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純白不備(五)
落薇蹙眉,不解其意,思索片刻忽地想起前幾日葉亭宴提起常照時的神情,聞說此人智謀策略,並不在葉亭宴之下,若他是太師的人,是否會讓他憂慮一番?
而葉亭宴說了那一句之後,再不肯言及其他,隻是信口開河、東拉西扯地說起了些瑣碎的事。
一會兒是夏日將至而江南仍舊無雨,一會兒是昨日在東市買了一匹天水青的布料,金明池外荷花結了骨朵,有鳥橫過都城,遍見冶遊男女;他經過坊間,聽見些隱秘舊聞;張公病症嚴重,話都說不囫圇……
他說得興致勃勃,並不在意她給出什麽反應,落薇有些頭疼地支手坐在堂前,聽久了,竟覺得心中反倒平靜了些。
或許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自從天狩三年以來,她斟酌前後,每一步都是臨深淵、履薄冰,身處皇城深處,似有看不見的東西在胸口越壓越重、越積越多。
如同當日去往點紅台的道中,她戴了黃金雕琢的鳳凰頂冠,上綴一顆萬金難求的東海明珠,華彩照人、尊貴無匹。
能夠得這樣一頂冠,是世間許多女子的夢想。
很可惜,她不屬於這些女子,這頂金冠與這座皇城如今帶給她的,隻有沉重的迫痛。
這些家長裏短的街巷趣事,如此俗世、尋常生活,已經有太多年不曾有人在她麵前說過了。
落薇呆呆地坐在張平竟的前堂當中、一麵“敬天憫人”的匾額之下,非常耐心地聽葉亭宴說了許多。
在他口幹舌燥地說累了,拾起一碗茶來喝的時候,落薇鬼使神差地開了口,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說起這種事,但此時此刻,她確實充盈著想要講述的欲望:“我忽然想起一個故事。”
葉亭宴很認真地看她,繼續喝著手中的茶,沒有說話。
落薇也並不在意他有沒有聽,隻是自顧自地道:“好似是野史中記載的故事,我自己都忘了是哪裏看來的……說大胤開國之前的亂世中,有位意欲奪位的藩王愛了一位女將軍,女將軍為他出生入死、掃平敵寇,登位之後,女將軍便入了他的後宮。”
葉亭宴聽到此處,嗤笑一聲,評價道:“蠢材。”
不知在罵那位藏良將的藩王,還是甘折翼的女將軍。
“雖說帝王登基之後仍有舊日情誼,但將軍被困宮中,終日與胭脂錦繡為伍,尖銳的羽翼一寸一寸被磨平,甲胄失去,比刀槍劍戟更深的痛苦便日漸顯露。戰場上揮揮刀劍,就能抵禦外敵,可在這皇城中,君王要寵愛他人、要生猜忌,將軍手中沒有劍,又有塵縛加身,該以何物抗爭呢?”
葉亭宴緊緊盯著她的麵孔,猜測著她講這個故事的用意。
——你在為這樣的故事害怕嗎?
“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將軍一把火焚了自己的宮殿,帝王相救不得,一夜白頭、形貌瘋癲,從此之後遣散了後宮,專心守著墳塚,孤寂了一輩子。”
說到這裏,落薇突然笑了。
分明是淒涼哀索的故事,她講完了,卻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一般,笑個不停:“愛至深時,兩敗俱傷,好一段**氣回腸、恨海情天,葉大人,你喜歡這個故事麽?”
葉亭宴低垂著眼睛,越想越心驚,恨不得此刻就將她擁到懷裏,止了這樣的笑聲。
在她的言語中,他竟聽出了青春和茂盛的腐壞。
心中的刀刃磨得鋒利尖銳,是玉石俱焚的自毀。
在回到汴都之前,他總以為落薇是喜歡宋瀾的。
可若是如此,今日這番言語當中,怎麽會帶著如此濃鬱的哀色?他在故事當中,隻聽見了被困深宮的無望、被愛人辜負的慘重,和渴望抗爭、卻空空如也的雙手。
難道……是宋瀾辜負了她?就如同他初初來時的反複告誡——宋瀾已是多疑帝王,雖然得了許多人的扶持,但他不會全心信賴玉秋實,更不會全心信賴她。
她背棄了他們十幾年的情分,捧著心去投誠,卻換來了這樣的猜忌——是這種事,叫她五內熬煎、痛不欲生嗎?
身體被撕扯成了兩半,一半在虛空中痛快大笑,狂喜地跺著腳,大喊“你背叛了我,似乎也不曾快樂,這是你的報應”,另一半則淒淒垂淚,痛苦地反複詢問:“若是早知今日的結果,你還會不會做從前的決定?”
紛亂思緒叫他不堪其擾,聽了落薇“喜不喜歡”的詢問,也隻是含糊地敷衍了一句:“這樣的故事叫人惋惜,年來逝者如斯,兩個人都是得到過、又失去,留給了彼此綿延良久的痛苦罷了,世間情愛,皆是如此,誰能免俗?”
兩人說了這許久,終於有醫官在外輕輕叩門,說張公好些了,請娘娘進來。
落薇站起身來,路過垂頭思索的葉亭宴,忽地站定了。
葉亭宴抬起頭來,發覺不知何時,這張臉上的哀傷茫然,竟已消失得一幹二淨。
醫官就在門外,隔著窗紙都能看見身影,而皇後娘娘在那塊“敬天憫人”的匾額之下,大膽地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來不及開口,薔薇香氣便逼近,落薇攬著他的脖子,狀似曖昧地貼近了他的耳邊,幾乎要吻過來的姿勢。
言語卻譏諷嘲弄,一絲哀情也無。
“隻有你們這些男子,才會說‘留給彼此痛苦’,才會覺得故事的帝王失去了什麽,”她說,“這個蠢貨失去了什麽?他什麽都沒有失去,隻是想讓自己好受些罷了,我敬那將軍的癡情,但倘若我是她,一定不止讓火焰焚燒在自己的宮中。”
她輕聲細語地說完了這串擲地有聲的言語,隨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恢複了從前的模樣,笑眯眯地說:“葉大人與本宮一同進去罷。”
也不等他回答,抬腳就走,葉亭宴怦怦亂跳的心終於沉下來些,也鬆了一口氣。
她是在他眼前長大的人,從初見開始便美麗端方、明亮大膽,就算這些年來一直收著性子扮有禮的世家淑女,但他心中明白,她一直是當年春巡時得了一把劍便要立時學會、想要什麽都從不猶豫的少女。
紫薇不曾在宮闕深處枯萎,她的花期那樣長,就算不見光,也不是狀似堅韌、移到宮室中就會泛蔫自棄的一葉荻。
想到這裏,他便忍不住唇角上揚。
為這不曾改變的繁盛。
轉頭就將方才的幽怨全部忘記,直至夜深時,葉亭宴才恍然發覺自己當時竟然沒有產生任何疑問,哪怕隻有一絲疑問。
——她隨口講起這個故事的用意是什麽?
她似乎並不是他幻想中與宋瀾琴瑟和鳴、偶爾耍些手段也隻是為了自保的皇後。
今日這個故事,她分明是在隱晦地暗示,她心中仍有“火焰”,隻是下落不明。
*
落薇來到張府之前,沒有想到張平竟病得竟然這樣嚴重。
不久之前,她召對方說話,模模糊糊地請他在政事堂議事時誇大些今春的虧空,對方心領神會,對她露出了一個狡黠的笑容。
誰料如今人便倒在了榻上,行動艱難、神誌不清。
人老後實在脆弱,她隻瞧了一眼,便有些不忍地移開了目光。
張平竟的夫人正守在一側,拿帕子為他溫柔地擦手,一時竟然沒有聽見落薇進了門,直到張平竟咳嗽了兩聲,她才側頭,紅著眼睛起身告罪:“婦人給娘娘請安。”
落薇連忙伸手去扶,將她安回椅子上,張夫人勉力笑了笑,衝她解釋道:“從前也犯過一次,不知怎地就說不出話來了,家裏隻有我還能聽懂他在說什麽,不得不貼身照顧著。”
蘇舟渡從前帶她來過不少次,落薇與張夫人十分相熟,此時卻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隻好幹巴巴地道:“張公吉人天相,此次也定能逢凶化吉,今日我來,也是為了讓夫人安心些,陛下擬準張公正一品榮休,另有封賞,正在和禮部議號。”
張夫人隻是慘然一笑,並不在意。
兩人正在說話,葉亭宴便跟著進了門,重新向落薇和張夫人行了禮。
不知為何,張平竟看見他來後,又變得激動起來,張著嘴含糊費力地說了幾句。
落薇正是納罕,張夫人卻聽懂了,拍了拍她的手背:“娘娘與小葉大人稍待,老頭子這是有話對你們說。”
她起身,預備帶著仆役離去,臨到門口,卻又折返。
她攬住落薇的肩膀,就如同從前她還不是皇後時一樣親近:“薇薇,我知道今上登基之後,你定覺得老頭子與你生分了不少,他這個人拗得很,有話也不會直說。自從當年出了那樣的……你封了皇後,他心中別扭著,雖說戶部的事情辦得盡心,但總歸覺得可惜,若是冒犯了,你別往心裏去。”
張夫人這一番話說得含混不清,落薇卻奇異地聽懂了。
張平竟年輕時,於理賬一道有奇才,隻需一把算盤,一下午就能將戶部混亂的月賬理的清清楚楚。
蘇舟渡帶落薇上門拜訪友人時,總是能聽見算盤劈啪亂響的聲音。
“舟渡稍待,等我將這個月的賬算完了,再招待你。”
那時候頑皮,落薇等得無聊,趴在張平竟的案前,使壞將他的算盤珠子亂撥兩顆,張平竟從來不生氣,每次都是淡淡地瞥她一眼,閑下來時伸手將珠子撥回原位——落薇至今都不懂,他是怎樣精準地記住這些珠子的位置的。
後來宋泠也常來。
張平竟對宋泠和對落薇無甚不同,每次都笑眯眯的,將家中的果子擺出來招待,蘇舟渡調侃他是天底下最油滑的人,隔天就得了他送上門來的兩桶香油。
這些年,落薇總以為是她和太師的爭鬥太過顯眼,才叫張平竟不動聲色地遠離了她,以求明哲保身。
卻不曾想,他的理由竟然是這樣的。
當年張平竟見她和宋泠相處,常常調笑,叫二人早早將婚事定下來,落薇衝他扮鬼臉,宋泠也臉紅。
園子裏飄滿了絮,紛亂惹人。
宋泠十二歲就封了儲君,高帝的偏愛明目張膽,從來不介意他與朝臣結交,除了資善堂中奉師禮的蘇舟渡和方鶴知,張平竟也曾於戶部處事中教過他不少道理。
落薇一時心神大震。
原來、原來這個世間還有人和她一樣,在殷殷期待未來的天子長成,他雖一生油滑、從不涉事,總還有聖君明臣的清晏夢想,所以在她毫不猶豫地另嫁時,張平竟才暗暗疏離了去。
千言萬語,一片緘默。
落薇關了門,走近了那個真心愛護過她、愛護過宋泠的老人,握住了他皺紋橫生的手,張平竟看著她,一向精明含笑的雙眼似乎也閃爍了些淚光。
她知道他想說什麽,也很想解釋一切,可如何能夠開口?
最後隻憋出含混一句:“張公,你放心。”
張平竟費力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隨後看了葉亭宴一眼,無聲地張嘴說了一句,可惜唇齒抖得太厲害,落薇仔細辨認,也隻聽出他說了一句:“你們……”
葉亭宴走到近前來,取了桌上擱著的一支竹杆毛筆,輕輕放在了他的手中,又將榻上的小幾拉近了些。
二人的相處流暢自然,仿佛很早之前就相識了一般。
張平竟接了筆,由他扶著,顫顫巍巍地斜著身,在宣紙上落筆。
字也抖得不成樣子,所幸還能認得出來。
落薇死死地盯著葉亭宴,卻見他麵上神色淡淡,沒有慌亂,也沒有躲閃。
她低頭看去,本以為張平竟要寫下什麽叮囑,誰知道他哆嗦半天,筆尖上的墨淋漓滴落,最後隻寫了兩句。
——萬古如長夜、萬古如長夜。
後來他精神乏了,落薇與葉亭宴一同告辭。
穿過張府園中狹窄的廊道時,有白色的絮在身側紛紛揚揚地飄,不知是楊絮還是柳絮。
路走到盡頭,皇後的白藤輿就在眼前,葉亭宴與張府的下人一般,躬身候在了一旁,恭送她離開。
落薇回頭瞥了一眼,忽地示意他走近些,隨後用隻有二人能聽見的聲音,低低問:“當年你來京,與皇室諸子都有交情,承明皇太子尤甚,隨後你啟程回北幽,可曾再與他來往過?”
葉亭宴眨了眨眼睛,答道:“不曾。”
“撒謊,”落薇飛快地道,“幽雲河一役時,他為葉家求過情,言語中說與你有書信來往,本宮記得,你們當年頗為投契,葉大人都忘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