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明月前身(四)
在這樣的月亮之下,落薇牽著宋瀾的衣袖,走過那條她曾經以為自己走不下去的禦街。
四下寂靜無聲,巡城禁軍都被抽調去了別處,是而這裏的狼藉仍舊無人收拾。上元剛過了兩日,家家戶戶卻門庭緊閉,似乎是預料到了禁中有變,不敢出門涉事。
禦街的盡頭是皇城的東門,平素眾臣入朝時皆行此處。
立在東門之外,隱隱能見皇城之內最大的祭祀宮殿燃燭樓,因平素燭火明耀,先帝便為東門掛了一塊匾額,稱此處為“明光門”。
現今燃燭樓中無人點火,一片漆黑。政事堂諸臣得了消息,都守在明光門之前,禁軍和左右林衛持劍肅立兩端。
落薇來前,玉秋實身後的豪爵世家正與台諫的文臣吵得天昏地暗。
汴河湍急,又是冬日,儲君屍骨遍尋兩日不得,怎會有生還之機。兼之帝崩突然,未能留下遺詔,誰來承繼大統,成為了眼下的當務之急。
因而眾人甚至來不及商議先帝和先太子的喪儀,便聚在了明光門前。
承繼是關乎國祚的大事,諸臣心中十分清楚,眼下稍有不慎,便是一場牽連甚廣的流血政變。
皇長子早已之藩,承明皇太子行二,三大王宋溢之母為世家女,又與世家結親,因而有爵人戶如今皆道,論及長幼齒序,皆應由三大王承繼。
但三大王於文墨一道無甚天賦,資質庸碌,在資善堂時便不為眾位先生所喜,故而文臣不滿,商議後道五大王宋淇鍾靈毓秀、天資非凡,比三大王更合適些。
至於四大王,是個吊兒郎當、沉溺美色的紈絝子弟,先帝訓斥過許多次,七王年歲太小,眾人皆不做他想。
一派道三大王庸碌,無治國理政之才;另一派則道五大王沉溺書法繪畫,是玩物喪誌之相。
兩派正是爭執不下,蘇舟渡身死後便登閣拜相的玉秋實忽地淡淡開了口,稱六王雖年幼,卻是承明皇太子最為親近的兄弟,他多年來在資善堂修身養性,是為了藏拙才不顯眼。
玉秋實早年在資善堂做過宋瀾的開蒙老師,如此言語,當即便有人倒向了他側。
有禦史在人群之後冷笑:“大行皇帝甫去,宰輔便欲效趙高李斯之流挾持幼帝,不知是何用心?”
亦有世家公侯不滿,陰陽怪氣道:“宰輔偏心自己的學生,也要顧著名聲才是。”
玉秋實便怒道:“老夫不過為六王啟蒙,之後便不再往來了,蕭國公說這話,實在誅心!”
雖不知他此言是為了給旁人做遮掩,還是真心擁立後企圖分權,話音一落,宋瀾便成了玉秋實拋出來的靶子。
朝野中人各懷心思,怎麽肯冒一絲風險?
僅僅兩個時辰內,宋瀾便遭了三回刺殺。
最後在金天衛的保護下,他才逃出皇宮,求到了蘇府的祠堂。
落薇執天子劍到明光門前時,兩派的紛爭仍舊沒有落下帷幕。
糾葛之間,她拔出劍來,斬了一個挑釁到近前的武官。
那武官上一刻仍在叫囂:“蘇氏雖有兩代三相,可儲妃不過一介女流,憑何執掌天子劍?牝雞司晨、僭越禮法,這便是先文德公的好家教?如此看來,這煌煌盛名也不過是虛浮……”
溫熱的鮮血濺到落薇的麵上,她平靜地伸手抹去,不合時宜地想著,分明不是第一次殺人了,為何手還是這樣抖呢?
有人回過神來,欲開口大罵,卻忽地發覺,不知何時,燕世子已經帶兵圍了林衛和禁軍。
他走近了些,在落薇身後慢條斯理地敲了兩下劍柄。
周遭霎時靜了下來,落薇將那把滾燙的天子劍高舉過頭,在宋瀾麵前跪了下去。
“蘇氏一門執天子之劍,願擁立六王繼位。”
三大王宋溢是世家的傀儡,五大王宋淇平素從不關心國事,而宋瀾得宋泠教導多年,並不是蠢笨之人,玉秋實隻做過啟蒙老師,與他交情平平,此時出麵推舉,不過是想為自己掌權尋一個狗腳天子罷了。
若是她不出麵,玉秋實便是肆無忌憚。
若是宋瀾不能繼位,或許都不能活過今夜。
落薇走來的這一路,將一切想得清清楚楚,宋瑤風也全然沒有阻止——她們都知道,這是最好的選擇。
而早在刺棠案發當日,燕琅便得了父親的指點,連夜偷潛出城,將京郊大營的兵調回了皇城。
就算落薇最終沒有做出選擇,他調兵來,好歹還能在紛爭中護下城中的百姓。
玉秋實瞧著宋瀾麵前跪下的落薇,與已然鬆動的清流一派,輕輕挑了挑眉。
落薇與燕琅出現在此,便是為這無權無勢的皇子添了一重砝碼,她和朝中文臣自成一派,未來勢必會成為與玉秋實奪權的對手。
燕琅覷著他的臉色,情不自禁地握緊了腰側的劍柄。
汴都是否會生變亂,如今就在宰輔的一念之間。
僵持良久後,玉秋實終於鬆口退了一步,壓著眾世家,恭敬地跪在了少年天子腳下。
當年,落薇以為他這番動作,是扶持傀儡的謀劃被毀滅後的不滿,如今想來,那合該是一切順利的輕鬆和愉悅。
宋瀾在她低頭之時與玉秋實交換了一個眼神,輕輕接了落薇捧上來的劍,緊蹙的眉宇終於舒緩開來,目光在那柄染血的劍上逡巡良久,似有悵然,更多是快意。
正月十七原本是落燈日,如今汴都一片昏暗,自然不需再除燈。
塵埃落定的深夜,宮人們將今年慶賀的龍燈聚於燃燭樓後,焚燒首尾。
灰燼在火光中上飄,落薇站在天穹之下,順著它們消逝的地方看去,陰雲這樣多,可那輪比十五更圓的月亮竟然絲毫沒有被遮蔽,它懸在中天瞧著她,像一隻清明的、不會流淚的眼睛。
夢境便停留在這一瞬。
溫柔的夜風襲來,葉亭宴也在同時驚醒,他迷茫地看了一眼,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倚在竹簾之前睡著了。
他揉揉眼睛,看見月亮已然西斜。
窗外的花樹被月亮拖出了長長的影子,一直漫延到遠處看不清的深夜當中,他伸手去扯卷起的竹簾,手腕卻無力,隻好扶著窗框站起身來。
借著這來之不易的光亮,他看見自己右手手腕上一道泛白的傷痕,這才恍然發覺,許久未見,它竟長得這樣好了。
連伸手摩挲,都已經全然察覺不到痛楚。
月亮西沉之後,影子也會消失,然而隻要它在,就與花樹的樹根聯結,無論拖得多遠,都會牢牢相係。
他在窗前認真地思索了一番,若是極愛那花樹,是做月亮好,還是做影子好?
*
禮部奏請皇帝上太廟,本意是全其敬天承德之美名,誰料江南之雨落遲了也就罷了,京中還偏偏流傳起那首《假龍吟》來。
因是假龍,皇帝祈太廟,上天才不肯降雨。
宋瀾雖然在早朝上絕口未提,但朝中眾人皆知小皇帝因此事動了怒,這下再無人敢提起帝後至太廟還願一事,宋瀾這些時日下放金天衛收繳銅鈴後,還遣了近身的朱雀在京中探尋,務必要將流傳歌謠之人找出來。
查了半月有餘,一無所獲。
落薇提著食盒踏入乾方殿前,先聽見了一聲瓷器碎裂的聲響。
兩個朱雀服色的侍衛從殿中悄無聲息地退出來,麵色有些狼狽,見她站在門口,微微頷首,算是行禮。
落薇也不在意,揮手示意劉禧帶著眾人退下了。
乾方殿中沒有點燈,宮人將大殿的門閉上,日光被切割為零星散落的碎片,落薇踩著這一地破碎的光華向空****的殿中走去,沒有行禮。
走了不到十步,她便聽見一聲低低的“阿姐”。
宋瀾窩在龍椅的軟墊上,穿了深色常服,長發挽了個淩亂的髻,他麵前的案上堆了許多明黃封皮的奏折,案前則是砸碎的一地青瓷。
落薇隻當沒看見,目不斜視地走過去。
宋瀾今日的衣衫放量大了些,絲滑的錦緞在袖口堆了好幾層褶皺,落薇放下手中的食盒,十分安靜地跪坐下來,將他腕口的衣褶一一撫平,觸及最後一層,他的手也覆過來,玉石戒指涼得潤澤,有酥麻的顫栗順著手心綿延一片。
落薇沒吭聲,反倒是宋瀾摩挲著她的手背,猶豫了良久,才開口道:“阿姐,京中……”
他說了這半句話,卻不肯往下說了,落薇的目光緩緩從他麵上流淌過去,忽地站起身,在龍椅之前跪了下來。
“阿姐,你——”
“子瀾,你懷疑我?”
宋瀾起身扶她:“阿姐快起來,我怎麽會疑你?”
落薇不肯動彈,定定地看著他:“自從歌謠案後,你一次都不曾去瞧過我,當初禮部奏請上太廟,我是為了你的聲名考慮,不想竟有這樣的事,竟有這樣的人,借由這樣的歌謠來誅你我之心!當初應禮部之準,是我之過,可若是子瀾因此事疑我,今日之後,我不如辭了前堂去,自此再不插手政事。”
宋瀾見她目光之中隱有淚光,不由得先心軟了三分。
除了懷戀宋泠之時,她實在是極少哭的。
今日的淚水,卻是為他而落。
落薇不肯起身,他幹脆隨著她跪下去,將人擁在懷中哄道:“阿姐,我是從來不會不信你的。”
落薇抬手摟了他的脖頸,聲音似有哽咽:“上太廟時,你把葉禦史和常學士留在宮中,難道不是為了我嗎?”
宋瀾微微鬆手,便見她落了一滴眼淚下來。
那滴眼淚掛在下頜,將落未落,他看得十分愉悅,甚至不想伸手為她將眼淚擦拭了去,麵上卻作出千般姿態來,討憐道:“……阿姐,我本就不是爹爹選定的儲君,當年若非有你,早已死在了太師和朝中之人的手裏,我心中這樣感激你,難道你不知曉麽?我隻是太怕、太怕了,如果有一日你不要我——”
落薇低道:“你我夫妻四年,難道你還不知我的心意?從那年之後,你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二人絮絮一番,互訴衷腸,又落了幾滴眼淚下來,好歹才斂了情緒。
宋瀾揭了食盒,見是她做的綠豆糕,便笑道:“阿姐還記得。”
落薇在案前坐下,隨手翻了一本奏折,溫言道:“自然不會忘記的。”
她循例提筆,將桌上他看過、沒看過的奏折都重閱了一遍,見有葉亭宴的劄子,掀開一看,卻有些詫異:“葉禦史上書,請陛下不要遷怒林家旁支?”
宋瀾“唔”了一聲,不甚在意地答道:“暮春場一事是有些蹊蹺,但林召此人橫行霸市、肆意欺侮卻是不假的,朕本想同誅林氏三族,但亭宴所言有理,為著朝廷聲名,依律量刑便是,不必廣開連坐。”
落薇眼睫微動,沒有吭聲。
離開乾方殿時,煙蘿抽了一方帕子遞過來,落薇接了,還不等將麵上的淚痕擦拭幹淨,便迎麵撞上了前來拜見的葉亭宴。
葉亭宴見她情態,眉心微皺,本想問一句,最後也隻是規規矩矩地行了禮:“娘娘。”
落薇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不等他再問,便徑自離去,他隻來得及看清了對方唇間溢出來的一絲嫣紅口脂。
煙蘿回頭看著葉亭宴的背影,口中道:“如今陛下越來越信重葉三公子了,我聽聞,收繳銅鈴的主意便是他出的,隻說雖然嚴苛,卻令行禁止,如今汴都不聞銅鈴聲,議論落不到陛下耳中,自然是妙計。”
落薇笑吟吟地擦著麵上的淚痕:“他這麽信他,可太好了。”
煙蘿見她眼妝暈了些,有些擔憂地問:“那娘娘這般情態,陛下會信麽?”
落薇將帕子丟回去,咬著嘴唇,心情很好的樣子:“誰要他信了,我越如此,他越不信,但他樂得享受,不肯拆穿我,隻好叫葉三來盯著我——相識十載,夫妻四年,我看不破這一張假麵,他自然也看不破,所謂至親至疏,各有謀算才會如此,若是……”
她抿了抿嘴,沒有說下去,隻問:“會靈湖的荷花開了麽?”
煙蘿道:“還要等上四五日。”
落薇便道:“恰好,恰好,你先為我備下些帖子罷,這次……記得將寧樂和舒康也請來。”
煙蘿肅然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