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流水今日(四)
這日宋瀾獨宿乾方殿,落薇睡得早些,夜至深時,殿中闃寂無聲,忽地搖搖一陣風雨,有微小雨滴濺上窗紙,如同鼓噪聲響。
春日最後的花朵隨雨墜地,想來明朝便會見一地零落的殘紅。
落薇被花落的聲音驚醒,睜眼卻瞧見有個身影坐在榻前。
驚風入殿,床幔四處飄拂,他穿了珠白襴衫,被昏暗燭火映出一簇一簇的纏枝暗紋。
她忽地想起,少時她曾撫摸少年的衣袖,問他這是什麽花紋,之前不曾見過,怎地不是雲紋?怎地不是寶相花?或是龍、或是蟒、或是象征江山永固的海水江崖?
他握著她的手,順著綿延不斷的紋路撫摸下去,說這是纏枝花,又叫萬壽藤,今日是上元,又是他的千秋節,這一紋路寓意生生不息,是福祚綿延的慶賀。
她因這不經意的觸碰麵頰發燙,本想掩飾著抽回手來,側頭卻見他的臉也可疑地紅了,麵上卻要裝出雲淡風輕的模樣來。
這樣的發現叫她玩心大起,便反客為主地帶著他的手一遍一遍地描摹。
優美生動的藤蔓卷草,纏綿糾葛、絲絲不絕,她貼著對方的耳畔,小聲地故意道:“我想起一句古遠詩歌——‘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韌如絲,磐石無轉移’。”[1]
語罷就覺得不吉利。
現在想來,這繾綣中浮現的一句竟成讖語,或許從那一刻開始,便注定了他們懸枝落湖而分離的結局。
於是落薇連忙改口,暢想道:“我們若在詩中,也該是女媧補天時同落的兩塊石,相生相見,擊出閃爍的金石火光——要這樣耀眼,要這樣永恒!”
補救無用,詛咒終是靈驗了。
落薇想著這些舊事,情不自禁地伸手抓住了麵前之人的袖口,聲音如同囈語:“你來看我?”
他察覺到她醒了,便將人攬到懷中:“可是夢魘了嗎?”
龍涎香的氣息太濃鬱太迫人,幾乎是在一刹那,落薇便清醒了過來,有寒意從脊背劃到指尖——他們的剪影有時真的很像,半夢半醒之間,她竟然也分不清。
然而應該分清的,他從來不曾入過她的夢,在幻相出現的,也都是從前的模樣,從前的他對的也是從前的她,她目睹一雙小兒女,自己卻是徹底的局外人。
她看見模糊的背影,看見臆想中的從前,想問一句“你恨我嗎”,怎麽也問不出口。
沒有疑問,卻有回答,當夜便得一個黑漆漆的魘,沒有身影,隻有聲音——我自然是恨你的,恨你恨你恨你恨你恨你。
不過她已不懼怕這樣的話語,醒來後還可以告訴自己,無妨,無妨。
等我做完了一切,便去找你。
靖和四年最後的春夜當中,花落盡了,落薇很快地回過神來,低語道:“不曾夢魘,是個好夢。”
夢裏能聽見聲音,哪怕是一句“恨你”,也算是好的。
她鬆了手,倚在憑幾上,拿帕子拭去了自己額間的汗水,問道:“子瀾怎地這個時候過來了?”
宋瀾漫不經心地回答:“今日處置了林氏一族,夜半睡不著,覺得不安寧,便來瞧瞧你。”
三司公審之後,不過兩日,胡敏懷便拿到了林召簽字畫押的口供——口供是真是假不要緊,重要的是皇帝已經認定了他,兼之玉秋實這兩日什麽動靜都沒有,他也隻能依照皇帝的心思行事。
正如葉亭宴那日無意間在宋瀾麵前提及的一樣,國庫空虛,林家自己送上門來,恰好為皇帝尋了個絕佳的借口。
葉亭宴不過在刑部待了三日——除了那支翎花木箭,他實在沒有旁的嫌疑,胡敏懷一開始心中存疑,親自去審了他一次,想要在他昏沉時得一些含混不清的破綻。
誰料這人竟如同金鑄鐵打的一般,三日不曾闔眼,受了杖刑,又置身一片漆黑之中不曾見光,換了尋常人,早該心智脆弱、漏洞百出。
結果他親自去問,疾言厲色,對方卻依舊溫文爾雅、有條有理,甚至在得知被釋之時,唯一的要求隻是為他尋一身嶄新衣袍來,君子身染髒汙,不太體麵。
林氏族人身上本來便沒有什麽職務,倒免了革除之勞,公審之後宋瀾下令抄檢林家,聽聞林奎山在玉秋實門口鬧了一場,玉秋實將他請進門去,可終究沒有上書替林家求情。
落薇想著,玉秋實心中清楚得很,葉亭宴已經將人證物證做到了這個地步,他若上書求情,隻怕第二日,流言蜚語便會甚囂塵上——宰輔不滿君上,勾結親眷刺殺,意圖發動政變——曆史上這樣的事情實在太多太多,他不敢令自己陷入這樣的漩渦中。
最後他隻是通過玉隨雲在宋瀾麵前吹了吹風,旁的倒也沒說,隻求宋瀾不牽連林家已經出嫁的女兒。
宋瀾不置可否,卻沒有上門拿人,算是默許了。
胡敏懷原本拿到的證詞,是林召前段時日宿醉時犯了命案,命案苦主也是官宦人家,一直企圖上告,林奎山使錢壓不下來,便希望兒子能在春獵上拔得頭籌、討好宋瀾,屆時東窗事發,也念他一分好處。
結果林召心道早與宋瀾結怨,想要扭轉已是來不及,他素來膽大腦熱,竟然借機謀了一場“不會被發現”的刺殺。
這話聽著荒謬,宋瀾也沒有全信,但他決意用林氏家產來補虧空,隻能如此結案——當初他示意朱雀司中人嚴審那馴馬人,什麽都沒審出來,便假意將他流放,若能引出真凶相救,便可探其究竟,若引不出來,便將人誅殺途中。
一石二鳥之計。
葉亭宴為這場刺殺找了人證物證,本也該成為宋瀾懷疑的對象,結果他自己也被牽連入了刑獄,隻會讓宋瀾覺得,從葉亭宴到常照,二人尋來的證據說不得也是被安排好的。
而是誰有可能策劃這樣一場大案,又要將葉亭宴一起拉下水?
查抄林氏之時,林召宿醉時犯下的命案,兼之林奎山從前為私利草芥人命的種種行徑皆浮出了水麵,而這些爛攤子,多半是玉秋實收拾的。
落薇想到這裏,才徹底明白葉亭宴的用意。
暮春場一場荒謬的刺殺,林家不是根本,他最想要的,是讓宋瀾自己“揣測”出幕後攪弄風雲的手。
玉秋實一路扶他起勢,玉隨雲如今又沒有皇子,於情於理都不會真的刺殺他。
但若是借著刺殺的幌子,不動聲色地除去要他一直兜底的林家和針鋒相對的政敵呢?
宋瀾雖說不曾受傷,但成為玉秋實的筏子,又找不出一絲證據,心中焉能好受?
果不其然,宋瀾懷抱著她,沉默了許久,突然說了一句:“林召在獄中翻供了。”
落薇一怔:“嗯?”
宋瀾鬆開手,撫摸她的麵頰,唇角微微勾起,略帶嘲諷的神情:“他說一切都是玉秋實指使的。”
落薇偽作愕然:“怎會?”
宋瀾道:“我也不信,叫人用生漆將他毒啞了。”
不等落薇說話,宋瀾便繼續道:“我下了旨意,將林氏一族的刑期改到了秋日裏。”
這幾句話說得語焉不詳,宋瀾也沒有繼續解釋的意思,然而落薇聽後,在心中補全了葉亭宴這場計劃的最後一篇。
證詞已出,林召此時在獄中翻供,已經成不了宰輔的罪證,隻可能被歸為狗急跳牆的亂咬。
然而在宋瀾心中,就會成為林召終於醒過神來,想清楚了栽贓他的究竟是誰後的同歸於盡。
他更改刑期,是想看玉秋實的反應,隻要玉秋實就此事問上一句,這場沒頭沒尾的大案就會徹底成為宋瀾心中對玉秋實最大的疑雲。
精彩萬分的誅心術。
她捫心自問,就算是她,恐怕也不能周密地設計出這樣又毒又狠、卻片葉不沾身的謀略。
落薇掩飾著唇角笑意,岔開話頭,對宋瀾道:“快要到夏日裏了。”
宋瀾眉心舒展了些,答了一句:“是啊。”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我記得從瓊華殿往東去,便是會靈湖,瓊華殿後,有從會靈湖中引來的一方小池塘,栽滿了荷花,前幾年你我忙於政事,竟然不曾同賞過,今夏定要在你宮中辦幾場清涼宴,采了荷葉做綠盤才好。”
落薇惜字如金地道:“甚好。”
宋瀾枕在她的腿邊,閉著眼睛,似有懷戀:“我還記得……從前阿姐在宮中時,與舒康一同去會靈湖劃船,采一船的荷花蓮蓬,夕陽西下時歸來,長發不落飾,我在岸邊瞧你,當真是太美、太美了。”
他神思困倦,不一會兒便閉目睡了過去,落薇將他擱在玉枕上,自己則徹底失了睡意。
她披衣起身,走到窗前,正是暮春早夏,她聽見了微雨聲中斷斷續續的蟬鳴。
宋瀾口中描述的場景,她也記得。
隻不過她記得的,是宋瀾身側、晚風中的纏枝花,那時夕陽雋永得天荒地老,她抱了一朵碩大菡萏,眼中隻能看見一個人。
就如他也隻能看見她一樣。
*
立夏時,江南終於落了雨,春旱暌違已久,此時落雨早就無法彌補當春的災殃,然而汴都仍舊為這相隔甚遠、姍姍來遲的雨歡慶了一番,有臣子上表吹噓帝王誠心,亦有人提議,帝後應重返太廟祝禱,感謝祖宗賜下甘霖。
宋瀾欣然應允,命定禮部擇選吉日。
然而兩人動身之前,一首歌謠卻先於他們傳遍了整個汴都,街頭巷尾的孩子耳熟能詳,不多時便落到了諸臣的耳中。
眾人遮遮掩掩,誰也不敢上奏,心照不宣地裝傻,畢竟除了讀書人,誰也不知道這歌謠是何含義。
玉秋實暗中查了許久,隻知最初是一位外地商人來汴都兜售赤金杯,他所售器皿刻紋美觀,又價格低廉,因此風靡一時。
誰料不久之後,購置了赤金杯的人竟紛紛找上門來,指責商人所售乃是贗品,此物根本不是赤金,使用不久後便斑駁脫落,露出本裏——原是赤銅打造,貼了金箔。
商人不肯承認,於是眾人便以石擊杯,叫過路眾人聽聲相辨、主持公道。
由此便傳出一首歌謠來。
宋瀾聽見這歌謠時,已是預備上太廟的前一日。
小皇帝坐在昏沉的乾方殿中,落薇坐在前堂的屏風之後,聽葉亭宴一字一句地將那首歌謠轉述給了他,方聽罷,宋瀾便怫然大怒,掃落了麵前案上堆得淩亂的奏折。
落薇與煙蘿對視了一眼,輕輕挑了挑眉。
青年臣子溫潤的聲音似乎還回**在殿中,輕輕地重複——
“假龍吟,假龍吟,風起雲行無雨至,臥水埋金爪難尋。蒼苔原本非碧色,怎以此物作筼簹?蓮花去國一千年,雨後聞腥猶帶鐵!”[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