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闌風長雨(四)
脫落的金箔粘在她的手指上,落薇的指尖微微顫抖,心中霎時過了千百種念頭。
她太喜歡將一切都算得清楚明白的感覺,如今謀劃乍然生變,不免叫她慌了一慌。
不過片刻,她便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開始思索中間出了紕漏的緣故。
這一套十二隻垂蓮金盞,原是早先擺在乾方殿的一套酒盞。
宋瀾私下並不愛飲酒,故而酒盞閑置了許久,昨日她將酒盞擱在了顯眼處,今日宋瑤風進宮時先去拜會宋瀾,有意無意地提了一句“此物倒是正合會靈湖上的宴席”。
興起之時,隻需劉明忠在一側點上一兩句,宋瀾就會自然而然地想起這套被他閑置的金盞來。
落薇所謂為葉亭宴的計策添一把火,就是往市井之間散布了那首《假龍吟》。
那位售賣假金的商人原本就是她的人,當初那些假金器賣得風靡一時,自然有她在背後推手的功勞。
被戳破所賣並非金器之前,商人曾在酒肆之中“偶遇”玉秋實長子玉隨山,與他一見如故,大方出手,送了他一整套垂蓮金盞。
後來商人牽涉歌謠案中,逃之夭夭,玉隨山擔憂出事,匆匆將這套垂蓮金盞出了手。
玉隨山出生得早,跟著玉秋實外放過,曆經過家門苦寒之時,不會如同尋常富貴子弟般一擲千金。商人出事之後,他檢查一番,發現商人贈他的垂蓮金盞並非銅器,而是真金所製。
故而玉隨山沒有舍得直接棄置,想著這樣形狀的金器市麵甚多,這套也沒有鏤刻商人的印記,便遣人將其低調地售賣了出去。
玉秋實此人身上破綻實在太少,隻能從他周身下手。
得知玉隨山沒有將金器直接損毀或者棄置時,落薇便知,這一局就算是成了。
這套垂蓮金盞在落薇的運作下被一個小官收去,後經由內侍省的手獻入內宮,又被宮人擺到了乾方殿。
商人在送禮給玉隨山時,混入了那隻銅盞,玉隨山當初心中慌亂,未來得及一一探查。
落薇到岫青寺去見葉亭宴,原就是需要他將這隻混入其中的銅盞找出來。
所以今日得知他進宮之後,她遣人為他帶了“金銅”二字,他也不負所托,一切順利。
在落薇原本的謀劃當中,宋瀾瞧了這一句話勃然大怒,便會順著內侍省徹查金盞的來處,從而查到玉隨山身上。
屆時玉隨山與那商人有私交之事便會暴露。
商人已經逃離汴都,玉隨山喊冤說自己與他隻是泛泛之交,有誰能夠為他證明?
宋瀾自然而然便會想到,那逃離汴都的商人是否受了玉隨山的指使,更有甚者,這首《假龍吟》,會不會是玉秋實的手筆?
不需要徹底的證據,也無需坐定的罪名,她布置的一切,與葉亭宴在麓雲山的謀劃如出一轍。
春獵刺殺兼歌謠迷案,等到宋瀾對宰輔的疑心積攢到頂峰之時,才有可能徹底堅定他對於打破宰輔和皇後之間平衡的決心。
葉亭宴和她都看得清玉秋實的處境,才會篤定此事並非他所做,可宋瀾居於皇位之上,本就想脫離宰輔掌控,不管是認為玉秋實行事是為了給自己一些敲打,還是與皇後鬥法,將隻有二人才知道的刺棠案真相拎出來做把柄,足以觸到宋瀾的逆鱗。
但是原本鏤刻在銅盞之下的“蓮花去國”不知為何,竟變為了這樣一句指向更加清楚、更加明顯的言語!
這一句“汀花有冤”,不僅將當年之事更徹底地攤在了明麵上,而且此句一出,重點便不再是歌謠案了。
歌謠中雖有“真龍”“假龍”之事,但總歸重點都落在了“假龍”身上,是借承明皇太子諷刺宋瀾德不配位。
如今一句,則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宋瀾,此事的根本,不是諷刺他的無德,而是承明皇太子仍有舊部,是要為他當年之事伸冤!
玉秋實當年與宋瀾一手策劃了刺棠案,若隻是敲打他德行不足、不能臨朝脫離控製,極有可能叫宋瀾認為是玉秋實所為。
可口稱要為當年翻案,便決計不可能是玉秋實所為。
因為他們清清楚楚地明白,玉秋實若攤開當年的事,頭一個被牽連下水的就是他自己。
所以更改了這一句話,最大的效用便是讓宋瀾的疑心從玉秋實身上挪到了……
“阿姐?”
宋瀾冷不丁地喚了她一句,落薇緩緩地抬起頭來,瞧見宋瀾正在打量著她,神情失了平素麵對她的溫柔和耐心,一雙杏眼深不見底,帶些探究意。
落薇忽地打了個激靈。
在西園命案之前,她忍得極好,從未叫宋瀾從她身上瞧出過一絲破綻,所以宋瀾沒有懷疑過她已經知道了當年事。
是從她擅自做決定、叫他上太廟祈雨,並且由此事牽涉出了《假龍吟》一事開始,宋瀾才對她生了一二分疑心。
這原是她故意所為,一是為了叫宋瀾遣葉亭宴來跟著她,方便二人見麵,二是為了以後的謀劃鋪路。
可是今日之事引燃了宋瀾懷疑的引線。
時機不對,提前引燃,為她招致的一定是殺身之禍!
落薇咬緊了牙關,將一切顫抖都吞下去,飛快地換了一個哀戚和不可置信的神情:“這、這是什麽意思?”
她湊近了些,用隻有宋瀾和她能夠聽見的氣聲道:“當年之事的罪魁禍首,不是已經抓到了麽,怎麽如今有人還說有冤?子瀾,是誰含怨,是誰要叫冤!”
事到如今,她隻能順著金盞上的言語擺出最合適的反應,以觀後事了。
全然忘了前一句“無德”,隻在乎有何冤情,才正合她一貫的表現。
宋瀾盯著她看了半晌,伸手撫了撫她的肩膀,敷衍地安慰道:“阿姐別急,我會好好查的。”
落薇慘白著臉在他身側坐下,往下一掃,先看見了葉亭宴錯愕的眼神。
她抓緊了手中的酒盞,微微搖了搖頭。
葉亭宴垂下眼睛,先前心中一切翻湧的情緒像是被潑了冰水一般,徹底冷了下去。
他得了她的暗示,知曉她今日有一番布置,需要他將那隻混入其中的銅盞尋出來。
他漫不經心地搓去表麵的金箔、看清了銅盞之下兩句話的刹那,心中幾乎要被不可置信的狂喜淹沒。
這若是她的布置,她刻了這樣兩句話是什麽意思?
難道當年之事她不曾參與,或是事到如今,她後悔了?
在宋瀾遣了內官去尋落薇的時候,席間一片靜默,葉亭宴坐在原處,幾乎被自己的荒謬想法欺騙過去。
他一時間幾乎沒有辦法分心去想落薇今日的謀劃是衝著誰來的、目的是什麽,也不願思索宋瀾看了會有什麽反應,隻是翻來覆去地想著,她寫了這樣的兩句話,她寫了這樣的兩句話!
就算這僅僅是她如今用來鏟除政敵的托辭,或是借由當年之事為自己的野心鋪路,這樣的兩句話——她對他有愧嗎、有悔嗎?
更加異想天開些……
葉亭宴幾乎不舍得繼續想下去了。
直到他看清了她慘白的麵色,和微不可聞的搖頭。
從烈火墜入寒冰不過如此,他低頭去看自己攥著酒杯的手,發現自己滿手都是冷汗。
她這一場謀劃,竟被玉秋實看穿了麽?
葉亭宴平靜下來,細細思索了一番。
方才落薇想到的事情,他自然也琢磨得一清二楚——這令他心神大震的兩句話,原是宰輔為了反擊而鏤刻的。
落薇想借《假龍吟》叫宋瀾覺得受到了玉秋實的威懾,而玉秋實反將一軍,同樣借了當年之事,想叫宋瀾覺得她後悔了。
這三個人在皇庭之中勾心鬥角、你死我活,這樣的日子,難道就是當年她做出選擇之後想要的嗎?
葉亭宴冷冷地笑了一聲,將手中的酒杯扣在了桌上。
落薇的目光從葉亭宴身上挪開之後,便落到了他對側的玉秋實身上。
玉隨山身為相國公子,心智和武功都甚是平庸,一心想要為父親做些什麽,牽涉到歌謠案這樣的大事當中,本應不敢向他父親吐露分毫的。
可玉秋實卻隻是遙遙地看著她,輕輕挑了挑眉毛。
那一雙皺紋橫生的眼中,藏了帶著殺氣的笑意。
這時落薇才確信,這兩句話必定是玉秋實換上去的。
不知何時,他竟然已經窺破了她的局。
在春獵被牽涉、損失了林家這一助力的情形之下,他竟忍得住一言不發,生生地等到今日,狠狠反將她了一軍。
如今局勢,尚在他的謀劃之中,而她卻暫落下風,連他的後手是什麽都不知道。
從宋瀾登基以來,玉秋實從未放心過她,多次向宋瀾提議,放一個能夠掌權、又不知他們謀劃的皇後在身側,實在是不知何時便能引燃的火藥。
而宋瀾尚且年幼,不甘心被玉秋實徹底掌控,所以一直含糊,放任他們二人在朝中鬥法。
但落薇知曉,宋瀾心中必然也時刻擔憂她會知曉當年之事。
而玉秋實今日所為,就是對她的試探。
所以當務之急,她千萬、千萬不能叫宋瀾和玉秋實看出一絲破綻來。
隻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可若她什麽都不知道,便要因這兩句話驚怒、傷心,執著地想要追根究底,但追根究底下去,會不會將她自己牽涉進來?玉秋實這麽大膽,有什麽後手等著她?
一時間,落薇進退兩難。
所幸她說了方才那兩句話後,宋瀾也不敢在她麵前露出絲毫不關心兄長舊事的神情來,匆匆安慰了她兩句。
玉秋實起身過來,拱手道:“自上巳以來,市井之間便有人刻意散布不利陛下的言語,此舉視同謀逆,如今他們這樣大膽,竟將手伸到了皇城之中!臣以為,此事必得徹查。”
他看向落薇:“娘娘以為呢?”
玉秋實為何如此胸有成竹,是因他不知曉玉隨山被牽涉其中,還是已經想好了對付她的辦法?
落薇勉力平靜了心神,答道:“自然。”
*
會靈湖上一場宴席就此而散,窺破如此皇家密事,在場眾人誰敢多話,連出宮時女眷問起皇後娘娘為何突兀離席,都不敢多言一二。
許澹雖不是皇帝親臣,但他如今在瓊庭中聲名尚好,今日便被上峰同帶了來,見眾人噤若寒蟬,不由滿心疑惑。
出了東門,眾臣各上馬車,許澹從馬匹之間艱難穿過,突地看見了點紅大會那一日與他對話的持觴士子,不由高興喚道:“兄台!”
他匆匆上前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兄台可還記得我?當日點紅大會,你我有緣,曾有杯酒之誼。”
常照緩緩回過頭去,仔細回憶了一會兒,才道:“哦,是小許兄弟。”
許澹高興道:“正是,上次匆忙,沒有來得及問及兄台姓名,後在瓊庭似乎見過幾次,隻是我身在藏書閣,實在繁忙,來不及上前問好。”
常照也笑道:“無妨,我姓常,單名一個照,小許兄弟喚我平年就是。”
許澹與他相對行禮:“我字泊明,有禮了。”
兩人順著東門外的禦街行走,絮絮談了一些瓊庭中事,見常照得了銀魚袋,許澹還多問了一番他的升職趣事,聽得嘖嘖稱讚。
出了禦街,他終於按捺不住,攬著常照肩膀問道:“方才在席間,我真是心驚肉跳,上回見平年對當年之事如數家珍,不知你可知這‘汀花台上冤’,究竟是什麽事?”
常照今日比起上次寡言少語了許多,聽了這話才訝異道:“你瞧見那盞上的字了?”
許澹連忙捂嘴叫他噤聲,低語道:“那位葉大人當時持杯謝恩,走回來時正巧在我身側,我耳力好,聽見他不可置信地小聲念了一遍。”
常照便再次不說話了,許澹也有耐心,二人沿著禦街一路走到汴河,在豐樂樓中開了個雅間,許澹上前去開了窗戶,發覺此處正巧能瞧見汴河之上被封鎖的汀花台。
常照走過來,望著窗外,有些出神地說道:“當年陛下登基之後,為刺棠案尋找凶手,定了三位首犯——他們的跪地石像,如今仍在汀花台上,你可知曉這三人的身份?”
許澹點點頭,又搖搖頭:“聽人提起過,可汴都眾人視刺棠案為禁忌,說得極少,我好似隻知曉他們的姓名——是當年的科考士子?”
“是,”常照道,“卻也不是,倘若隻是普通的舉子,如何能有這樣廣的牽涉,刺棠案牽涉世家權貴不下百人,連五大王都……”
許澹驚道:“不說是暴民麽,竟有這樣的連坐?”
常照抬手關了窗戶,為許澹添了一杯酒,笑道:“泊明若想知曉,那我便細細為你道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