐世回京,雖陳情詳盡,台諫仍以“不敬上”及“濫軍令”二罪彈劾,直指燕氏恃軍功妄行。皇帝出言維護,暫令燕琅留京居住,燕琅領旨謝客,閉門不出。
落薇知曉,王豐世本是宋瀾和玉秋實安插到北境軍中的棋子,她傳信燕琅,叫他“尋機返京”,不料他竟然這樣大膽,直接斬了宋瀾的遣將。
他若返京,王豐世留在北境,於燕氏的軍隊終歸是心腹之患,如今雖然冒險,卻不失為斬草除根的良計,宋瀾培養軍中的眼線不易,借著“請罪”,燕琅也有理由回京。
燕琅閉門之後,市井卻有流言蜚語肆虐開來,稱燕氏滿門忠烈,外敵來犯時不請上令而斬叛將,實屬無奈之舉,不應苛責。
初五日,朱雀移皇後被刺案疑犯至刑部及典刑寺共議,拘係宮人共計一十二名,最後從一瘋癲者口中問出主使,人物雙證俱全,呈請上意。
三司中有官員私下言語,據宰輔所言,刺殺皇後的嫌犯似乎另有一重身份,隻是皇帝諱莫如深,不許多言,便以“越州馮氏女”結案,一應人等轉由皇後處置,皇後見供狀後並未多言,詔令三司照律法行事,朝野讚譽。
皇帝禁足主使寧樂長公主於府中,暫未下旨,奇怪的是,長公主也並未為自己辯駁一句。
葉亭宴與朱雀近衛同入公主府時,見宋枝雨已遣去了府中所有近侍,素衣居庭院中撫琴,他倚在樹邊聽了一會兒,發覺她彈的是《棠棣之華》。
他揮手叫眾人退避,施然在公主對側坐下,宋枝雨抬眼看他,目光出奇平靜:“陛下叫你來殺我?”
說實話,葉亭宴自己也未料到會這樣順利:“公主若遞帖子稱冤一句,陛下或許會重查此案。”
宋枝雨揚頭往四周看了看,發覺無人,才敢繼續開口:“他遲早要殺我,我也預料到了這一日,早些晚些,又有什麽分別?”
她不說這句話,葉亭宴還不敢篤定那首《哀金天》是她的真情流露,還是與玉宋二人合謀,說完這句話後,他抬起眼來,知道自己賭對了。
為了將落薇從邱雪雨入宮一事中擇出來,他必定要為此事尋一個“凶手”,這凶手也必定從他複仇對象當中尋找,之所以是宋枝雨,除卻那瘋癲宮人的一句“公主”,便是他的猜測——
宋瀾與玉秋實合謀刺棠案,隨後借由為刺棠案尋找真凶,鏟除朝中舊時與承明皇太子交好之人,以求萬無一失。
隻是初登基便大開殺戒於禮法不合,他必要借輿論推上一把。
於是宋枝雨便被推出來,她一首《哀金天》,為他們造足了勢。
若他們襄助的不是宋瀾而是旁人,或許還能得一個善終,可葉亭宴如今覺得,自己實在是太了解宋瀾了。
如今非宋瀾不願,而是他不能,若有朝一日他握緊了權柄,當年知曉此案的所有人,尤其是主謀——玉秋實、林奎山、逯逢膺,加上這位幫過他的寧樂長公主,他一個都不會留下的。
逯恒死時他還不能確信,策劃暮春場一案之後,葉亭宴私下去過一趟刑部,卻發覺宋瀾下令暫且留下性命的林氏父子,早已死在了獄中。
那時他突然想清楚了宋瀾需要他的用意。
一是為著用落薇對付玉秋實過於冒險,先前無法,如今想尋一個人來取代她;二是他也想要不動聲色地將當年知曉此事的人一一除去,所以他報仇,他斬草除根,竟歪打正著地一致。
所以他一切動作才會這樣順利,趁著宋瀾心亂之時,將一樁荒謬的舊案栽到宋枝雨身上,皇帝自然樂見這樣的結果,連問都沒有多問一句。
宋枝雨如今的情態,必定是想清楚了宋瀾的涼薄。
可惜深溺其中的宰輔還沒有想明白。
而且葉亭宴心中也好奇——等到這些人一一除去之後,宋瀾也會這樣對落薇嗎?
那落薇提前布置、想要奪權,是因為看出了他的心思?
突聽琴弦錚然一聲、齊齊斷去,葉亭宴回過神來,見宋枝雨雙手被勒出十道血痕,而她恍然未覺,幾近瘋癲地伏在琴上哈哈大笑起來:“當年、當年……”
她抬起頭來,看向葉亭宴,似乎也不在意他是誰,隻是輕輕地道:“當年我才藝詩畫,根本不輸蘇絮,我從前總想著,就因為她是名相之後、是二哥的儲妃,便叫甘侍郎、正守先生都不在意我的才情,程門立雪也換不來他們一顧麽?”
絮——詠絮的絮,落薇許久未被喚過的字。
葉亭宴眉心一蹙,剛要說些什麽,宋枝雨便重抬了頭,用滿是鮮血的雙手理了自己的鬢發,對他說:“這位大人,今日可是來奉詔賜我死罪的?”
葉亭宴淡淡答道:“臣今日奉的詔是問殿下是否認罪,殿下金枝玉葉,總不能入刑部、入朱雀,好歹是要體麵些的。”
宋枝雨慘然一笑,問:“陛下還有什麽話告訴我?”
葉亭宴瞧著她,目光中有幾分悲憫:“陛下勸殿下知趣。”
聽了“知趣”二字,宋枝雨撫摸過手邊的斷弦,緩緩將手指攥成了拳。
葉亭宴餘光掃過,忽地發覺她的琴是他當年送的生辰禮,名為“燒桐”,江南春巡歸來時,他給每一個兄弟姐妹都帶了禮物。
他定定地盯著宋枝雨手心溢出來的血,心中微痛,宋枝雨沒有察覺到他的目光,隻是自言自語道:“早知會有今日……”
宋瀾要他今日來公主府問話——若隻是尋常問話,何必勞動他來,他本領文官職權,又在朱雀辦案辦得漂亮,眼見是一條權臣之路,既將他都遣來,擺明是不想留下宋枝雨性命了。
囑咐他來時,宋瀾在乾方殿的熏香之後緩緩道:“若皇姐不肯就死,便勸她知趣,朕忙得很,實在心力交瘁,還是早些將此事了結罷。”
言下之意,宋瀾如今無暇顧及此事,他既信了是宋枝雨記恨落薇,又見宋枝雨不曾辯駁,便以為確是如此。
當下千頭萬緒,若拘她入了三司,還不知要鬧出怎樣風波,不如府中賜死,對外也好說些。
說到底,縱宋枝雨自刺棠案來三緘其口、閉門不出,他也容不下這個知情人。
葉亭宴伸手撫過她的斷弦,想了半天還是決定開口問清楚她在當年刺棠案中究竟是何效用,還沒開口,宋枝雨便定定看著他,開口道:“我要見蘇絮。”
怕他聽不懂,她還補了一句:“你幫我轉告陛下,寧樂甘願赴死,死前惟願再見皇後娘娘一麵,以示歉意。”
葉亭宴意味深長地打量著她:“送邱氏女進宮一事,殿下就沒有旁的想要辯駁了嗎?”
宋枝雨道:“不是這件事,還會有旁的事,我沒有什麽可辯駁的。”
她又理了理耳後的亂發,平靜道:“你就這樣告訴陛下,他所擔憂的,我自然緘口,見娘娘,不過是心中執念罷了,此願不能圓,寧樂不能就死。”
他留下朱雀近衛,進宮回話,出乎意料的是,宋瀾默然片刻,便開口許了。
“皇姐是皇家兒女,若在明麵上與皇後被刺一事牽扯,免不得一場風波,此多事之夏,見過皇後,你便賜鴆酒罷。”宋瀾出神地敲著手中的奏折,吩咐道,“三司那邊,就將牽扯宮人送去應付,立秋之後,皇姐病逝,如此結案便是。”
“還有……”
他丟了手中的奏折,猶豫再三道:“你跟著皇後去,瞧瞧她們二人之間是何情態。”
葉亭宴有些不解,仍是應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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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仲夏的清晨,朝露蒸騰而去,天色如翡,縹緲薄雲,落薇踏進寧樂公主府邸時,瞧見的便是一副詭異圖景。
宋枝雨想是在琴前坐了一夜,容色憔悴,十指血汙遍布,已結了深色的痂,她身側跪了一個年青男子,想是她的內侍。
昨日她已將府中眾人驅逐,獨這一個還不肯走。
聽聞人聲,守在一側的朱雀衛終於起身,冷臉將那男子拖走,男子走時猶是恨恨,見了落薇也不知膽怯:“殿下,殿下!你為什麽任由他們加害……”
落薇隻當未聞,在葉亭宴昨日坐下的地方落座,開口道:“聽說你要見我。”
她朝葉亭宴一瞥,葉亭宴會意地遣散了眾人,自己卻守在相距十步之地,此處幾乎聽不見言語,卻能看見二人神色——落薇不會叫他聽的,但他確實也在好奇,宋瀾想叫自己看這二人什麽“情態”。
宋枝雨瞥了一側的葉亭宴一眼,勾著唇角,嘲弄的神情:“聽聞我的案子是這位宋瀾近日的愛臣辦的,方才我瞧你二人神色親密,怎麽,他是你的入幕之賓?”
落薇並未驚異,手都沒有抖一抖:“你的眼力還是這樣好。”
“皇兄死後,你倒是變了副模樣,”宋枝雨笑道,“這樣也好,你這麽坦誠,比從前那副遮遮掩掩、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的樣子好多了。”
落薇淡淡道:“你要見我,究竟想說什麽?”
宋枝雨反問道:“難道你就沒有話要問我嗎?我是怕我死後,你輾轉反側,後悔沒有來問我,才拚死喚你來的。”
“當年送阿霏進宮的人是舒康,你心知肚明,為什麽要將這罪名認下來?”落薇平靜地道,“哦,我來猜一猜,這些年你想清楚了,當年之事你參與良多,宋瀾留不下你的性命,遲早要殺你。他將人證物證找得這麽全,垂死掙紮又有何用,你厭倦了等死的日子,幹脆給自己找個痛快,是不是?”
宋枝雨瞪大了眼睛:“從前甘侍郎說你聰明,我一直不肯承認,今日卻是不得不承認了。”
她說完這句,湊近了盯著落薇的臉,放輕了聲音:“等等,你居然早就知道刺棠案的幕後黑手了?哎呀,虧宋瀾還要我‘知趣’,他是篤定了我不敢對你說。”
“不對,他派這群心腹侍衛來,就是為了借我試探你知不知道,看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不過宋瀾也不知道,他的親信已成了你的入幕之賓罷?這真是好一重又一重的無間道,蘇絮呀,你真是天生就該生在皇室、與他們鬥的。”
落薇對她眨了眨眼睛,輕聲細語地道:“對啊,要不然怎麽說我聰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