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流水今日(一)
“舊日往來罷了,哪裏能記得這麽清楚?”葉亭宴不忙不亂地回答,“娘娘何出此問?”
落薇觀察著他麵上的神情:“葉大人方才說,今日才與張公相識,何以如此熟稔?”
葉亭宴淡淡道:“張公德高望重,我聽聞他突兀病倒,特地前來拜見。來前,我順手從張公府邸前的街巷中買了一包綠豆糕,張公本不想見我,不知為何後來又肯見了,相見之後,張公含混地說了許多,人也虛脫過去,才讓娘娘等了這麽久。”
他說到這裏,歪了歪頭,反問道:“娘娘可知道這其中的緣故麽,臣思來想去,沒想明白,張公莫不成是將我認成了旁的什麽人?”
張平竟能將他認成誰?
身形樣貌,分明不同,行為處事,更是天差地別,隻有那一雙眼睛有些神似,她在點紅道初見對方之時,一眼對上他的目光,便生了莫名其妙的心悸。
後來相熟,才能感受到其間的錯落,就連眼神也並不相仿——葉亭宴雙眼有疾,時常泛紅,兼之其間的心機算計,哪有舊人澄澈幹淨的目光。
張平竟病中朦朧,生了魔蠹,念著舊日之事,聞到那綠豆糕的氣味,便將他認成了旁人。
這也是常事,天狩三年之後,她不也是……時常沉溺幻相、不能自拔麽?
想起那包糕點,落薇心中抽痛了一下。
一別數年,連宋泠都離去了這麽久,那做糕餅的店家卻還在啊。
落薇掩飾著情緒,反複去看葉亭宴的神態,對方卻坦然自若地回望,什麽都沒叫她看出來。
擔憂自己失態,落薇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便扶了煙蘿的手,轉身上了早已預備好的白藤輿。
坐定了,她定了定神,才重新掀起一側的紗簾。
葉亭宴還在原處站著,衝她拱手行禮。
落薇便道:“張公病中糊塗,哪裏還能認出什麽人來,葉大人多思了。”
葉亭宴定定地看著她,忽地開口道:“是他罷,如若不然,娘娘為何問起我們的交情?”
落薇攥緊了白藤輿的紗簾,麵上露出一個得體微笑,裝作聽不懂他的話,避重就輕道:“葉大人,明日刑部公審禦前刺殺一案,你還是做些準備的好。”
紗簾拂過他的麵龐,隨即便遠去了。
皇後的車輿經過窄巷,前後跟隨了許多垂首的宮人,落薇正襟危坐,行至巷口,鼻尖縈繞一股炒綠豆沙的香氣,這才回過神來。
隔著紗簾和人群,她瞥見了熟悉的店家,店家和他的妻子都已老了,那家的小男孩也長成了抽條少年,落薇努力去想,卻發覺自己已經記不得他們的模樣了。
而此刻他們都恭敬地跪伏著,臉貼地麵,她看不清。
落薇收回目光,開口喚道:“煙蘿。”
於是車輿一停,煙蘿掀簾進來,應道:“娘娘。”
落薇吩咐道:“回宮之前,你到燕氏舊宅去一趟,請何夫人幫我寄一封信去幽州,讓小燕幫忙,好好地查一查這個葉三,尤其是他這些年與汴都的往來。”
煙蘿答了個“是”,又疑惑道:“娘娘懷疑什麽?”
落薇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有那副《丹霄踏碎》,我本不該生這樣的疑心……尋常的事情,宋瀾必定已查得一清二楚,小燕在幽州多年,比宋瀾派過去的人更曉當地事,便請他慢慢地、細細地查,真有什麽不妥之處再告知我罷,若沒有,就當是我多心。”
她回頭看了一眼,聲音也更低了些:“方才那做糕餅的店家,為了區別綠豆與紅豆,總喜歡以紅曲在綠豆糕上印一輪月亮,是彎月,你去時,也買一塊來嚐嚐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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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駕去後,葉亭宴在張府門口徘徊片刻,還是重新走了進去。
他一路緩行,至張平竟所在的堂前,恰好遇見張夫人。
張夫人將他帶來的綠豆糕擺進了盤中,正捧著那銅盤,預備進門,見他不免訝異:“小葉大人?”
她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綠豆糕,苦澀笑道:“葉大人可算是誤打誤撞,雖說賣這糕餅的商鋪就開在這條街上,可老頭子上下朝時,心中掛記的事情太多,總是想不起來買。從前是皇後娘娘和……皇後娘娘來時,常買了帶來,如今娘娘正位中宮,不得閑了,家中仆役買來他又不喜,都以為他不愛此物,算起來也有多年不曾吃了。今日你帶來,他歡喜得很,旁人瞧不出來,可我是瞧出來了的。”
語罷,她突然發覺自己說得多了些,連忙道:“小葉大人勿怪,人老了,總是愛絮絮叨叨的。”
葉亭宴沒答話,張夫人有些疑惑地看他,卻見他不知為何眼睛紅了些,察覺她的目光,卻微笑道:“無妨。”
張夫人不明白他的用意,卻見他隱約有些傷懷,便多問了一句:“小葉大人與我家張公有舊嗎?”
“有的,”葉亭宴出神地答道,“很多年前進京一次,與張公下過一盤棋。”
張夫人溫言笑道:“小葉大人怕是記錯了,平竟不會下棋。”
葉亭宴也笑:“是嗎?”
他忽地掀了身上的深蘭袍服,跪在了堂前突兀不平的石子路上,張夫人一驚,還不待阻止,葉亭宴便仔仔細細地衝著前堂無人處磕了一個頭。
堂中蠟燭滅了,一片深深中,隻能遙遙看見那塊高懸的“敬天憫人”的牌匾。
他行了禮後,一句話都不說地轉身就走,張夫人滿心疑惑,想喚住他多問一句,卻忽地覺得他的背影有些眼熟,一時竟忘了開口,就站在原地,眼瞧著他消失在了柳絮紛飛處。
*
第二日刑部與典刑寺同開公審,落薇與宋瀾並坐審席北邊的古畫屏風後。
為免偏頗,帝後循例並不需親臨,來也是高坐堂後,鮮少直接幹涉。
審席前,刑部尚書、禦史中丞與典刑寺卿三人並列,左側便是宋瀾就此案親命的侍禦史葉亭宴和臨時委任的常照,右側是玉秋實與政事堂中吏、工二部的主事官員。
明帝執政時期,曾有一場著名的變法,而後變法擬定的《削花令》雖被廢,“慎刑”的規矩卻傳了下來,是而遇此類極有可能連坐的大案,總要皇帝並政事堂、三司、六部中三品以上的官員俱議。
待林召與那馴馬人被提上殿來,眾人俱是一驚,隻見林召雖然背上有些杖責傷痕,但也隻是隱約透了些血來,而那馴馬人遍身血汙,雖能勉強跪伏,確是傷得重了。
林召剛到堂下,便朝上哐哐叩首,大哭道:“陛下,冤枉!”
主審的典刑寺卿便喝道:“刑犯噤聲!”
大胤刑律中規定拷囚有時限,二十日內隻許杖一次,林召和馴馬人沒有落在刑部和典刑寺獄中,而是被朱雀拷去,本就不合法典,現如今模樣,又明白昭示,朱雀審問,並不依照律例行事。
有個肅立的諫官當即便有些忍耐不住,若不是皇帝不在台前,怕是要立時上諫言。
他同僚連忙拉住了人,以眼神示意今日不可擾了公審,就算行諫,也要等到來日早朝上去。
落薇瞥了宋瀾一眼,見他神色如常,絲毫不覺有何不妥。
宋瀾未必不知林召輕狂,恐怕不敢妄行此事,但他總要比旁人多想一些,譬如林召從前的諸般行徑是否隻是為了今日之事作掩護?倘若如此,這便該是個金石一般的人物,恐怕遭了刑訊也無用。
這樣想來,還是審問那身份低微、沒見過什麽世麵的馴馬人更方便。
宋瀾進資善堂的時日晚了些,因為得了宋泠的看護,也未被資善堂中諸位先生以“違拗律法”之名責打過,是而對於諸位禦史、諫官持法典的嚴苛便沒什麽感覺。
落薇微不可聞地嗤了一聲。
典刑寺卿開始依照律例問起話來,林召便道上場隻是近日於射禦一道頗有進益,想要搶個彩頭好風光些,誰料那馬突如其來地發了狂,叫他措手不及。
馴馬人便哭訴隻是依職上場救人,哪裏想到林二公子帶著他拔了那把劍,更不知曉那古劍竟然開了刃雲雲。
這些言語眾人已經翻來覆去地聽了許多遍,宋瀾深覺頭疼,有些不耐煩地靠在椅上。
雖說他有意借此機會叫封平侯出些銀錢填了虧空,但心中總是對於誰行刺殺、為何刺殺有十分好奇,皇位猶如一把懸在頭頂的利劍,他深知此類事宜今後必定不會少,登基以來公開遇見的第一次,總該嚴刑重罰,以求威懾。
刑部早已將那馴馬人的身世來處查了個底朝天——他是宮中侍衛出身,早年間因犯了錯被黜落,幸而於馬術頗為熟稔,才沒有被直接放出宮,而是貶到了暮春場。
禁宮對於他到底犯了什麽錯語焉不詳,據他自己所言,不過是碎了貴人茶盞這樣的小事,如今改朝換代,宮中的人都換了一批,哪裏還能證明真偽。
如此情形,若雙方皆是平民百姓,總能以同謀大逆論處,然而林召是封平侯嫡子,封平侯又與玉秋實親近,稍有不慎便會得罪宰輔,三司反複商議,實在是不敢隨便定罪。
眼見連公審都要陷入僵局,葉亭宴忽地起了身,自堂前傳了一個證人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