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明月前身(一)
前些日子,汴都街頭巷尾都能聽見叮當敲銅的聲音,連豐樂樓都在樓高處懸了一串銅鈴。
那首譏諷以銅作金商人的歌謠編得朗朗上口,諸位商家都常唱上一兩句,以示自家誠信經營、童叟無欺。
眾人本不做他想,有一日卻突然來了一隊官兵,沿街收繳商戶擺出來的銅器和鈴鐺,喝令不許再傳唱此歌。
一根綴滿了銅鈴的長繩從眼前倏然落下,常照持杯的手一頓,順著那墜落的長繩向下看去,搖了搖頭:“陛下終歸是太年輕了,荀子曰,進忠有三術,一曰防,二曰救,三曰戒,葉大人怎麽看?”
葉亭宴端坐在他的對麵,正捧著酒杯細嗅,聞言便正色道:“先其未然謂之防,發而止之謂之救,行而責之謂之戒——防為上,救次之,戒為下。[1]這本說的是臣子勸諫,某思量一番,常學士的意思是說,陛下一不能防微杜漸,二未能及時察覺,如今這懲戒一術,又行得太生硬,汴都不聞銅聲之後,知曉‘假龍’何意之人便更多了。”
常照瞥了一眼緊閉的房門:“葉大人膽子倒大。”
葉亭宴笑道:“彼此彼此。”
二人同坐豐樂樓三層飲酒,耳側便是鋪天蓋地的銅鈴聲,葉亭宴抬手為對方斟酒一杯:“說起來,還是我該感謝常學士才是,暮春場射箭在先,公審順水推舟在後,常學士是聰明人……”
他還沒有說完,常照便道:“舉手之勞罷了,葉大人客氣,我字平年。”
葉亭宴從善如流地接口:“無窮豔陽月,長照太平年[2]——好字啊,好字。”
常照微微點頭,算是致謝。
葉亭宴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口中問:“隻是我心中卻有幾分好奇,不知平年為何要助我?”
常照擱了手中的酒盞,避開了他的目光,口氣隨意,不慌不亂:“我知道你不是葉三。”
這話一出,饒是葉亭宴麵上笑意也僵了一僵,他不自覺地伸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處:“哦?”
常照將他的動作盡收眼底,有些無奈地道:“蕖華公子何必緊張,我若是對你不利,何必順著你的心意將暮春場第二個人證帶到禦前去?”
“蕖華公子”是他當初尚未頂替葉三身份之時、混跡幽州的美名,此人開口便喚出了這個名字,想必早就知曉“蕖華公子”和葉三並非一人。
恐怕是他早年在幽州的舊相識。
葉亭宴便鬆了按劍的手,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重新拾起了麵前的酒盞:“我早說了,平年是聰明人,既然將一切盡收眼底,又是為何要來相助?其實你將這一切告知太師,或許能多得他一些信任。”
常照不太愛笑,聞言,麵上卻露出幾絲淡淡笑意來:“就算是我這樣做了,蕖華公子難道沒有後手?我可不想搬了石頭砸自己的腳,不如賣你一個人情,畢竟……”
他雙手端起手中的酒盞,接口道:“公子怎知,你我沒有共同的敵人呢?”
盞中盛的是豐樂樓的眉壽酒,千金難買的方子,酒氣並不芬芳馥鬱,卻別有一番清冽意味在。
銅鈴墜地,便有士兵將其收歸袋中,罰沒而去,常照舉著那盞酒,低眸看去,語氣不知是惋惜還是讚歎:“名動皇城的金天衛,竟被遣來做這些罰沒查抄的功夫。”
刑部公審之後,宋瀾遣朱雀將整個金天衛徹查了一遍,結果正如落薇所料,什麽都沒有查出來,正值金天衛更換穗子的時候,若細論起來,恐怕每個人都有嫌疑。
宋瀾左思右想,連著兩日夜半驚醒,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將金天衛從身邊調走,下放到了汴都城內,頂替了原本巡城的禁軍。
金天衛從前便要從皇城中抽調人去巡視,也是因著輪流為承明皇太子守汀花台,如今得皇帝調遣,幹脆利落地應了。
恐怕宋瀾怎麽也不會想到,那枚穗子其實是元鳴自長風堂中盜出來的。
宋瀾對宋泠一手訓練出來的金天衛充滿了猜忌,暗線卻出在他親自擇選的朱雀當中,不怪他毫無防備。
葉亭宴摩挲著手邊的蕉葉盞,低低問道:“你是誰,與太師有什麽仇怨?”
常照答道:“公子與我互相利用,何必問得這樣清楚,我不也沒有問過,公子究竟是什麽人嗎?”
先前他派人調查常照,隻知此人來自北方,年歲比他大些,父親做過燕州刺史,後被某事牽連,家族沒落,便攜奶娘同來汴都住了幾年,去歲才科舉入仕,成了個小小的瓊庭學士。
旁的便查不出來了,很是清白的身世。
難道是他的家族敗落與玉秋實有關?
他能查出來的,玉秋實必然也能查出來,既然對方信了這人,便知應當是無甚牽扯的。
那便隻有一種可能……此人與他一般,也是借了旁人的身份。
葉亭宴斟酌著捧了麵前的酒盞,問:“平年投至太師門下,甫去不久,為你引見的林家便舉家覆滅,倘若是我,倒有些不敢信了。”
常照毫不遲疑地道:“公子是當局者迷。”
他伸長手臂,湊過來與他對碰了酒盞:“公子怎麽會不知,居高位者的馭下之則,既要人聰慧,又不能叫人過於聰慧,最好在大事上還要舉棋不定,如此才能放心——公子為我準備的第二個證人,早在上公審之前,便是太師已知曉、許我帶上去的。是公子棋高一著,蒙騙了太師,我在其中,也不過是個周旋者罷了。”
他自顧地飲完了手中的酒,隨後起身告辭:“無妨,有一日,公子終會見我誠心的。”
葉亭宴眼瞧著他走了幾步,開口喚了一句:“等等。”
恰好常照也停了腳步,轉過身來,與他同時問了彼此一句。
“街頭巷尾的那首歌謠,可是平年的手筆?”
“葉三以‘亭宴’為字,是誰給他取的?”
常照一怔,反問道:“公子以為是誰的手筆?”
葉亭宴抬手將手中的酒飲了,有冷冽之感滑過舌尖,辣得他眼角微紅:“亭宴……是我的字,他去時倉促,不曾有字。”
常照站在門口半晌沒有言語,隨後才輕輕推門,走了出去。
葉亭宴擱了酒盞,朝外看去,不知是誰捧著銅鏡自樓下經過,鏡中折射出中庭的日光,閃爍的光斑從他眼前一晃而過,他連忙轉身,避開了那抹光亮。
*
落薇再見到葉亭宴時,已經是三日之後的黃昏時分了。
聽了那首歌謠後,上太廟謝雨之事自不必再提,宋瀾近日下令收繳全城銅鈴,並徹查歌謠來處。
隻是那最初售賣銅器的商人早已灰溜溜地離開了都城,眾說紛紜,誰也不知道歌謠到底是從哪裏傳唱出來的。
天威震怒,雷霆之勢下,銅鈴響聲暫且絕跡,傳唱之人也越來越少,但與此相反,卻有越來越多的人對歌謠背後的隱含義產生了好奇。
何為真龍?當年承明皇太子名滿天下,卻因一樁撲朔迷離的刺殺案不幸殞命,今日的皇帝由皇後和宰輔扶持上位,任憑多番祝禱,江南都不曾降雨,上天之意是否是真龍已去、當朝德不配位?
何為隱鐵?刺殺皇太子的罪魁禍首被雕刻為石像鎮壓,汴都怎麽會仍存凶手?是皇後,還是宰輔?
這些潛藏在私密之處的揣測,自然不會落到宋瀾的耳中,它們就像是平靜水麵之下湧動的暗流,船不經行,永遠不能知它的存在。
落薇走進那座舊殿,反手關了門。
今日殿中連一隻蠟燭都沒有點,隻有細碎的夕陽光影穿過陳舊的木門雕花處,被投映到地麵上,光怪陸離的形狀。
葉亭宴這次沒有背對她坐,隻是摘了襆頭,手捧一個玉白瓷瓶慢慢把玩著,見她進門,便抬起頭來笑了一笑:“娘娘來了。”
落薇走近些,問道:“這是何物?”
葉亭宴答:“陛下從太醫院處為臣討的傷藥。”
他一說傷藥,落薇當即便想起刑部公審那日,常照出首之後,葉亭宴站在堂前的目光。
很奇怪,他當時分明沒有看她,可不知為何,她總是牢牢地記得那種目光,就如同最初在點紅台上時,玉秋實詢問她有沒有見過對方,她一口否認,葉亭宴孤零零地站在原處,非常平靜地看了她一眼。
一種萬息停轉、亙古孤寂的平靜。
她明明知道,他算無遺策,在場所有人,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反應,他閉上眼睛都能猜得出來——他明明知曉,在那樣的時候,她不會、也不能開口替他說話。
可是這樣相似的兩個場景中,他竟然對她存了一絲奇異的渴望。
對了,她將此稱為奇異的渴望,更令她不舒服的是,她怎麽都忘不了他這樣的目光,甚至會因此擾亂自己的心神。
所以落薇逃也似地離去,看不見他的時候,才能定下心來想清楚所有的事情,也不免因為他這樣討憐的小心思惱怒。
她本想出口譏諷一句,但葉亭宴見了她後,雖然早有放肆舉動,仍是規規矩矩地跪下向她行了禮。
想必是牽扯了脊背上的傷,落薇見他眉宇微微一蹙,很快又舒展開來。
方才積攢的嗔怪之意霎時消逝,落薇輕歎一句,還是叫他起了身。
不料葉亭宴卻沒有聽她的話,而是膝行兩步,湊近了桌前端坐的落薇身側,將手中的瓷瓶遞到了她的麵前:“求娘娘為臣上藥。”
落薇瞪了他一眼,葉亭宴立刻大言不慚地道:“總聽說宮中的藥要比外麵的好些,臣傷了這許多日,也盼著早些好了才是,再說,娘娘不喜歡臣準備的大禮麽?若是喜歡,總該給些賞賜才是。”
他抬頭去看落薇的神情,發覺她也在深深回看著他,一時竟然怔住,嘴邊的俏皮話也再說不出一句,直至落薇起身,接過了他遞來的瓷瓶。
她轉身朝著更加昏暗的內室中走去,見他還呆滯地跪在原地,不免皺眉喚了一句:“過來。”
葉亭宴扶著身側的紅木圓桌站起身來,見她身後便是那頂青蘭色的床帳。
床帳是宮中常見的款式,顏色卻不常見,內宮之中,寢處的床帳多是桃粉色、乳白色、海棠紅色,一些情|色旖旎、若隱若現的含義。
這青蘭色太過肅殺,殿內本就昏昏,若是如今到了床帳中去,恐怕便是伸手不見五指了。
他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落薇撩起床帳一角,隨意地坐下,然後示意他來。
葉亭宴掀開簾子,在她麵前坐下,落薇湊近了些,狀似無意地從他身後扯過了他方才拉開的床帳,將它徹底掩好。
兩人便陷入了一片昏黑之中。
這樣的黑暗原本是他最適應的,此時卻覺得頗有些陌生的怪異,落薇冰涼的手指拂過他的後頸,落在了他緋色官袍在頸側的琉璃珠子上。
她非常專心地將那顆珠子解了,鼻息就噴吐在他的耳側:“……你送的禮物,我很喜歡,不知道你接下來還有什麽打算?”
葉亭宴定了定神,沒有順著她的言語繼續說,反而道:“前幾日,臣見了常學士一麵,他……”
落薇解了他頸側的衣扣,撫摸過他的肩膀,聞言毫無興趣地應了一聲:“哦?”
又道:“庭杖打得不重,你的傷不是都好了麽,做什麽還要我上藥?”
葉亭宴看不見對方的神情,隻能聽見她低低的聲音。
他的眼睛本就不好,落薇還能在這樣的地方看出他一絲輪廓,他卻是什麽都瞧不見。
這聲音飄忽遊移,又熟悉又陌生,一時在虛空中脆生生地出現一句“二哥哥”,一時幻化了一句似笑非笑的“葉大人”,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他伸手摸索片刻,捧住了她的臉,落薇這次出奇地順從,仿佛真是對他辦事盡心的嘉獎,不僅如此,她還主動湊近了些,刻意對著他的麵孔說:“你還沒回答,你的傷好得這樣徹底了,要我上什麽藥?”
於是葉亭宴便捧著她的臉吻過去,落薇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沒有回應,也沒有拒絕。
出乎她的意料,他今日這個吻是如此濕潤、如此溫柔,從前,還是此處,那個不顧她反抗也要吻下去的人,和今日的人,全然不相似。
這樣的脫節叫她有一絲慌亂,所幸茉莉香片和檀香的氣息還在。
人之食色性也,她準備這頂青蘭色的帳子時,便想到了這一日,一切昏黑混沌,她就不會看到對方的臉,看不見,隻有氣息,甚好。
隻是太過溫柔了卻不好,所謂的相仿也要有一個界限,突破了此處去,她實在太怕自己沉溺其中。
葉亭宴捧著她的臉送上這個吻,聽見她微不可聞的喘息聲,不知為何竟覺得鼻翼微酸,本該順著臉頰遊移到頸側的吻便戛然而止,他伸出手,將她緊緊抱在了懷中。
好一個相依為命的姿態,他心中自嘲地想著,落薇卻十分詫異於他的舉動,片刻之後,便開口道:“葉大人,我知道你想要什麽。”
葉亭宴好半晌才消化了她這句話,十分茫然地問:“什麽?”
落薇的手指在他後背上輕輕劃弄,口中說著一些漂亮話兒:“你不是喜歡青色、喜歡蘭色麽?這頂帳子,確是為你準備的,我方才說,我知道你想要什麽,何必托上藥做幌子——倘若今後你每件事都能辦得如上一件一樣漂亮,我……什麽都能給你。”
他昏頭轉向地聽了這句話,卻猛地清醒了過來,一顆心似直直墜入了寒冰地獄一般,冷得徹頭了,便滾燙起來,一側是神佛,一側是眾鬼,他聽見無數的哀嚎,什麽是真啊,什麽是假?她在這樣的地方——不拘這一個地方——還對什麽樣的人、說過這樣的話?從前視若珍寶的、如今不能割舍的,竟變得這樣輕賤,她是,他也是。
他們滾在這樣荒謬的人世當中,假麵以對、匍匐前行,直至沾了古今來往所有的惡,明白甘心地墮落進權術和陰謀的彀中。
還能夠……脫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