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闌風長雨(五)
常照晃著手中的茶杯,拒絕了許澹要為他添酒的動作:“我已許久不飲酒了,今日在宴上也是以茶代酒的。”
許澹也不勉強:“難得見平年兄這般不愛飲酒的文士。”
常照問:“泊明是哪年生人?”
許澹道:“熙平十六年——叫慶和元年也好,我與承明皇太子同年生人,好似與如今朝中炙手可熱的葉大人也是一年。”
常照一頓:“我比你大了四歲有餘。”
許澹驚道:“平年兄文士風采,我竟絲毫瞧不出來,如此,我確是該稱一聲兄長的。”
他棄了手中的酒壺,為常照倒茶:“話說回來,平年兄怎地對刺棠這一樁舊案如此了解?咱們同為去歲士子,離這樁案子有兩三年了,我是個蠢的,又初來乍到,除了些人盡皆知之事,一分都探不出來。”
常照頓了一頓,淡淡地說:“天狩三年那一場科考,我也來汴都考過,隻是當時才學不佳,未曾上榜便是了。”
許澹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那便請兄長為我講述一二罷,也好解惑。”
常照喝了一口手中的茶,清了清嗓子。
“承明皇太子生辰正是上元節,自他出生那年起,為賀太子千秋,上元節慶從三日延到五日,連年賜酺,舉國同慶,天狩三年也不例外。當年先帝在大內生了場病——至今人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麽病、是大是小,隻知有疾之後,先帝便有意傳位皇太子,當年的汴河大祭,也是皇太子以天子出行儀製代行的。”
許澹搖頭可惜道:“承明皇太子頗有明君之相,當年在許州治蝗,聲名連千裏之外的北幽都有所耳聞……當真是天妒英才。”
常照輕輕點頭:“當夜混亂,誰也不知汀花台上究竟是何時混入了亂黨,後來隻聽人說,祭祀典儀方畢,汀花台四處明燈忽滅,除卻跟隨太子上祭台的幾名金天衛,其餘守衛皆被困人潮不能脫身。就在這一個空當裏,有死士越過了太子近前的侍衛,拚死刺了一劍,皇太子不防,受傷落水,汀花台上金天衛盡死,黑暗之中,一時竟無人察覺。”
許澹連連歎氣,沒忍住還是摸回了酒壺,給自己添酒:“可惜,可惜,不過我聽聞承明皇太子功夫不差,怎地這樣輕易就叫他們得了手?”
常照搖搖頭:“無人能知,燈滅之後,汀花台前混亂一片,竟還在混沌中踩死了幾人,刺殺皇太子的凶徒當時也未曾落網,還是汀花台上唯一活著的重傷金天衛喝令,眾人才知皇太子遇刺,立時將汴河戒嚴了。”
“消息傳回宮中,先帝病重,禁宮隻發了一道搜捕令,當朝皇後娘娘先帶金天衛沿汴河搜了一夜,隻尋回皇太子冠冕,如此眾人方知儲君已去。先帝不堪此噩耗,就此崩逝,再然後……點紅大會前聊起娘娘之時,想必泊明已經知曉了。”
許澹愁眉不展:“先前說太子命喪暴民之手,平年兄又道是當年士子,我卻有些糊塗了。”
常照指了指窗外:“你來得不巧,去歲汀花台修繕,不許祭拜了,汀花台上有一塊‘庚子歲末誅亂學生碑’,若你看過,便能解惑。我且問你,承明皇太子早年政績,除卻許州治蝗一事,還有一件,你記不記得?”
許澹思索了一會兒,眼睛一亮:“是南方廢人祭!當初兩廣之地‘殺人祭鬼教’風行,不僅當地多受荼毒,過路人也被誘殺過。時年似乎有一被貶的大人死於祭鬼之事,這位大人是太子少師方鶴知舊友,為平老師怨憤,太子親下兩廣,領兵布置了三月有餘,將此教一舉剿滅,得了天下盛譽。”
常照以手蘸水,飛快地在桌麵寫了三個名字:“誅亂碑上三子——劉拂梁、左臣諫、楊衷——皆出身‘殺人祭鬼教’風行的兩廣和荊楚之地,今上登基後,遣官吏徹查刺棠大案,抓了這三人。此三人皆為祭鬼教信徒,堅稱承明皇太子早年廢此習俗,應受上天之罰,若能殺之,必獲大神庇佑,金身不死。”
許澹聽得目瞪口呆:“這般蠱惑言語,竟有人信?”
“為何沒有,”常照微微一笑,“三人飽讀聖賢之言,當春均是榜上有名,誰知能犯下這樣大案?今上與太子兄弟情深,初登基便不顧太師阻攔,將三人淩遲鬧市,遣人在汀花台上塑了太子金像,又刻碑銘記,要他們跪像相贖。”
“陛下與太子倒是皇室中難得一見的情誼,”許澹歎道,忽地又覺得不對,“不過,這三人均是士子出身,怎能布置如此大案、尋到死士近身刺殺?”
“自然,所以才有了這四個月中的株連,”常照道,“想必泊明知曉,進京趕考的士子,多半在書院便得了各位大人的青睞,借住於這些人家中,這三人也不例外。當初本案徹查,怎麽可能隻有三人?三人借住之家,這些臣屬擁護的皇子……”
“誅亂碑上記載得清清楚楚——刺棠一案,原就是想要奪儲位的五大王宋淇勾結臣下和這三位祭鬼教信徒,精心謀劃的奪嫡!畢竟除了承明皇太子,先帝最喜的便是他,隻是五大王百密一疏,沒料到先帝竟在此夜崩逝。他匆忙聯絡臣屬,為自己繼位造勢,文官一派壓倒世家本是常事,誰料太師和皇後橫插一腳,送今上登了基。”
許澹隻聽說過宋淇因參與刺棠案謀劃被賜死一事,不想這背後居然如此驚心動魄:“五大王平素不愛政事,醉心詩文,詞句四海知,書帖天下習,怎會……”
常照頗有嘲弄地笑了一笑:“誰知醉心詩文是不是表象,皇家子弟,心思豈非常人可知?金殿之上睥睨天下的權勢,無人不想要,為它赴死者多如過江之鯽,直將一生情分皆悉忘卻,誅手足、殺摯友、亂風雲,‘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紛紛輕薄何須數?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1],皇權哪……”
他說到這裏,忽地覺得自己說多了些,轉而道:“罷了,罷了,哪裏輪得到我等蜉蝣慨歎?總之,當年牽連不下百人,三人所居府邸、五大王及近臣悉數被殺,同誅了十族——大胤開國以來,都少見這樣廣的連坐,不過儲君美名遠揚,又死得淒慘,天下士人不僅未曾出言阻止,反而盛讚今上有情。”
許澹聽到這裏,隻覺胸中一陣難平的悒鬱之氣,不知是因還未為天下開太平便身死的聖明儲君,還是這尋不出錯處的株連中無端被殺的人。
太子無辜,這樣廣的殺戮又是他想要看見的麽?
最後他還是沒敢開口,隻是借著三分醉意,喃喃道:“一夜汀花、闌風長雨,生死人間,不得止息。不知逝去的聖天子觀此世道,有何感言?”
“今上年歲尚小,朝中太師與皇後黨爭,雖不至耽擱朝政,總歸是內外不安。”常照也有些失神,自言自語道,“兩廣有西野餘孽流竄,北方邊境雖暫且平靜,誰知幾部聯盟會不會突然進犯?守城的燕家軍是皇後近臣,隻盼太師不要從中作梗才是……這江山狀似穩固,可哪時哪刻不是搖搖欲墜的呢?”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取了許澹擱在桌上的銅製酒壺:“今日你我有緣,同憂江山之事,合該共飲,不醉不歸。”
許澹也動容道:“不醉不歸!”
*
是夜,落薇在瓊華殿中撫箏。
會靈湖宴席散後,宋瀾留了玉秋實和葉亭宴議事,她沒有尋到機會再與葉亭宴說一句話,隻得了裴郗的轉告。
葉亭宴叫她稍安勿躁,等他探出太師虛實,再尋後策。
不知為何,她本來十分慌亂的心竟在聽了這一句話後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受,如同獨行於驟雨之中,忽得了一人掌傘。
雖不知他的去處,也不曉得他的來路,但能在如此風雨中同行一段,便是不可多求的緣分。
緣分——落薇想到這裏,有些唾棄這兩個字。
雖然她還未將這個人全數看透,但她知曉,如此情境之下,他一定會盡力保她,雖說她自己也能思索出破局之法,但多一個人相助,便是多一重的安心。
落薇定了心思之後,從內室中尋出了自己多年不彈的古箏,她親手擦拭著其上的浮塵,又忽地想,若是葉亭宴此時叛了她,去投奔玉秋實,又該如何?
想了半晌,好似也不是十分可怕。
落薇撥了撥琴弦,發覺自己終於徹底平靜了下來。
他若另投他人門下,她自然不敢自曝私情,可見過這麽多麵,彼此的把柄隻多不少,隻要她咬死不暴露已經知曉之事,宋瀾再懷疑,也不敢動她。
可是葉亭宴就不一樣了,宋瀾要為自己尋心腹,隻要生一絲一毫的疑心,便會立刻棄置。
前功盡棄,他才不會做這樣的蠢事。
落薇想到這裏,問了一句:“今日那位姓常的學士怎地未被留下?”
煙蘿為她梳開了琴尾的穗子,道:“當初暮春場救駕之時,陛下隻覺常學士也是個人才,咱們從林氏那裏知曉此人投了玉秋實,陛下卻不知,這才重用。”
落薇皺眉道:“天長地久,朱雀總能查得到他是玉秋實的人。”
煙蘿道:“是,結果近兩日,劉明忠卻忽地告訴我,玉秋實在陛下麵前彈劾了常大人,說他四處結交,恐有異心,葉大人也幫腔,陛下有些不滿,還是疏離了。”
常照確實是她看不懂的一個人。
那日葉亭宴想要對她說起常照之事,她含糊過去,原因是常照在去尋找葉亭宴之前,先來拜見了她。
她提前知曉他左右搖擺,並未多信,自然也不必聽葉亭宴說起他的事。
瞧著常照並不像是蠢人,怎會不知朝堂之上最忌四處鑽營,如此行事,勢必暴露,如今被宋瀾疏遠,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落薇便道:“你繼續著人去他家鄉處細查罷。”
“是。”
她對著古箏,發了一會兒呆,隨後便將它擱在內室的供桌上,纖手勾弄,緩緩吟了一首詞。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她漫不經心地彈完了,忽而聽見身後有細微腳步聲,於是琴聲轉急,平添三分哀色。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2]
吟罷,她轉過身來,看見宋瀾站在她的身後。
轉身太快,宋瀾尚來不及斂了麵上的陰沉之色,隻好掩飾著咳嗽一聲,輕聲問:“阿姐,你在想念皇兄麽?”
落薇反手撥過琴弦,在靜謐到針落可聞的內室中劃出一聲清脆的琴鳴。
*
同樣的陰雲之下,葉亭宴突然勾斷了手邊的一根琴弦。
他麵前的周楚吟頓了一下,道:“今日你心不靜。”
葉亭宴苦笑道:“我少有心靜的時候。”
周楚吟問:“那你為她想到破局之法了麽?”
葉亭宴微微點頭,又搖了搖頭。
周楚吟道:“這是什麽意思?”
葉亭宴道:“想到了,但是這破局之法不能用,與沒想到也無甚分別。”
周楚吟聽了這話,表情卻嚴肅起來:“玉秋實到底拿了她什麽把柄?”
聽了這話,葉亭宴默了一會兒。
半晌才道:“你知道她身邊那個姓馮的內人,是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