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明月前身(二)
落薇不知他心中這許多計較,隻是靜靜地貼在他的胸前,忽然一瞬,她覺得對方的心跳得好快。
一聲一聲,如同鼓噪,簡直要躍出胸腔來了。
她忽地覺得有些好笑,麵前這個人連中宮都敢覬覦,放肆浮浪,又生了一張好麵皮,怎麽看都不會少了風流韻事,為何還像不經事的少年一般春心**漾?
或許這也是裝出來的。
但是不太像,她不是沒有聽過少年人動心的聲音。
於是落薇將調笑咽了回去,換了一句:“心怎麽跳得這樣快?”
葉亭宴在一片昏黑中沉默了片刻,低低地道:“你的心,卻是波瀾無驚的。”
這樣的時候,他說話總是有些不像他,沒有什麽鋒利的尖刺,也不見虛情假意的試探,一字一句,真心沉溺一般,她從前曾經將他的聲音錯認成了故人,如今瞧不見麵孔,隻能聽見聲音,這樣的感覺便更加濃鬱了。
她無以為對,隻想在這虛實之間的一瞬多留片刻。
葉亭宴懷抱著她,她依偎在他懷中,此時此刻,他們如同一對親密戀人,然而她知道,這兩顆跳動不一的心,明明隔了千山萬水的遠。
若是對方同她一樣平靜就好了。
她聽不見鼓聲,便知道這隻是人世間一場常見的尋歡作樂,欲大於愛,安全而直白。
但他這樣的不平靜,卻叫她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她嗅著那茉莉香片的味道,直起身,離開了他的懷抱,雙手順著脊背重回了那顆琉璃珠子處,想為他將那顆珠子係回去。
葉亭宴抓住她的手腕,製止了她的動作,沉沉地問:“怎麽,娘娘後悔了?”
方才還是“你”,不是“娘娘”。
方才還是沉溺的言語,此刻卻冷了下來。
落薇反倒鬆了一口氣:“怎會,隻是今日天色已晚,擔憂大人誤了時辰罷了。”
她剛剛說完,便感受到有微涼的觸感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葉亭宴側過頭來,吻過她的手背,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這個吻中蘊含的情|欲意味竟比方才雙唇相貼時更重。
他一吻罷了,抓著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半帶嗔怨地問:“那娘娘何時能尋個臣空閑的時辰呢,或是……許臣到您宮中去也好。”
口氣嗔怪,聲音卻低啞,她簡直要分辨不出對方瞬息萬變的真假,隻好掩飾著笑道:“葉大人想到本宮的瓊華殿來?那卻有些難了,不如……大人淨身後來本宮殿中做內侍罷,如此出入,必定無人過問,本宮也能天天見你了,你這樣養眼,本宮一定會很高興的。”
葉亭宴有些惱怒地用了些力氣,落薇被攥得有些痛,卻笑得更愉悅了些:“怎麽,大人不願意啊?”
她撐著床榻,想要站起身來,卻發覺自己方才與他推搡時,蹭掉了發間一隻金簪。
他仍舊攥著她的手不肯放,於是她便隻好就著他的手湊近了,到他身後去撈那隻簪子,一個投懷送抱的姿勢。
葉亭宴當即便十分不客氣地受用了,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攬了她的腰,明知故問:“娘娘這是做什麽?若是臣今日的傷當真沒好,身上沒什麽氣力,可要直接被娘娘仰麵推下去了。”
落薇將那隻玫瑰金簪握在了手中,聞言差點氣笑:“葉大人這話說得好無辜,不如先將手鬆開,否則——”
玫瑰金簪的末尾磨得十分鋒利,她拿著那隻簪子,輕輕從他頸側劃過。
這裏皮膚脆弱,隻用了這麽丁點力氣,都會給他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否則——可要小心了。”
葉亭宴笑了一聲,聽話地鬆了手,張著雙臂討饒:“娘娘饒命,恕臣大不敬。”
是了,他想,他們之間,手持利刃的永遠是她。
落薇反手將簪子重新插回發髻之間,扶著他的身子站了起來,一手撥開了蘭色的床帳。
葉亭宴半倚在榻上,乍然見光,哪怕隻是昏暗的一瞬,都叫他不自然地伸手擋了一擋。
“葉大人眼睛不好,本宮又忘了,”落薇轉頭見他情態,便十分不真心地道了歉,“夏日裏陽光漸盛,大人到時可怎麽好?”
葉亭宴揉了揉眼睛,跟著她站了起來:“勞娘娘關心。”
床帳裏外仿佛是兩個世界,他們在黑暗中溫情繾綣,一見光便恢複成從前疏離模樣,落薇整理衣衫,開口問道:“葉大人還沒有答本宮的問題,今日之後,你預備做什麽?”
葉亭宴也正了正自己歪掉的領口:“先前一樁案子的前因後果,娘娘必定想得通透徹底,不需臣多費口舌了,臣也想問娘娘一句,娘娘預備做什麽?”
不待落薇回答,他便繼續問道:“汴都街頭巷尾流傳的那首《假龍吟》,是娘娘派人做的麽?”
落薇已經走到了殿門處,將門開了個縫隙,金燦燦的夕陽光傾瀉而入,剛巧落了一道在他的麵上。
沒有照到眼睛,所以他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自然不是,”落薇慢慢地說,“本宮對付太師,也隻是為了陛下能夠早日從政事堂中將權柄收回來,怎麽會用陛下的聲名作賭?葉大人這樣懷疑,豈非將本宮置於不忠不賢之地?”
葉亭宴瞧著她,可惜她如今背光,正沐浴在一片光亮的白色當中,他既看不清,又不能多看,隻好收回了目光:“暮春場一案,太師铩羽而歸,既沒能救下與他向來親厚的林家,又白白擔了陛下的疑心,有口難辯,他可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這些時日是定要做些什麽的。娘娘與其問臣想要做什麽,不如先同臣一起想想,太師將要做什麽?有準備,才好應付。”
落薇忽地問道:“葉大人怎麽不懷疑,那首《假龍吟》是太師的手筆?”
葉亭宴脫口而出:“不會是他。”
語罷他又覺得自己說得過於篤定了一些,連忙解釋道:“太師還沒從暮春場刺殺案中抽身,若是此時做出這樣的事,未免太蠢了一些。”
落薇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唇角勾起個含義不明的笑容。
*
夜裏裴郗打燈進了葉亭宴的書房,見他正在窗前一支蠟燭下寫字。
一燈如豆,昏暗的室內光亮微茫,簾子都放了下來,將窗外銀亮的月遮了個徹底,卻正合主人的心意。
裴郗擱了手中的茶,湊近去看,見葉亭宴正在照著一側拓下來的字跡反複去寫一個“見”字。
他隻看了一眼,便在葉亭宴對麵坐了下來,喚道:“公子。”
葉亭宴抬頭一瞥,問:“怎地隻有你一個人,周先生呢?”
裴郗答道:“周先生說今日夜中風雅,提了二兩杏花酒同柏醫官一起到京郊野山上祭拜去了,也不肯說是祭拜誰。”
葉亭宴掩口笑了一聲,無奈道:“罷了,不必去管他們。”
窗外傳來悠長的蟬鳴聲,裴郗瞥了一眼,稟告道:“我和周先生查遍了汴都,也沒有查出那首《假龍吟》的來處,禁宮也派了人,同樣一無所獲——除了皇後和太師,我實在想不到還有誰能布下此局,可是公子為何篤定不會是太師?”
葉亭宴沒有回答,反問道:“錯之,在你看來,太師求的是什麽?”
裴郗不假思索:“玉氏一門榮耀,金銀財寶,功名利祿——左不過是這些東西罷了。”
葉亭宴拿著筆在空中比劃,卻沒有落到紙上:“他當初為何選了宋瀾,沒有選我?第一是因為當初老師仍舊在世,老師與他不是同道人,蘇氏一門在,朝中不設執政參知,他幾乎沒有任何機會進中樞拜相。第二,是因為他覺得宋瀾比我好控製,可惜宋瀾上位之後,他發現自己看走了眼。”
“不過這也沒關係,如今他大權在握,玉氏一門顯赫,況且皇後掌權,隻要不做出格的事情,為了這其中的平衡之術,為了當年之事,宋瀾怎麽也會忍耐下來,送他一個善終的。”
裴郗錯愕道:“所以……”
“所以我來汴都之前,你瞧玉秋實與皇後明爭暗鬥,宋瀾可曾插過手?說實話,他若是早想親政,根本不必等到如今的,等到如今,隻是因為他想要借著二人爭鬥的間隙,好好為自己培養些心腹罷了。”葉亭宴笑著搖搖頭,“兩人爭,也是為了爭在他麵前的信重,想要信重,怎麽會放出《假龍吟》來?”
“公子的意思,我明白了,”裴郗沉思了一會兒,斟酌道,“縱然太師在外有弄權之名,可除卻為宋瀾盡忠,他並無旁的道路可選。所以公子設計暮春場一事,也不能過於直白,最好隻叫宋瀾心中落一個疑影兒,開始揣測太師是不是有了旁的打算,至於皇後,公子上次同我說,她當年……”
他頓了一頓,才小心地重新開口:“公子上次說,本以為她做出從前的選擇,是因與宋瀾有情,可如今卻發覺並非如此。”
“比起宋瀾,她好像更愛權力,”葉亭宴低低地道,“她覺得她想要的宋瀾能給,我……給不了罷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也或許是因為,她覺得我比宋瀾難鬥一些?這可是大大地想錯了。”
裴郗知他傷懷,連忙引開話題,想要安慰他一句:“若是皇後做的,她自然不會在公子麵前承認,那《假龍吟》辱罵宋瀾,頌的卻是——”
葉亭宴冷冷地道:“承明早已死了,拿來一用,豈不是正好?”
他按著眉心,舒了一口氣,有些疲倦地道:“不過一切如今都是我們的猜測,究竟如何,姑且待之罷。”
裴郗去後,葉亭宴擲了筆,遲疑了片刻,還是將竹簾卷了起來。
他看見一輪圓潤完美的月亮,在十七的夜晚,它竟還是這樣的圓滿、這樣的碩大,甚至比十五十六時更美一些。
他在窗前坐下,感覺眼中酸澀,這次卻沒有淚水。
*
同樣的夜晚,落薇擁著衣袍,斜躺在花窗之前賞月。
小幾上擱了幾壺好酒,她看得出神,伸手去尋酒盞,卻不慎將玉壺打翻,所幸壺中酒液已然不多,盡數傾灑,也隻是將將打濕她的裙擺。
一片辛烈而馥鬱的酒香彌漫開來,落薇不過聞了一些,就覺得不勝酒力,昏昏沉沉地趴在了窗框上。
煙蘿持扇為她驅趕蚊蟲,聽見她在迷茫中突兀開口,道了一句。
“皇太子……上元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