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東山故人(二)
帝後姍姍來遲,點紅台前尚未開宴,往來的士人學子卻多已入席。
春宴盛大,凡是在朝堂之中有名有姓之人,皆能得皇帝一杯新酒喝,今春又與往年不同——去歲是小昭帝登基後第一次開科舉,因而宴上比之過去三年多了許多新鮮麵孔。
有年輕的文官正在為他剛剛被選入瓊庭的朋友解惑:“……你三年前未入汴都,知曉不多——當年刺棠案後,陛下年歲尚小,匆忙登基,自然令許多朝臣不安。”
許澹是幽州人,今科二甲十一名,雖不能與狀元榜眼媲美,但得益於在當地極好的名聲,還是被破例提拔、選入了瓊庭。
年輕文官還沒說完,許澹便不解地打斷,問道:“可先帝多子,承明太子薨後,政事堂為何擇了行六的陛下?”
“噤聲,噤聲!”年輕文官急得跺腳,壓低聲音罵道,“這樣的話也敢揚聲說,說你癡,你竟是個蠢的!陛下潛龍在淵、得天之佑,一朝山陵傾倒,自然能一飛衝天。”
“他不敢說,我來替他說。”
許澹另一側,一持觴士子左右掃了一圈,忽地接口:“當年刺棠案後,先帝聞儲君噩耗,大慟而崩——帝崩突然,立儲詔書尚未重擬,皇城一時失主。政事堂諸臣連夜入宮商議對策,汴都世家蠢蠢欲動、各自為政,都想將本家皇子推上皇位,眼看就是一場腥風血雨……”
帝後未至、宰輔未至,見四周眾人都在喝酒說話,年輕文官歎了口氣,沒有忍住,還是湊近了些,繼續為許澹講述起來:“後來,宰輔玉太師[1]出麵調停,提議推舉非世家女所出的今上登基。陛下為皇子時性情懦弱,生母雖得過上寵,卻是先皇後侍婢出身,不可母儀天下。太師此舉遭了禦史台一片罵聲,說他欲效法李斯趙高之流,挾幼主操控天下。”
“可先帝諸子當中,確實隻有今上母家無外戚之患,他又得承明太子多年照拂,是東朝近親。眾人爭吵良久,一無所獲,青史中有世家亂政,亦有宰輔專權,前車之鑒猶在眼前,當下困局,左右難解。”
“汴都危急,禁軍和衛隊甚至在東門拔劍對峙,兵亂一觸即發……這種時候,幸得皇後殿下出麵,解了困局。”
許澹聽得心驚肉跳,連連感歎:“當真是險哪!可殿下一介女流,怎能解這天下之憂患?”
持觴士子不滿道:“都說你們北幽女子颯爽彪悍,連女將軍都出過,偏你這幽州人口吐此語、輕視女子!當朝皇後殿下,豈是常人可比?”
許澹連忙致歉:“是在下偏頗了,早聞殿下聲名俱佳,是百年難遇之奇女子。”
一側的年輕文官也表讚同:“正是如此,皇後本就出身大胤開國功臣世家,蘇氏累世簪纓不說,兩代三相,何其熠熠!殿下乃蘇文正公長孫女、帝師長女,家學淵源,又拜過甘侍郎和正守先生,文武雙全,當之無愧的澧蘭沅芷、女中君子……”
持觴士子實在忍不了他連篇累牘的拍馬,幹脆利落地插話道:“皇後殿下早已受冊儲妃,隻是身有父孝,未曾與承明太子完婚。此事一出,殿下為護與承明太子密好的今上性命,讓他不致淪為傀儡、朝不保夕,便取了蘇氏世代所執的天子劍,一劍斬了禦街跋扈的世家權臣,為陛下開路。”
“朝中清正文臣無一不是蘇門學子,當初未至幽州駐守的將門燕家同蘇氏亦有舊交,眾人拚死相護,讓皇後殿下威懾了險些生發的汴都叛亂,太師代世家讓步,陛下這才坐上了皇位。”
許澹歎道:“我這北地粗野之人,隻聞殿下嘉言懿行,卻不知她竟有如此膽識,天下男子聞之皆要汗顏才是。”
年輕文官搶話:“話沒說完——陛下登基時尚未加冠,照例需政事堂輔政,但太師統領政事堂,眾人憂慮專權之禍,想令太後垂簾,陛下生母出身又太低,亦不能成。”
“如此又吵了半月有餘,諸臣才一致進言,請皇後殿下與太師共同輔政、互為犄角,朝野終於風波落定。”
持觴士子感慨道:“皇後殿下不過雙十年華,輔政更是前所未有之事,初時還有人奏牝雞司晨之言,可殿下這幾年不僅壓著太師之勢,還同陛下平水患、治蝗災,更將燕家遣去北幽平息邊患,立身清正、從未貪戀權柄,賢德為天下稱頌。”
許澹道:“娘娘除卻家族傳承、名師教導,更是同承明太子一齊長大的。太子殿下十二歲受封儲君,未得過天下文人一句指摘,如此風流人物,卻命喪暴民之手,真是……”
年輕文官罕見地沒有嗬斥他這妄言,隻是歎氣:“刺棠案天下大喪,靖和元年後,三年春日滿雪、諸花不開,今歲才見晴明,聖天子逝,不過如此。”
三人還在絮絮低言,便聽遠遠有內官悠長聲音,報皇帝同太師至,點紅台下眾人起身拜。
“吾皇安泰——”
昭帝宋瀾今年年滿十九,比之當初登基時長高了一個頭,他與宰輔玉秋實偕行,隨意抬手,示意眾人起身,竟也隱隱有了上位者的威迫。
許澹躬身拜了,重新坐好後偷偷去瞧,小昭帝似笑非笑,與身旁權臣談笑風生,那些傳聞中“懦弱”“卑微”以及惶惑的神色,仿佛從來沒有在他麵上出現過。
然而這一對在眾人眼中刀光劍影、彼此威懾的君臣,私下裏卻全無傳聞中的硝煙氣息。
宋瀾坐下後,往身側尚還空著的皇後位置上瞥了一眼,便轉頭關切道:“太師近來身子可好些?”
玉秋實眉目舒展地恭敬答:“蒙陛下關懷,臣無事。”
他頓了一頓,帶些探詢意道:“聽聞陛下從北幽帶回了一位舊人。”
宋瀾把玩著腰間的玉穗兒,沒有回他的疑問:“自白,你何須憂慮這些小事,無論朕從哪裏帶回了誰,總是依賴你的。”
玉秋實道:“臣並無他意,隻是陛下此舉恐遭朝臣非議。”
宋瀾便笑:“自白不必憂慮,那人在去歲製舉[2]時人雖未至,所書《傷知論》卻在京內傳揚良久,朕此行亦有意相見,他官職已定,隻是文書未詔。朕自小孤苦,難遇知己,與他甚是投契,一時興起,便未等吏部文書,直接叫他隨禦駕回京了。朕想過,此舉無非是不合程序,然無大過,吵兩日也就無妨了。”
玉秋實道:“隻是臣聽說,此人是……”
他尚未說完,宮人便開始拖著悠長語調報皇後殿下到,玉秋實給宋瀾遞了個眼色,立刻起身,恭敬地候在了一側。
落薇來時先瞧見了遠遠起身相迎的宋瀾。
她初識宋瀾時不過九歲半,宋瀾比她還小一歲,熟稔之後每回見她來都要遙遙揮手,十足少年心性。如今他身份貴重,已經不能如同從前一般任性妄為,便遣內侍、起身迎,向天下人展示他們的情睦。
隻是不知這情中幾分真、幾分假了。
落薇雙手交疊,微微躬身,向皇帝行了一個常禮,一側的玉秋實亦恭敬地跪地叩首:“臣恭請皇後殿下安。”
“太師起身罷。”
“臣拜謝。”
宋瀾今日穿了件赭黃衫袍,他循例該穿朱紅或金紫,隻是他本人不喜,故而換作了不常見的淺金,倒也不算違製。
衣袍之上,有通犀金玉環帶鬆鬆束腰,額頂長發挽了髻,簪的是烏玉,沉鬱之色為那張略顯稚氣的麵孔強硬地添了一些威嚴。
台下聲音窸窣,稱讚著帝後為世人所羨的情睦,落薇就著宋瀾的手在他右側落座。
也不知為何,在暖意融融的春日裏,兩個人的手都冷如堅冰,連彼此的一分熱乎氣兒都感受不到。
隻是落薇自然而然地忽略了這掌心的不適,宋瀾卻有些關懷地攥緊了,低聲問道:“阿姐的手怎地這麽冷?你身子痊愈後不該勞累,可是近日事多?”
“雖說立春有些日子了,今日風卻大呢,”落薇搖頭,麵色如常,甚至露出一個甜蜜笑容,轉而道,“除夕之後少見太師,前幾日還聽隨雲說想念父親,今日總得尋個時機,叫你們父女二人見上一見。”
落薇口中之人正是玉秋實的幺女玉隨雲,她在宋瀾立後的第二年便入了宮。
宋瀾後宮寥落,除了皇後,如今隻有玉隨雲一位貴妃並一個太後封的昭儀。
玉隨雲是玉秋實之女,自然與落薇不太對付,二人平素來往不多,如今落薇說出這話,不知有無挑釁宰輔之意。
宋瀾瞥了玉秋實一眼,在玉秋實笑言“多謝娘娘”之後才長舒了一口氣。
落薇冷眼瞧著這兩人做戲。
從前她眼盲耳聾,竟絲毫沒有瞧出這對君臣之下的暗流湧動,總覺得宋瀾是當年初見時茫然不知的孩子,畏懼大人的權勢,不得不做小伏低。
知曉之後,才驚覺這一切不過是演給天下和她看的罷了,隻是如今時機未到,心中寒涼也不能多言。
皇後落座後,點紅盛會方開,中和韶樂奏顯平之章[3],文臣與新科士子相攜前來拜見,場麵一時喧然。
“亭宴?”
落薇今日昏昏欲睡,頻頻出神,直到宋瀾在她身側喚了一個她從未聽過的名字時,才猛地清醒了幾分。
她抬起頭來,一眼便看見了剛被引上台來的綠衣公子。
他施然走近,一言一行沒有拘謹的惶恐,隻有漫不經心的懶散。
一抹暗色,心聲忽驟。
身側的宋瀾貼近了她,用隻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道:“……阿姐,這便是我自北幽擢拔的葉三公子,說起來還是你我舊人,阿姐可還記得?”
服綠之人直身下拜,三叩之後才抬起頭來:“臣葉壑,拜見陛下,拜見娘娘。”
落薇死死地盯著他,他似乎察覺到了,唇角漫出一絲微不可聞的笑意。
宋瀾開口道:“亭宴,起身罷。”
他應了:“臣謝陛下。”
正如落薇先前所說,方才還是響晴的春日,此時天際雲朵卻越堆越多,有雲掠日,天色昏昏。
一側是垂手低頭的肅穆宮人,另一側是冷眼相看的宰輔,綠衣臣子的目光掠過落薇,停滯了一瞬。
淺淡笑容之後,皇庭的天空風雨欲來。
落薇聽見自己問:“葉三公子?三公子……可曾加冠?”
宋瀾沒有察覺到她的不同尋常,隻是笑答:“自然,三公子名壑,號蕖華,字亭宴。”
“宴……是哪個宴?”
“盛宴之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