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闌風長雨(二)
葉亭宴掀起眼簾,一雙黑透了的瞳仁直直地看著她。
方才一瞬,他麵上分明是有失神的,或是念出“難言之隱衷”時,或是在脫口“你”而非“娘娘”後。
落薇目不轉睛地盯了半晌,卻再也瞧不出來了。
她手中還握著方才葉亭宴遞過來的毛筆——那是岫青寺用於謄抄佛經的散卓筆,此筆無筆心,是時下文人墨客的最愛。
方才,她急於質問,離得近了些,此刻就在他咫尺之處。
葉亭宴沒有答她的話,反而微微前傾,貼近了她的麵頰。
濕潤的鼻息離得那樣近,拂到麵孔上,有些酥麻,還有些癢,像是落花簌簌而落、不經意拂過麵頰之時的觸感。
落薇沒有被他嚇退,定定地杵在原處,隻有氣息急促了半分。
他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變化,於是眯起眼睛來笑了笑。
見到這樣的神情,落薇便垂了眼。
她本以為他會如同從前一般,毫無顧忌地親吻過來。
不料他卻沒有。
葉亭宴無視了她的質問,隻是順著她的肩膀撫摸下去,一把抓住了她持筆的手。
落薇下意識地想要把手抽回來,他不肯放,就這樣帶著她站起身來。
她被逼得退了兩步,結果又被葉亭宴以不容推拒的氣力拽了回去。
他站在她的身後,將她圈在自己的懷中,一手抓著她的手,另一手按著她的肩膀,不許她起身。
就著這個姿勢,葉亭宴便握著她的手寫起字來,第一筆落在了她命盤中最後一個空著的命宮處。
原是要為她的命宮補寫主星。
落薇抗拒得厲害,那一筆落下去,抖得不成樣子。
她低低喝道:“你!”
葉亭宴狀似無意地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聲音微啞:“你問我為何知曉?寫完了,我就告訴你。”
這個有些熟悉的動作叫落薇愣了愣,連手上的推拒都少了些,趁她分神,葉亭宴便帶著她的手,在她的命宮中寫下了端正兩個字。
——紫薇。
她的命宮中是一顆紫微星,他卻為她多寫了一個草字頭,讓那微變成了她名中的草木之薇,似是調戲之意。
寫完了,他低聲問:“紫微獨坐守命——有時候,你也會覺得孤獨嗎?”
落薇低頭去看,手指有些顫抖——他帶著她寫下的“紫薇”二字,便是從前她最擅長的寫法,融蘭亭雅意、幹墨露白。
在這樣的情形下,這字居然也和她自己所書這樣像!
落薇按捺了驚怒兼疑的各種心思,強自鎮定:“你還不曾答本宮的話。”
“從前在岫青寺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了……自那年離京後,我沒有一刻不在想著你,想著你我何日能夠再見、會以什麽模樣再見?”葉亭宴聲音很輕,失了所有的敬意,他貼在她的耳邊,近乎要吻上來的姿勢,“我這一顆心這樣真,誓言發得那樣毒,你怎麽一句都不曾信?“
若說先前他跪在那棵古樹之下表白的言語猶像信口編造的謊言,那這一番話出口,落薇凝神去聽,竟聽出了十分的真情。
葉亭宴本就說得半真半假,到傷心時,更有藏情外溢。
落薇素來自詡能夠窺破人心,察覺到他不似作偽的情意之後,反而亂了心思——上次在昏暗的床帳之中,也有一瞬,她察覺到了情|欲之下不似作偽的眷戀。
從前還是遮遮掩掩的,她隻當是錯覺。
今日為了答她的疑問,他竟不肯再遮掩了。
葉亭宴抽走了她手中的散卓筆,抓著她的手指去描摹那兩個剛剛寫就的字:“我少時識得你時,你還沒有寫就這一筆好字,後來我走遍天下,費盡心思,得了你一張帖子。”
落薇的手抖了一下。
除了逯恒,竟還有旁人能見她從前的筆跡?
逯恒是竊了張步筠手中的書信才能得她筆跡的,皇室之人不比尋常文士,要提防算計、提防栽贓,所習多為中規中矩的行書楷書。
偏她少時標新立異,非要琢磨出一套自己的寫法來,想著同本朝幾個名士一般文墨兼通、能得美名,還因父親扣了她的帖子、不許流向市井而生氣過。
得了教訓之後,她才知曉深淺,自此收斂了性子,開始學著如同玉秋實等人一般藏鋒。
他們雖有字帖流出,但時常變換寫法,不至於成為把柄。
葉亭宴習的是她從前的字——少時在許州的放鶴書院、在離開汴都時,她定然也留下過筆墨,隻消有心人留意,不是搜羅不來。
幸而他不在汴都,也來不及仿了她的筆跡做些什麽。
而葉亭宴還在繼續道:“自得之後,我日日描摹,夜夜思索,想著你落筆姿態——現下你明白我為何知曉此事了罷,你瞧,我學得好不好?”
他說完這句話,竟然鬆了手。
落薇揉著手腕直起腰來,心亂如麻,驚魂未定。
想到他撿了她的字來學,又結合這番言語,一時之間,竟是十分膽寒。
見她發抖,葉亭宴竟還笑了一笑:“怎麽,知曉我的心意,你怕了麽?”
落薇勉力叫自己鎮定下來,仍是忍不住扶著額退了一步。
她本該高興的——如若此人在這樣微妙的關係當中對她存在著一分他本不該有的“真情”,她捏住這七寸,能叫他做的事情,比單純給予他庇護能換來的,要多得多。
可不知為何,她隻感受到了一陣一陣的心悸。
這樣的人怎麽會有“真情”?
這樣的人怎麽該有“真情”?
這樣的人若有了“真情”,是什麽模樣?
這般的“真情”若仍是偽裝,她以後能不能應付得了?
仿佛能聽見她心中的話一般,葉亭宴朝她走來,平靜開口,他本不想說這麽多,但這些話不受他的抑製,飛快地往外冒:“你以為我這些時日,為何同與過去不同?我初見你,情難自抑,做出那許多糾纏模樣來。近日夜夢輾轉,心中總想著,我若如此,與你所用的旁人又有何不同?我偏要敬你、重你、愛你,叫你知道,你縱要用人,我也是最妥當的一個!”
落薇已經被他逼到了禪房的一角,察覺到背後一陣冰冷的涼意,她吞咽一口,強自鎮定:“是嗎?”
葉亭宴咬牙切齒地道:“自然!”
為遮掩最初脫口的熟稔,他編造了這一串話出來,如今看來,不僅騙過了她,也騙過了自己——或許根本不是欺騙,他心口堵了千言萬語不能出口,逢此機會,幹脆不管不顧地倒了出來。
隻是說到後來,心中愈發墜痛。
先前無數個在府中獨居的夜晚,他望著明月,望著花樹,不肯承認,原來自己那樣恨她,恨她當初的背叛,又那樣眷戀著她,就算親身在油中滾了一遭,阿鼻地獄中撿回白骨來,見她已成裙下客萬千的女妖,他還是要愛她!
葉亭宴伸出一隻手臂抵在她的一側,一時間幾乎壓抑不住體內潛藏的戾氣:“從前情意來不及表白,你便做了這皇後,我還能做什麽,還能怎麽辦?”
腦袋嗡嗡作響,識海中卻忽地浮現三年前上元夜落水時瞧見的月亮。
他不甘地仰著頭,離那輪水麵之上的月亮遠去,抓不住、碰不得,水波混沌吹皺,連虛影都揉得粉碎。
比起恨她,不如說更恨自己,他恨死這樣的自己了,前塵往事曆曆在目,他卻借著這樣的機會,都要把心肺肝膽血淋淋地掏出來。
今日她拜佛之時,他也漫不經心地隨著一一拜了,望著佛像卻隻有嗤笑。
從前他也是篤信神佛的,然而真的落入無間時,眾相難覓,無人來渡他。
葉亭宴垂著頭,自嘲地笑了一聲,一時隻覺頭痛欲裂,眼前也跟著猩紅一片,那些時常在夜裏出現的魑魅魍魎,竟是白日裏也憑空現身,持刀持戟地朝他揮舞了過來。
落薇心驚膽戰,抬頭才見他雙目血紅,人都有些站不穩了,虛虛地傾過來,她察覺不對,先將那些紛亂無比的思緒壓抑下去,喚道:“葉大人?”
“葉亭宴!”
也不知葉亭宴看見了什麽,忽地閉了眼,粗喘幾聲,在虛空中抓了幾把,她伸手去接他,卻帶著他一同栽到了地上。
再顧不了許多,此處離門尚遠,落薇掰了葉亭宴死死扣在她肩膀上的手指,打算叫煙蘿遣人去請那個遞過話的裴郗來,帶他去尋個醫官。
她剛剛脫身,尚未站起來,葉亭宴便拽了她的衣袖,聲音飄忽,竟是帶了一二分絕望的哀求之意:“……不要走。”
落薇望著他這副模樣,心下刺痛。
片刻之後,她回過神來,幾乎逃也似的將衣袖扯了回來,忙不迭地奔向了門口。
雙手落空,葉亭宴狼狽地栽到地上,隻覺痛到極處,眼中酸澀不堪。
如今眼淚,更不知是眼疾,還是心痛所致。
那張畫了她命宮的宣紙也跟著輕飄飄地落到地上,他伸手抓過來,先看見了個“太陽”,又看見“紫薇”,他想起當年第一次牽著她路過瓊華殿,摘了紫薇為她簪發。
見紫薇,憶卿卿。
言猶在耳,卻永遠永遠都回不去了。
煙蘿開門看見落薇情態,便知不好,往屋裏瞧了一眼,更覺心驚。她聽了落薇言語,攙著她往來時的舊殿走去,隨後使計尋了一個岫青寺中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去為裴郗送信。
她不知發生了什麽,隻覺得落薇在忍不住地發抖,不由開口提醒道:“娘娘,你的手好冷。”
落薇聞聲抓緊了她,顫聲道:“我、我……”
煙蘿急急問:“可是那葉三做了什麽僭越之事?”
落薇胡亂搖頭,在道中踉蹌了一步:“不曾,我方才隻是……”
她尚未說完,又噤了聲。
隻是又想起了故人。
她被他扯著衣袖時,想到的竟是,這樣形似溺水般的渴求,他在那一日,會不會也曾有過?
在發覺“她”的書信欺騙他吃下含毒的糕點後,或是被身邊的逯恒當胸刺了一劍、推入水中的時候?
葉亭宴對她說了這樣一番剖心言語,然而見他的情意,她竟可恥地落入了在那頂漆黑床帳中才會有的幻覺——再也不會出現的親吻、從前可能有過的哀求,她知曉自己大抵也離瘋不遠了,這樣的時刻,她也能將麵前心思叵測的毒蛇錯認成生死兩隔的愛人。
不過,既然他送上真假不知的情意,她何妨以這不是給他的情感回饋過去?他太聰明,尋常的偽裝不能騙過,可若是虛實之間連她自己都分不清的一刹那呢?
“我隻是發覺,我有了一把,新的,兵刃。”落薇伸手擦去了眼角未落的淚水,喃喃道,“可惜……今日本想與他商議荷花小宴上的事,不過無妨、無妨,來日方長,既然如此,或許他能為我做的事情,比我想的還要多,是了,定然是還要多的……”
二人行至舊殿,尋了個蒲團坐下,落薇仍在出神地自言自語,煙蘿拿著帕子擦去了她額間的冷汗,有些不忍地打斷了她翻來覆去的低語:“落薇!”
落薇被她一吼,終於回過神來,她看清麵前的煙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煙蘿抓過她的手,見她手心已經被深陷的長甲割出了泛著些血色的印記。
她伸手抱住落薇,聽她絮絮地將方才心中的言語說了,才見好了些。
舊殿中佛像遭過火焚,半融之狀,似神似鬼。
裴郗趕來後,煙蘿偷偷將他引過去,多問了一句:“這是什麽病症?”
裴郗簡單答道:“常年頭痛引發的心疾罷了,替我謝過娘娘。”
煙蘿歸來,上了回宮馬車時,落薇已經全然斂了方才的神色,表情漠然地掀起簾子看了一眼。
“小裴大人說,葉三公子有心疾,妄念或許根源於此——年少一見,傾心數年,後家破人亡,是而愈發偏執。”煙蘿低聲道,“若一切如娘娘所想,事成之後,我們該如何處置這葉三公子?若他對娘娘有這樣可怖的情意,恐怕不肯善罷甘休。”
落薇鬆手,放了簾子,言簡意賅地答道:“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