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東山故人(三)

宋瀾身側的劉禧為葉亭宴斟了酒,宋瀾邊瞧著他飲下,邊繼續對落薇道:“葉老是當年濯舟將軍的親信部下,祖籍幽州,景寧十三年北幽告急,葉老戰死沙場,他家的幾個公子扶靈進京,與你我有一麵之緣。”

北幽那場戰役打得慘烈,宋瀾甫提,落薇便想了起來:“我記得,不過……好似過了沒幾年,葉將軍家的大公子就在幽雲河之役中落敗,輸得慘烈,先帝震怒,還奪了他們家的爵位。”

“正是,”宋瀾道,“當初若非父皇仁慈,念及將軍功勳,恩旨葉氏兄弟不必因兄落罪,你我今日還見不到三公子。幽雲河戰役後,蔭庇不再,二公子仍在葉將軍舊部軍中,三公子四處遊曆,棄戎拾筆。朕至北幽時,虧得三公子暗中相助,才摸清了北方軍務布防和隱秘雜事。”

落薇方才提及葉氏一門沉浮之事,這三公子麵上表情分毫不動,聽到宋瀾言語時,方揚眉恭敬道:“能與陛下同遊,乃臣之幸。”

落薇打量著麵前的葉氏三公子。

若她沒有記錯,葉三公子的生辰與承明皇太子同年,比她大幾歲。

宋瀾提及之後,她思索良多,好不容易才捉到一些模糊的記憶——當年葉氏幾個公子進京之後,住在先帝安排的清溪院,三公子好似與太子十分投緣,她甚至在宮苑之外見過對方好幾次。

宋瀾隻在之後的宴上由太子引見了遙遙一麵,而後葉三走時,三人同去相送過。

他不知曉此間的情誼,故而隻當是舊人,並無幾分舊情。

可就算她多年前接觸過,對方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人,記憶太過模糊了,連樣貌都忘得一幹二淨……方才一瞬的心悸,是從何而來?

落薇這般想著,示意劉禧為葉亭宴斟了第二杯春酒:“三公子——如今該叫葉大人了,方才陛下道,大人不願同兄長從戎,棄武從文已有多年,這天下文人,無一不以上京奪魁為榮,怎地大人直至如今才到汴都來?”

葉亭宴端著賜飲的垂蓮金盞,姿態恭敬,對答如流:“回娘娘的話,兄長不堪,令家門蒙羞,臣身無長物,有何顏麵入京麵聖?於是臣懷揣為陛下盡忠之心,多年來在北幽苦心經營,現有尺寸之功,才敢在去歲製舉獻上文章,隨陛下入京登台,臣羞愧。”

多年來苦心經營?

他當初該是同太子有些交情的,若是苦心經營多年,是對誰盡忠?

刺棠案時,葉家尚聲名狼藉,這三公子多年不進京,如今來此,真是為了在家門敗落之後為自己謀求一個好前程麽?

這麽多疑問,她猜不出來。

不過宋瀾應當不知當年葉亭宴與承明太子之交,若是知曉,以他的疑心,必不敢寵信此人。

那麽,葉三公子不怕她將此事告知宋瀾?

落薇轉了一轉這個念頭,隨即又苦笑自己疑心過甚,在不知實情的世人眼中,宋瀾是承明皇太子最親密的皇弟,對他盡忠,與對舊人盡忠,又有什麽分別?

葉亭宴飲罷了帝後同賜的三杯春酒,正要告退,一側久不言語的玉秋實卻突然攔下了他:“葉大人,且住。”

他端著酒杯起了身,向葉亭宴走去,還轉身問了一句:“陛下,不知葉大人如今授的是什麽官職?”

宋瀾不知他的用意,隻是答道:“亭宴去歲製舉時的《傷知論》一鳴驚人,文章書藝精通,且在北幽時曾助通判行監察裏外之事,吏部文書已擬,其雖無蔭庇,入內領監察禦史,兼瓊庭外校書侍臣。”

這兩個官職給的有趣,皇帝任監察禦史不需宰輔首肯,瓊庭外校書侍臣中雖說官位不高,平日也要為瓊庭內各級官員所轄,卻是半隻腳直接踏入了中樞機要。

隻消皇帝有心,幾樁政績,便可光明正大地再擢。

落薇唇角微翹,宋瀾比她所想的更急迫一些。

雖說宋瀾與玉秋實的關係並非如她從前所想一般針鋒相對,但自明帝一朝執政參知一職廢止後,宰輔獨大是每個皇帝的心腹大患,如同蘇氏三相般的高潔人物畢竟太少,宋瀾縱然與玉秋實交心,卻也渴望早日壓一壓他的威勢。

如此一來,宋瀾便要在世家之外擇選心腹。

葉亭宴出身沒落將門,不受汴都世家威懾,又在北方頗有一番影響,確是他的上上人選。

她想得明白,玉秋實自然也想得明白,如今敬酒,怕是要借機為難一番了。

落薇順手拈了身側琉璃盤中的一枚果子,樂得看戲。

果然,玉秋實得了答複,立刻改換了稱呼:“葉禦史。”

葉亭宴不卑不亢地應了:“請太師賜教。”

“你那篇《傷知論》寫得極好,年輕士子,上有雷霆風雨獨立之勇,下懷蒼生萬物垂憐之心,老夫十分讚許。”玉秋實神態真誠自然,宛如一個和睦老人,“隻是老夫有一事不明,請禦史為我解惑。”

“臣不敢,太師請講。”

“許多人不知,葉氏長公子在幽雲河役中有投敵之嫌,當初禦史與另一位兄長是被當做叛臣緝拿的,連奴印都打了。後來,因長公子已死、證據不足,先帝仁善,並未深究,念及已故的葉老將軍,還是下旨赦了葉氏的罪行。”

葉亭宴平靜地聽著,就連持盞的手都沒有抖一下。

落薇瞥了宋瀾一眼,發現他麵色微沉。

葉亭宴入京,算上今日也不過五日,小昭帝必然沒有想到,短短幾日,玉秋實竟已將他這千裏之外、多年以前的秘聞查了個清清楚楚。

“禦史年少逢此大禍,險些摧毀,二公子從軍後,你與兄長失散,銷聲匿跡了良久,好不容易才被尋回。老夫同一個曾在北幽駐守過的武將有舊交,前幾日吃酒時無意提起,竟聽到些新鮮言語。”

“三公子失散後,葉將軍親舊眾多,撒了大把錢財助二公子尋找幼弟,五年來有不下十數個冒充者,而最後尋到禦史——”

“是因那篇《傷知論》。”

他意味深長地拖著長腔,聲音帶笑,言語卻分明是詰責:“三公子少時確是文武雙全,再說,能寫得出《傷知論》來的人,有何動機冒充?是而無人懷疑。”

“但老夫聽完,心中卻生了許多疑慮。”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眾人卻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葉亭宴定定站著,用一種有些奇異的口吻緩緩問:“太師疑臣的身份?”

玉秋實搖首道:“身份?不是身份,是目的——這猜測,在北幽並不難聞,禦史要授官,必定是被細細查過身世的,然而這樣的傳聞,為什麽沒有到陛下的耳朵裏?就算是老夫,也是無意得了機緣才知曉,是誰在其中刻意含糊了此事?”

他立刻轉身,向宋瀾恭謹拜道:“臣方才想同陛下所言,便是如此,陛下可用葉氏舊人,卻不可用身份不明之臣哪!”

落薇在心中冷笑了一聲。

玉秋實不愧是浸**多年的老狐狸,好毒的心術。

恐怕在宋瀾帶葉亭宴回京之際,或者更早,在他看了《傷知論》、猜測到宋瀾想擢此人以遏相權時,便開始著手探查起了葉亭宴身上的破綻。

葉氏二公子都認下了這個弟弟,宋瀾派人查時,壓根沒想過此事。

玉秋實則特意尋了北幽武將,細細問來,一字一句、一日一歲,終於尋出了這一個口子。

隻消添油加醋一番,便可在本就多疑的帝王心中落一抹不可散去的陰雲。

葉亭宴要如何證明自己的身份?

——就如同如何證明“我”是“我”。

倘不能簡潔有力,即使宋瀾此時不信,過後用人之時,也不可能毫無芥蒂了。

得心應手的誅心術。

落薇托著腮,心中忽而想,宋瀾與玉秋實勾結已久,玉秋實想必數次在宋瀾麵前進過關於她的此類言論。

畢竟這二人心知肚明,她與宋瀾是同抱刀刃而眠。

暗夜無光,不能兵戈相向,可若天光大亮,一切便無所遁形。

宋瀾竟能頂著這樣的猜忌,大膽在她麵前做戲,是自信所行之事永遠不會被她知曉,還是尋不出第二人來彈壓玉秋實?

從前在她心目中怯懦羞澀的少年人,竟也早生了這樣的七竅玲瓏弄權心啊。

宋瀾的雙眉已經緊緊蹙起,落薇還專心盯著手中的未曾吃完的點心,玉秋實卻突然轉臉,衝著她道:“陛下與娘娘當初都見過三公子,陛下隻見了一麵,記不得也是有的,娘娘,您是否與三公子私交深些、尚還記得他的模樣呢?倘若如此,倒是不必再查了。”

她答是,倒是能為葉亭宴解決眼前困境,隻是不免要將自己牽涉進去、頻頻提起當年。

她與葉亭宴無甚私交,閉口不言已是恩惠了。

於是落薇立刻否認:“太師說笑,本宮與陛下一般,都隻見過年少的三公子一麵,哪裏還能憶起什麽模樣,隻依稀記得是位清麗公子,陛下,是否?”

宋瀾擠出一個笑容:“是隻見過一麵的。”

葉亭宴孤零零地站在點紅台上,手中的金盞已然空了。

聽了她的話,他既未失落,也未慌張,隻是掀起眼皮,朝她淡淡看了一眼。

他這一眼卻讓落薇突然意識到,方才那個過於巧合的撞見,或許是葉亭宴已經預知今日之禍,想來求她一顧。

然而他沒尋到機會開口。

麵前三人,各有千百種權術心思,既與她無關,她本不關心結局。

隻是葉亭宴那個淡漠平靜的眼神,卻讓落薇好奇起來——若他提前知曉玉秋實之疑、還想過破局方法,如今未能成行,他還有無旁的應對策略?

宋瀾斟酌片刻,還是開口問道:“亭宴,太師之疑惑,你可能解?”

葉亭宴非常平靜地撩了下擺,重新跪了下來:“當初臣流落在外,為奸人所害,傷了許久,好不容易才與兄長相見,若非確信,兄長為何要將臣認下?如今他遠在幽州,不能為臣作證,太師所言,實在荒謬。”

他服綠簪玉,跪得筆直,這樣的清正姿態,簡直要讓落薇疑心方才在道邊看見的放肆笑容是自己的幻覺:“我之為我,為何需要證明?我之為我,如何能夠證明?”

玉秋實恍若未聞,拱手逼迫道:“陛下!”

宋瀾晃了晃手邊的酒盞,思索了片刻,忽然道:“照太師所言,葉三公子與兄長分別之前,曾被當做叛臣緝拿過,還落了奴印。如此一來,想證明其身份倒也不難,隻要瞧瞧他身上有沒有那枚奴印便是了。”

玉秋實一怔,朝身側的葉亭宴看去,卻見他麵上表情一僵。

烙奴印,於大胤人而言是極其嚴厲的刑罰,於今日點紅台上聚會的這群士大夫而言,更是不啻於淩遲的羞辱,就算後得赦免,將這奴印連皮剜去,也會留下一個醜陋的傷痕。

那篇《傷知論》心氣兒極高,寫得出這樣文章的儒士,若是行冒充之事,會下得了狠手為自己烙下那枚將跟隨一生的羞辱印記嗎?

玉秋實尚在猶豫,卻聽見台下因葉亭宴久不離去而泛起的議論之聲,心念一動,於是立刻道:“陛下所言甚是,為了不使此人有機可乘,不若現在便請他將印痕**,若是臣多心,願當眾向三公子賠罪。”

宋瀾滿意道:“甚好。”

葉亭宴卻道:“不可!”

玉秋實的誹謗本就是無中生有,用一件不能被證明之事來離間這君臣二人,如今宋瀾提及那枚奴印,他立刻就轉了心思,希望葉亭宴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剝去服飾、露出自己鎖骨之下的傷疤。

若無,他猜測為真,欺君之罪落實。

若有,他便會在天下文人麵前大失體麵,就算入了瓊庭亦難服眾。

葉亭宴說了那一句“不可”,更是愈發讓他篤定:“葉禦史,你是不願、還是不敢?”

落薇吃完了手中的點心,心中想著,倘若葉亭宴為玉秋實逼到絕境、情急之下中了圈套,倒要讓她大失所望——她在朝中經營多年,好不容易才能見到一個能在宋瀾那裏與玉秋實分寵信之人,他若能應對當下困局,或許將來……

葉亭宴與玉秋實對峙,在他居高臨下的目光中毫無退縮之意,一字一句地道:“臣雖出身邊境,卻也是聽聖人言開蒙長成的,聖人訓,君子愛重衣冠甚於性命,太師是真疑身份,還是刻意辱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