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闌風長雨(三)
次日葉亭宴便告假了。
他辦事向來勤勉,鮮少有這樣的時候,宋瀾遣人去問,得到的答複說是染了風寒。
雖不知夏日裏哪來的風寒,但宋瀾還是派了醫官上門送藥,以示恩眷。
歸來的醫官也道,確實是葉大人不知因何吹了風,燒得有些厲害,所幸養得還好,休息一陣子便也無事了。
落薇坐在宋瀾一側,順手抓了桌上一把瓜子把玩,心中卻忽地勾勒出葉亭宴為了搪塞宋瀾、歸去之後不得不連夜吹風的場景,越想越覺得有幾分好笑。
恰好宋瀾這時候看過來:“阿姐在笑什麽?”
落薇懶洋洋地回答:“無事,葉大人這樣的文弱書生,病了是要受一番罪過,子瀾可要好好安慰才是。”
宋瀾丟了手中的奏折,笑道:“阿姐當他是文弱書生?他出身將門,功夫不差,隻是平素不愛出手罷了。”
他派葉亭宴跟著她,本就不怕她知道,此時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是對她隱晦的敲打。
落薇一粒一粒地摩挲著手中的瓜子,順著他的心思開口,戲謔道:“這樣的好人才,還不是要為陛下所用?臣妾恭賀陛下。”
宋瀾便也接話調笑了幾句。
今日,不等她看幾本奏折,宋瀾便道天色已晚,叫人送膳,落薇陪著他用了晚膳,稱自己身子不適,於是宋瀾細細關懷了她一番,起駕到彥娘子宮中去了。
這彥娘子曾是宋瀾生母成慧太後身邊的宮人,名為彥雨,當初宋瀾求娶落薇時,曾信誓旦旦地說不開後宮,後來不堪壓力,還是納了玉秋實的女兒和成慧太後送來的宮人。
不過如此算來,他後宮也不過三人而已,比起前朝自是寥落。
宋瀾走後,落薇帶著煙蘿回瓊華殿,劉禧的徒弟劉明忠沒有隨駕,此時在她身後遠遠地跟著。
走了沒幾步,落薇開口問道:“大娘娘近日可鬧過嗎?”
劉明忠低聲道:“鬧過,陛下這些日子常去彥娘子處,就是擔憂大娘娘夜裏發了瘋病,醫官若來得不及時,怕是會鬧得後宮不得安寧。”
宋瀾登基之後,封生母為成慧太後,將她接入後宮修養。群臣以她曾為先皇後宮人、且不為先皇所喜為由,反對成慧太後攝政,這才有了落薇與玉秋實分庭抗禮的機會。
但隻有極為親密的幾人知道,無論群臣是否反對,成慧太後都不會攝政的。
——原因是她有瘋病。
她的瘋病與葉亭宴那樣不定期發作的心疾還有所不同,並非蟄伏體內、平素不會為人所察覺的病症,發作起來還會傷人。
聽說自她幽居西園和蘭薰苑時,便已有此病,終日神誌不清,疏於照顧宋瀾,這才叫他在那些刻薄的宮人手下吃了不少苦。
落薇第一次去拜會她時,正趕上她發病,幾個宮人死死摁著她的手腳,才叫她不至於暴起傷人。
而宋瀾跪在一側,表情漠然。
有宮人正在為他被燙到的手背上藥,遍地都是被砸碎的藥碗的碎片。
雖說這些年她越是細查,越覺得宋瀾令人心驚,但他對自己在這世上僅剩的親人當真是極好,好到讓落薇都看不出什麽破綻來。
成慧太後初初加封時,總以為自己還身處先皇後宮中,得的是皇後的加封,鬧著要住在坤寧殿,宋瀾無奈,落薇便將坤寧殿讓了出來,自己搬到了有些偏僻的瓊華殿中。
此舉正合她心意,先皇後原本也是住在坤寧殿的,還是病了之後才搬到了這有一片好園子的瓊華殿。
又絮絮問了兩句,落薇便叫劉明忠下去了。
見他離去,煙蘿便道:“我已依言將娘娘的帖子都送去了。”
落薇道:“好。”
煙蘿有些遲疑:“這幾日葉大人告病,也不知……”
落薇默了片刻,才道:“無妨,以他才智,當日若是來了,不必與我通氣兒也曉得輕重。”
*
不知是不是因著今年閏二月、立夏晚了的緣故,會靈湖的荷花竟也比從前晚開了好幾日,瓊華殿後小池塘的花比會靈湖開得更晚,自宋瀾開口之後,足足又過了好幾日,落薇才將這場宮中的小宴辦起來。
除了人丁稀少的皇室宗親,宋瀾還邀了幾個重臣近臣,在會靈湖上的亭台上開宴,女眷們則被落薇請到了瓊華殿中。
歌謠一案始終沒有查出什麽始末來,好在那歌謠在市井之間不過流傳了幾日,便被壓了下去。今日宋瀾難得開懷,倚在闌幹前看著身後盛開的荷花,讚道:“去歲朕叫人多播了些種子,今年的花,比往年開得更盛了。”
宮中的舞師樂師正在亭中獻歌獻舞,今日舞女穿得合景,粉白長紗,嫩綠仙裙,身姿嫋娜。
宋瀾說這話時,葉亭宴恰好上來敬酒,聞言便道:“望江南兮清且空,對荷花兮丹複紅[1],如此良辰美景,臣賀陛下。”
宋瀾笑著喝了他的酒:“常聞蕖可愛,采擷欲為裙[2]——朕聽聞,在北幽時,江湖中人都叫你一聲‘蕖華公子’?”
葉亭宴便道:“不過他們叫著玩的罷了。”
平素他在白日裏少犯心疾,那日在岫青寺麵對落薇言語,情難自抑,竟逼得自己氣血攻心,險些露了破綻。
果然,隻要她一兩句話,就能把他逼到丟盔卸甲的地步。
當日,裴郗將他送回府中後,柏森森也嚇了一跳,連忙上來施針開藥,才將人安撫下來。
這次心疾犯得比從前都嚴重了許多,見他第二日難去上朝,柏森森隻得又給他開了一帖能致傷風的藥,才將宋瀾派來的醫官糊弄過去。
宋瀾見他如今麵色仍是蒼白,忙叫他回去坐下,葉亭宴回席之後,還聽見了玉秋實身側幾位直臣的鄙夷議論。
左不過說他是諂上的奸佞罷了,葉亭宴聽了也沒動氣,反而微笑著舉起手中的酒杯,朝那幾位老臣敬了一杯。
他在這暗流湧動的席間周旋時,落薇的殿中卻難得熱鬧。
雖說皇後仍在閨中做姑娘的時候便在汴都小有名氣,各府中人在大小宴席上都見過,但宋瀾登基這幾年,見麵卻少了許多。
她憑女子之身攝政,本就是千頭萬緒,更絕了與各位官眷貴婦的往來,怕被扣上結黨營私的嫌疑。
世家女子或是羨慕落薇能掌權柄、或是羨慕帝後恩愛,而那些清流後嗣則暗暗讚歎,皇後年紀輕輕,便能在後宮和前朝之間進退得宜、處事有方,硬是避開了所有可能被彈劾的地方,叫眾人挑不出一絲錯來,實屬不易。
落薇喝了手邊一盞荷葉酒,勾起唇角。
自上位之後,她苦苦經營自己的名聲,才有了眾人的敬服,想來不久之後,便會派上用場的。
她往座下掃了一眼,問身側的宮人:“舒康長公主來了麽?”
那宮人回答:“來了的,小人見長公主帶人往後殿處去了。”
於是落薇借口更衣回到了殿中。
今日開宴,瓊華殿中的宮人都到小池塘旁的畫堂之中接待賓客了,留在殿中的人比平素少了一大半,她的內殿更是得了吩咐,此時隻有煙蘿一個人守著。
宋瑤風對這座宮殿的布置十分熟悉,如若不然,恐怕自己也找不過來。
她走進殿中,掩了門,煙蘿便迎了過來:“公主去了娘娘的內室。”
落薇“嗯”了一聲,走進去之前也拉了煙蘿的手:“你一同進來罷。”
內室逼仄,宋瀾曾無數次提議落薇換個宮殿居住——瓊華殿中殿宇眾多,比這一間寬敞的更多,那些宮殿的內室連岫青寺中的大佛像都擺得下,更何況這幾張供桌。
隻是落薇執意在此,後來宋瀾便也不提了。
她掀開簾子,見宋瑤風站在她所懸掛的三副畫像之前,正仰頭看得出神。
案前的香爐點了三炷香,香霧繚繞,濃鬱至極的檀香氣味。
落薇開口喚道:“舒康。”
宋瑤風沒有回頭,隻是簡單地應道:“嗯。”
落薇問:“你夫君對你可好?”
宋瑤風仍舊惜字如金:“甚好。”
落薇默然道:“那就好。”
宋瑤風緩緩回過身來,先看見了落薇身側的煙蘿,便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每次見你這幅樣子,總覺得有些恍惚,雪初的易容手藝當真精湛,分明變得不多,與從前卻是大不一樣了,往前堂那些人當中轉一圈,她們恐怕都認不出來,也就我瞧著還熟悉些。”
煙蘿露出個少見的微笑來:“雪初說,要徹底改頭換麵,便要另用一種奇痛無比的藥物,從前常居深閨,見過的人不多,我怕痛,若真用了那藥,恐怕連你都認不出我來。”
宋瑤風在畫像前的蒲團上坐下,毫無顧忌地伸了個懶腰,才看向落薇:“你這皇後做得快不快活?”
落薇在她身邊坐下,學著她惜字如金:“甚好。”
煙蘿沒忍住掩口笑起來。
三人就這樣在香煙冉冉的內室中坐了一會兒,誰也沒有再說話,等到那三炷香燃了一半,落薇便站起身來:“離去太久,總歸失禮,我先回去。”
宋瑤風幽幽道:“你是該回去了。”
落薇與煙蘿一同離開內殿,重新往小池塘邊走去,剛遠遠地瞧見亭宇的尖頂,便有個黃門連滾帶爬地撲到了她的麵前:“娘娘,不好了——”
煙蘿喝道:“娘娘麵前,好好回話。”
“是、是,”那小黃門疊聲答道,“娘娘快些到會靈湖邊瞧一瞧罷,陛下發了好大的火呢。”
落薇當機立斷,遣煙蘿回去安撫前堂的女眷,隨後跟著那個小黃門朝會靈湖的方向走去:“慢慢說,怎麽了?”
小黃門道:“陛下今日在會靈湖邊與諸位大人宴飲,十分開懷,叫人取了一套十二隻的垂蓮金盞贈予各位大人,誰知、誰知……那垂蓮金盞當中,不知怎地混進去一隻銅製的!那盞做得可逼真,若非持盞的葉大人常年與銅製兵器打交道、嗅出了金箔之下的銅氣,還未必能發現呢。”
“更不得了的是,葉大人剝了那隻銅製垂蓮盞的外殼,竟在其上發現一句犯上謀逆的大不敬之語。”
落薇問:“是什麽言語?”
小黃門結結巴巴地道:“這、這,小人不敢說。”
“可是《假龍吟》?”
“不是不是,”小黃門連忙搖頭,“比那還要……娘娘還是親去看罷。”
落薇的右眼皮突地跳了一跳。
瓊華殿與會靈湖離得不遠,落薇步行過去,也不過是片刻功夫,她走到會靈湖的宴台之前,見已有朱雀服色的人將此地團團圍了,見是她來,為首之人便微側身子,將她放了進去。
不知為何,落薇總覺得為首此人有一分眼熟。
她信步走近,見宋瀾鐵青著臉居於上首,手中把玩著那個金箔脫落的銅盞,台中諸人麵色各異,葉亭宴瞧見她來,持盞的手抖了一抖,見她沒有看過來,才緩緩地將酒飲盡了。
落薇無暇多管,徑自上前去,宋瀾一言不發地伸手將那銅盞遞給了她,她接過一看,隻見銅盞杯底刻了一行幾乎看不清的小字。
——假龍無德,汀花有冤。
霎時間,落薇忽地脊背發冷。
她原本預備在這隻銅盞上的,不是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