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明月前身(三)
煙蘿取了一塊薄綢為她披上,見她在睡夢中仍舊眉心緊蹙,又從內室捧出一個青釉蓮花形香爐,茉莉香片混了檀香,在窗前燃起一縷飄拂的煙來。
離開內室時,她匆匆一瞥,見那盆角落裏的病梅已經被剪去了第二枝,而先前剪去的疤痕已經與樹幹顏色混為一體,幾乎瞧不出來了。
它在陰暗之處,狀若死去,誰知內裏居然還有新生的力量。
她瞧過之後,也覺得愉悅起來,搬了一把漆紅的椅子在落薇醉倒的窗前,倚著木窗的雕花賞月。
落薇酒醒了些,似乎察覺到了她的動作,卻不想起身,隻是懶懶地趴在窗前,見她良久靜默,突然開口問道:“你說,步筠去時,心中恨過我嗎?”
煙蘿笑笑,反問道:“如果當年你什麽都不知道,我將一切告知於你,你會恨我嗎?”
落薇嘟囔道:“那怎麽能一樣,如果我什麽都不曾知道……哪裏還有當年和現在……”
煙蘿仰著頭道:“我也想問你,人世有這樣多可堪留戀的事情,當年的你,還有如今的步筠,為何能夠決意舍去?”
落薇伸手在小幾上胡**了一通,撿起一隻空酒盞來,拿在手中敬她:“我問你,家破人亡之日,你心中想的是什麽?”
煙蘿見她酒盞拿倒了,於是伸手幫她正過來:“我一定要活下去,為所有人報仇。”
落薇反而將酒盞塞到她的手中:“說得好,我當年……不如你。”
她垂下手來,困倦之意愈重:“年少的時候,兄長偷偷去了北幽,我頂了兄長的名字,跟著靈曄一起去許州正守先生的書院裏讀書。許州當年鬧了飛蝗,書沒讀幾日,他便主持起賑災來。我們在那裏住了三個多月,一切都平靜後,也是月圓的夜晚,他帶我去許州山上的金殿立誓……”
煙蘿靜默地聽著,這個故事她從前並沒有講過。
“他說,此生願為了我的國、我的民而焚身。”
“先前長在汴都城中,聽了那樣多的聖人訓誡,可一切對於我而言,還是那麽虛無縹緲,直到我們走在許州的道上……路邊的樹葉滴著清晨的露水,過路人來往匆匆,扛著很重很重的鋤頭,卻一路都在哼小曲,飛蝗被控製住了,田裏的莊稼剛剛開始抽穗。有個大娘與我擦身而過,我聽見她說,仰天之德,今年官府肯做實事,等到秋末豐收,就連小女兒都能得一身新衣裳了……那個時刻,我忽地覺得心中好喜悅、好平靜,抬頭看去,煙中列岫青無數[1],朝陽欲出,大道如青天,他握著我的手,我們就那麽在天地之間緩緩地走著,我想,原來這就是書中的江山,這就是我們的社稷啊。”
聽到此處,煙蘿眨了眨眼睛,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頰側居然掛了一行眼淚。
落薇麵上也泛起一個笑來:“我與他一起立誓,說人生一場,上天恩賜,給了我榮華和機遇,我們便要有這樣的理想……金殿的誓言徘徊不去,也是多虧了這誓言,那一夜我握劍的時候,遲疑了片刻。”
有雲遮蔽,月亮黯淡了一瞬,煙蘿等著聽她接下來的言語,卻久久無聲,她側頭看去,發現落薇這次是真的睡著了。
她自己卻毫無睡意,在窗前繼續看月亮,看累了,便想去她的小幾上撈一盞酒來喝,卻發現那幾壺酒都被她喝得一幹二淨,沒有喝盡的全打翻了。
煙蘿哭笑不得,將那些酒盞重新擺正之後,又把落薇身上披著的薄綢向上扯了扯。
一夜未眠,她聽見她在夢中重複了好幾遍那句“上元安康”。
煙蘿想,無論是清醒還是昏睡時,她應該都很後悔,當年沒有隨著人群喊出這句話罷。
*
落薇反反複複夢見那個幽暗的上元夜,明明滿街花燈照得永夜如晝,但她能記得最清楚的隻有隔著人海、香霧渺茫中,與宋泠遙遙相顧的那一眼。
若能知曉是最後一眼——
可她連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都沒有看懂。
那一年上元夜,太子遇刺之後,她渾渾噩噩地被逯恒送回府中,清醒過後卻不願相信,握著金天衛的長風令親自帶人到汴河搜尋,從子時尋到破曉,一無所獲。
汴河湍急的水流中隻尋回了殘破的遠遊冠。
喪鍾聲沉沉地響了起來,隨她搜尋的金天衛聞聲,紛紛朝著皇城的方向下跪,山呼陛下,泣不成聲。
世界天昏地暗,元月未過,街上仍然淒冷無比,遠天之上盤旋著未落的風雪,白晝如同黑夜。
落薇一步一步地走在戒嚴的禦街上。
遍地零落著上元的痕跡,踩扁的花燈、推搡中擠落的發飾、男子的襆頭,還有商販急急收攤時落下的貨物、疾馳車馬的印痕。
昨夜這裏是什麽模樣?今日之前,這裏是什麽模樣?如此美妙盛大的一場幻夜,怎麽隻餘下了一地狼藉?
落薇聽見有人在急急地叫她“娘子”“娘子”,還有人叫“落薇”,她想要回答,卻發現連張開嘴唇的力氣都已經失去,她抬頭看向朝霧中的皇城,想喚一聲“父親”“母親”,還想喚“叔父”“二哥哥”。
但如今他們都不在了。
她想起父親去的那一日,也是清晨,她跪在榻前,蘇舟渡握著她的手,摩挲良久,卻說不出話來,目光投向身側的皇帝。
兄長蘇時予跪在她的身前,哭著道:“父親放心,兒定然不會辜負家門的。”
蘇舟渡費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高帝則鄭重地許諾:“我和泠兒,會為你好好照顧落薇。”
蘇舟渡麵上露出一絲笑容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望著對側亡妻的靈位,緩緩閉上了眼睛。
周遭一片哭聲,隻有落薇和皇帝沒有落淚。
落薇遲滯地想著,父親剛開始生病時,握著她的手在書房寫“昔人已乘黃鶴去”[2],她問父親何為“生死”,父親卻隻是說:“隻要你記得這個人,記得他的喜愛與厭惡,記得他的抱負和理想,就算他乘黃鶴而去,黃鶴樓也會永遠屹立在此——黃鶴已去而高樓不倒,後人吊古傷今,就是對昔人最好的懷戀了。”
她深深伏下身去,眼前的畫麵如同走馬燈一般,晃得人天旋地轉,在昏厥之前,她聽見榻前的皇帝低低地說“當年金殿未竟的理想,一定會實現的”。
如今他也逝去了,當年的理想……可還有人記得嗎?
落薇抬眼看向空空****、直通天門的禦街,輕輕笑了一聲,隨後便在心中那盞越轉越快的走馬燈下昏了過去。
她被蘇時予帶回了府中,一昏就是兩日,兩日之後,她清醒過來,掙紮起身,去了家祠。
蘇時予不忍心將外麵的消息告知她,然而她在看見水中殘餘帶血的遠遊冠時,心中就已經明白,他大概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落薇對著父親的靈位和家祠中晃動的燭火,平靜地拔出了袖口處的短劍。
這把短劍是昔日春巡時宋泠贈予她的,劍柄上精心刻了紫薇和海棠的紋樣,還鑲嵌了幾顆寶石,她萬分愛惜,學會之後隨身攜帶,勤加拂拭,甚至舍不得拿出來給旁人多瞧一眼。
她握著劍,茫然地想,如今是冬至深時,汴河水麵有薄冰,那麽涼、那麽黑,他從汀花台上受傷落水,會不會很冷?那麽多皇家侍衛,為什麽沒有將他救回來,就那麽讓他孤獨冰冷地死在了冬夜的水中?
鋒利劍刃逼近咽喉,劃出一道微小血痕,不知為何,她竟然沒有感覺到痛。
落薇抬頭看了一眼,家祠中牌位堆疊,先是“蘇文正公諱朝辭”,後是“蘇文德公諱舟渡”,一側寫“黃鶴已去,萬古長青”。
看見這句話後,忽然有許許多多言語迫近,落薇的手無預兆地發起抖來,幾乎握不住手中的劍。
她想要捂住耳朵,可是那些話還是一句一句冒了出來。
“吾二人立誓於金殿,今生今世,攜手共度,願為天下焚身,九死不悔。”
“這是我們的江山,我們的社稷啊。”
“你要記住他的抱負和理想,黃鶴雖去,高樓不倒。”
“我們在金殿未竟的誓言,我會帶著你剩下的那份,將它實現的。”
“……”
“落薇——”
“落薇!”
就是這一遲疑的功夫,混沌之中,有人闖進了家祠,一把奪過了她手中的短劍。
落薇毫無反應地抬頭,看見了麵前宋瑤風焦急含淚的麵孔。
“落薇,你聽我說,二哥雖然去了,可是你……可是你要撐住,難道你不想知道,二哥是被誰害死的嗎?”
她看見她的雙唇一開一閉,也聽見了她的話,可怎麽都理解不了她的意思,隻有反複盤旋的一句。
是啊,他是怎麽死的,是誰害了他?是誰讓他在這樣淒冷的冬夜落入了湍急水中,連屍骨都不曾留下?
還有他的理想和抱負。
會有人記得嗎?
“……如今汴都情勢危急,世家、權臣,天門之下,一觸即發,若是引發宮變,怎麽可能不讓血流出禁宮?北方邊患未平,汴都不能再亂了。”
“你是爹爹親封的儲妃,也隻有你能拿起那把天子劍,時予哥哥是蘇相的養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服眾的。”
“落薇啊……”
二人正在家祠中言語,忽地聽見前門大開,有急促的腳步聲逼近,狼狽不堪的宋瀾在進門時被高高的門檻絆倒,徑直摔在了二人麵前。
他爬起身來,顧不得太多,幹脆跪下叩首,再次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麵。
“……阿姐,求阿姐救我!”
“阿姐,我、我們該怎麽辦?今日出宮之時,我還遇見了禁軍,他們說汴河水流湍急,恐怕連皇兄的屍骨都尋不回來了……怎麽辦,到底是誰害了皇兄?”
宋瑤風將他扶起來,驚惶地問起皇城情勢,落薇的目光從地麵上甩落的短劍上掠過,心痛難忍,終於自劇痛中清醒。
這是他的親人,他平素最疼愛的弟妹,危在旦夕的皇家子弟。
這是他的江山,他自幼便立誌要守護的人們。
他的身後名、他的理想、他沒有建成的高樓,還有先前被忘卻的仇恨,齊齊向她翻湧而來。
割舍不得,拋棄不了。
落薇取了蘇家封存在祠堂頂端的那把天子劍,牽著宋瀾的衣袖,推開了家祠的大門。
自少時便與他們交好的燕小世子燕琅抱著劍站在中庭當中,見她出門,沉沉地歎了一口氣,隨後一撩自己的大紅披風,跪了下去。
他身後的士兵隨著他的動作紛紛下跪,四處都是碰撞的甲胄之聲。
今日是十七,落薇抬頭看去,雲霧之後一輪圓月。
在十七的夜晚,它竟還是這樣的圓滿、這樣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