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闌風長雨(六)
當夜宋瀾並未留宿,與落薇說了兩句話後,便去了玉隨雲處。
夏日天長,卯時初天際便露了微光,煙蘿往上朝之前官員們的休憩之地走了一趟,回來時身上還沾了些露水。
“小裴大人托劉明忠給我遞了一塊帕子。”
落薇已然起身,正坐在銅鏡之前梳洗,聞言倒也不驚詫。
葉亭宴雖說今年才來汴都,可對皇城路徑爛熟於心,手下不知有多少如同裴郗這般的人物,她毫不懷疑,就算說往玉秋實家中安插了眼線,他也是做得出來的。
一夜時間,大概足夠他摸清楚昨日玉秋實行事的底牌了。
可帕子上一片素白,什麽都沒有。
落薇接了帕子,順手往淨麵的銅盆中一丟,再撿回來時,上麵已經隱隱約約現了字形——原是街頭雜耍的小把戲,接過來時,她嗅到了輕微的酸澀味道。
殿中仍舊昏暗,眾人不知皇後此時已然起身,無人守在近前。
煙蘿點了蠟燭,端著燭台湊過來看。
在跳動的火焰燈影之下,落薇看見了簡短的幾行字。
“玉曉卿身側馮氏內人真身,乃暮春場出外所致,其涉天狩三年株連事,卿知否?”
剛看到這裏,煙蘿愣了一愣,而落薇的手卻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暮春場春獵當日,煙蘿曾在她安排之下外出過一次。
那一日所有人的活動軌跡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到了後山,也有她的兄長蘇時予在,確保萬無一失的情況下,她才放煙蘿出去,怎麽會被人發現?
這樣敏感特殊的身份……怪不得玉秋實這樣大膽,敢把那句話換成“汀花有冤”!
玉秋實一直懷疑她知道了刺棠案的真相,或者就算她不知道,他也想要設計讓宋瀾認為她知道了——倘若她身側就是涉冤之人的後嗣,並且這樣得她信賴,說她毫不知情,如何證明?如何能令人信?
連葉亭宴最後都問了一句曖昧不清的“卿知否”。
他雖然獻了那副《丹霄踏碎圖》,道出宋瀾心中想要勝過兄長的隱秘想法,卻也未必能猜出刺棠案原是宋瀾和玉秋實一手策劃的。
如今在葉亭宴眼中、將來在眾人眼中,便是她身側最為信重的人,是當年被株連之人的後嗣。
葉亭宴會怎麽想?
他問了一句“卿知否”——你若不知,緣何如此信賴?你若知曉,為什麽要保她?
就算她與葉亭宴在玉秋實被扳倒之前已成密不可分的盟友,這些日子裏,她也不敢叫他看出一分對故人的情分,這樣動輒喪命的把柄……
落薇飛快地將帕子在燭台上引燃,讓它在銅盆之下徹底燒毀。
餘燼上飄,如同一抔香灰。
煙蘿在她麵前跪下來,顫聲喚道:“娘娘……”
“……不要怕,我定然會保你周全,”落薇心中茫然,一時之間隻是低著頭,飛快地道,“昨夜宋瀾來時,應當還不知此事,玉秋實昨日不說,是想叫我猜不出他的底牌,從而手忙腳亂,自己露出端倪來。不妨事、不妨事,天還沒亮,我想辦法送你立刻離開皇宮,你去幽州尋阿琅、尋雪初,或者——”
她還沒有說完,煙蘿便急急道:“且不說如何從這守衛森嚴的皇城中脫身,我若去了,你必受牽連。”
“牽連便牽連!”手邊的燭火倏忽一閃,落薇的聲音抖得厲害,“隻要我不鬆口,宋瀾就不能拿我怎麽樣,他若疑心過甚,也是正合我意——早晚,都要逼他廢後的。”
“那需等到你將一切都準備好了——等到北方平定、太師失勢、輿論四起——才能廢後!在此之前,他若對你生疑,我們前功盡棄!”煙蘿用力地攥著她的手,神色淒然,“你此時廢後,落到太師手中,會是什麽下場?”
“那你要我怎麽辦!”落薇緊緊回握住她,從椅子上跌落下來,秀麗雙眸泛起一片血紅,“當年我沒有保下阿淇,也沒有保下那一千二百四十一個人,如今就算兵行險招,我也要保你,至少要賭上一賭!”
“有些話當年我就說過,你今日保全自己,來日便能保下更多的一千二百四十一個人,”煙蘿說到此處,伸手擦去了眼尾的淚水,“說到底,必定是我那日去時出了紕漏,是我牽連你!”
落薇胡亂地搖著頭:“不,不,是我沒有算盡,你讓我想想,我是忘了什麽事情……”
她絮絮低語時,煙蘿抬起頭來,正巧瞥見落薇擱在妝台上的玫瑰金簪——這隻簪子是封後時宋瀾為落薇打製的,片片綻開的花瓣上,有幾瓣染了淡淡的紅色顏料,如同濺血一般,燦燦的黃金顏色與血色相映,華美熱烈。
簪尾磨得十分尖銳——這是一柄利器,甚至說是凶器都不為過。
當初宋瀾送落薇簪子,便是為了試探她會不會用這隻簪子殺他——這些年來,他其實從未停止對她的懷疑。
若非她裝得太好,什麽都沒有叫他發現;若非她在朝堂和後宮之間進退得宜,又能為他應付玉秋實的權勢;若非她收斂了所有舊日的念想和脾性,將自己塑成克己複禮的金殿神像——她定然是活不到今日的!
燕氏大軍尚在北疆,她在朝中的用臣皆是書香清流,種種布置,來不及一一實施,若直接殺宋瀾,難為故人平冤,又必生流血之亂——她顧忌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正因為這樣顧忌,才會讓自己掙紮在黃金牢籠之中,苦苦尋覓最難的生路。
旁人不知她的辛苦,難道她還會不知道?
一念之間,落薇也感覺自己腦中嗡嗡作響,思緒支左屈右,她知道自己貪心——自小她就是很貪心的,當初跟宋泠一同讀書,宋淇在二人對麵吱哇亂叫,笑嘻嘻地問著皇兄你是要天下還是要美人,宋泠不肯回答這樣無聊的問題,她搶了宋淇手中的書,得意道為何要選擇,我全都要。
既要破局之法,又要保全身邊人,在這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朝堂之上,她怎麽才能做到?若隻求全一側,似乎是有斷腕求生的辦法,可若是貪心……
不等她將自己的思緒理順,煙蘿忽地起身,抓了妝台上那隻玫瑰金簪,飛快地刺向了落薇的左肩!
金簪鋒利,霎時便穿透過去,又被迅速拔出。
煙蘿從前習過武,下手幹脆利落,還避開了她的重要經脈。
“你……”
落薇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肩,痛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你要做什麽……”
煙蘿目光中閃過不忍之色,但還是疾步起身,抓了妝台上盛香粉的青瓷匣子,惡狠狠地摜到了地麵上。
瓷器摔碎的聲響在靜謐的清晨如同炸裂,似乎已有人被驚動,朝著此處疾行而來。
飛舞的香粉中,煙蘿跪下了衝她磕了一個頭。
“你知道該怎麽說的,不要、不要……負了他們。”
“保重,落薇。”
落薇想要伸手抓她,卻動彈不得,隻能哽咽喚道:“阿霏——”
煙蘿頓了一頓,還是沒有遲疑地轉身離去了。
她一手扯下女官的襆頭,另一手丟了腰間的革帶,隨後握著小腿處從不離身的短匕首,從半開的花窗中跳了出去。
落薇掙紮著在地麵上爬了幾步,想要起身,卻痛得沒有力氣。
夏日破曉之際,宮殿中的金磚還是這樣冰冷,她隻披了幾重薄紗,痛得渾身發抖,左肩上的傷口涔涔流血,染紅了金磚上鏤刻的蓮紋。
如墜八寒地獄,所謂紅蓮業火,竟是這個模樣。
終於有宮人反複呼喚不見答複,大著膽子闖了進來,一眼便看見地麵染血的金簪,隨後又見捂著傷口的皇後,不由得嚇破了膽,失魂落魄地大聲喊道:“娘娘!快、快來人,皇後娘娘遇刺了——”
在煙蘿刺過來的一刹那,落薇就想清楚了她的意思。
若她說不知曉煙蘿的身份,多年來如此信任,恐不能令眾人信服;若她說知曉,隻能咬死了稱與煙蘿有舊交,當年不忍見她喪命。
但如此一來,加上那句“汀花有冤”,宋瀾對她的懷疑,定會陡然增加。
還不到時候、還不到時候。
這一簪,是煙蘿為她做的決定,也是煙蘿以性命為代價的撇清——她們都清清楚楚地明白,皇城守衛這樣森嚴,她不可能脫身的。
忙亂的宮人紛紛靠近,想要扶落薇起身,又怕牽扯了她的傷口,一時竟不知該做什麽。
落薇捂著傷口瑟瑟發抖,用力閉上眼睛,耳邊傳來一陣紛亂的聲音。值守的左右林衛跑過她的殿前,鎧甲與兵刃碰撞;有人在遠處匆匆吩咐著“喚太醫”“請陛下”,還有哭聲“娘娘傷得重嗎”。
萬象之聲,須臾變幻。
她仰起頭來,恍惚地看見那朵被血染紅的蓮花。
垂下眼去,跌入一片寂滅的黑暗。
*
不知為何,今日有些異樣,眾臣在殿前等了又等,始終不見內官傳喚進殿。
夏日清晨飄起微雨,葉亭宴緋色的衣袍被打濕了一片,他抿著嘴唇,突地回憶起初登高陽台時被打濕的衣袖。
隨之而來的是繾綣溫情的撫摸和一雙帶著水汽的眼睛。
他昨日想盡辦法,才從玉秋實那裏得了那個消息,問那一句“卿知否”也隻是為了確定落薇知不知曉她身邊人的身份,得了她的答複,他才好想下一步的謀劃。
不過他心中也隱約能夠猜到些——來見他,是關係身家性命的隱秘之事,落薇隻帶著這一個宮人,足見她的信任。
先前他還有疑惑,若這宮人是她的舊友,還好解釋一些。
她向來是重情之人,冒著風險救下舊友,是她做得出來的事情。
不過重情的是從前的她。
“情”之一字,還有這樣的分量嗎?
若有,那她當年寫信哄騙他吃下那令他氣力盡失的糕點時,可猶豫過一分?
舊傷處突兀地痛了一下,葉亭宴微微蹙眉,又強迫自己舒展開來,決意不再去想這些事情。
他定了定神,捂著不知為何隱隱泛起痛楚的舊傷,漫不經心地思索起來,此局難破,卻也沒有那麽難,隻不知有沒有機會轉嫁到別人的身上去,除卻皇帝和宰輔,當年他的仇人,並非隻有逯恒、林奎山這幾個。
正當他在心中擇選是這個好還是那個好的時候,內殿忽地出來一個內官,朝眾臣一揖,恭恭敬敬地道:“各位大人,陛下今日罷了早朝,請諸位回罷。”
他一怔,還未多想,那內官便湊了過來,低聲道:“葉大人留步。”
內官為他撐起了一把竹骨傘,葉亭宴隨他逆著人流走去,問:“陛下還留了太師和政事堂幾位大人,可見並非龍體不安,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罷早朝?”
那內官湊近了些,聲音帶著清晨細雨微茫的霧氣:“大人不知——皇後娘娘今晨遇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