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純白不備(四)
夏至深時,資善堂園中的芭蕉鬱鬱蔥蔥,一片欲滴翠色,臨近窗前的幾扇,還隱約能見淡淡的墨痕。
落薇換了揉藍薄衫,手提食盒,蹦蹦跳跳地走在宋泠身前。
春巡時宋泠贈了她一把好劍,落薇十分高興,纏著隨行的燕少將軍教她用劍。
好不容易學會了,想要回來舞給宋泠看,卻不知道哪裏惹了他不高興。
宋泠足足三天沒理她,今日才紆尊降貴地先跑來找她說話,落薇親手做了置於冰碗中的蔗漿櫻桃,總算將人哄好了。
隨後二人便想起宋瀾來資善堂後還未去見過,於是重製了一碗,一同來尋他。
宋瀾已換了件幹淨的黑色襴衫,漏了一襟雪白中衣的邊兒,戴襆頭,因無內監服侍,便自己背了小小的書箱,正慢吞吞地往書堂走去。
落薇瞧見他後,剛想揚聲呼喚,便被宋泠拎著後頸拽了回去。
她有些不解地順著宋泠的目光轉頭,卻見穿金著玉的五皇子淇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氣衝衝地擋在了宋瀾身前。
宋瀾拽著書箱的背帶,小聲喚:“五哥。”
話音未落,宋淇便飛起一腳,正正地踹在了他的胸口位置,宋瀾不防,痛呼一聲後仰麵跌倒。
書箱磕到階上,內裏的紙頁散落了一地。
宋淇氣急敗壞地喝道:“你放肆!竟敢……”
離得不算近,剩下半句沒有聽清楚。
落薇眼見宋瀾被踹得連麵色都有些白了,急忙地想上去阻止,宋泠卻半攬著她沒有撒手,神色微冷地繼續聽二人對話。
宋瀾捂著胸口,不知說了什麽,於是宋淇更怒,一手打翻了他剛剛撿起來的書箱:“你生辰不祥,母妃又是蘭薰苑幽禁的賤人,爹爹和二哥肯叫你來,已是天恩浩**!你居然還這般不知輕重,蓄意……”
他說著便要再動手,宋泠順手摸了腰間玄鐵製成的宮令,借力甩了過去,正正砸中宋淇的手腕。
宋淇餘怒未平又被勾起,一把接住那牌子後,齜牙咧嘴地轉頭怒斥:“誰敢——”
說了半句,他突然瞧見了來人,於是立刻改口,有些心虛地結巴道:“二、二哥。”
落薇上去扶起了宋瀾,宋泠負手走近,冷聲道:“欺侮幼弟,出言不遜,老師和先生們素日的教誨,你忘得一幹二淨?”
宋淇垂著頭嘟囔道:“兄長不知,是這小子先……”
宋泠道:“你手足兄弟,當如何稱呼?”
宋淇立刻改口:“是,二哥,臣弟知錯了。”
他哭喪著臉朝落薇擠了擠眼,落薇衝他挑挑眉,以示自己無能為力——她平時與諸皇子關係尚佳,五皇子雖性子跳脫些、頑劣些,總歸不是惡毒心腸,今日這般行徑,將她也嚇了一跳。
宋泠叫宋淇致歉,宋淇卻死活不肯,僵持了半天,還是宋瀾先道:“無事,皇兄,是我自己……做錯了事。”
宋淇瞪了他一眼,宋泠見調和不得,隻得道:“你自去慎戒堂領罰罷。”
“是。”
宋淇衝他行禮,怒氣衝衝地轉身離開。
望著他的背影,落薇無奈道:“阿淇平素並不如此,你們這是怎麽了?”
宋瀾卻不願多言,隻是拍拍身上的塵土,朝二人端正地行了個禮:“多謝皇兄和阿姐相護。”
宋泠事後得知,原來在宋瀾來資善堂這三個月裏,十分不受待見,每每都是獨來獨往,還常得宋淇捉弄。
饒是如此,他還是堅持每日來進學聽訓,晨起暮歸,守時地給諸位先生問安,從來不曾抱怨。
宋泠見他無人照顧,便在內侍省指了個資曆老些的劉禧過去照料,劉禧為人持重,十分盡心。
自此之後,宋瀾在資善堂內跟著宋泠來往,成為了與他關係最密切的皇子。
落薇給諸位皇子公主帶宮外的新奇玩意兒時,總會多帶給他一份,私下喚他出來,又殷殷叮囑:“子瀾若是有何難過之處,要告訴我們,有我和阿棠哥哥在,定然不讓別人欺負你。”
宋瀾不好意思白拿她的禮物,但無旁的可送,隻能以他在蘭薰苑收集曬幹的梅花相贈,他送了,又覺得有些拿不出手,躲在海棠樹後不肯出來。
聞言才高興地應了一聲:“阿姐和皇兄,真是全天下最最好的人。”
……
落薇仰著頭去瞧那些梅樹,忽地落下一行淚來。
宋瀾知曉她是在懷戀宋泠,心下不悅,又不能開口,忍了又忍,最終隻是輕輕將她攬進了懷中。
落薇靠在他的肩上,聽見他低低的聲音:“薇薇不要傷心,我陪著你。”
於是落薇便知他如今應當是難受到了極處——不是因舊事和她傷情,而是明明身為凶手、卻不能在她麵前耀武揚威的苦忍。
他從前就不叫“二哥”,總是規規矩矩地喚“皇兄”,現如今,他連一句“皇兄”都不肯在她麵前說了。
她帶著些報複快意,眼淚流得更凶,最後與他相擁,哀哀地道:“下次出宮時,還是要去汀花台上的。”
宋瀾擱在她肩上的手抓得她生痛,可她知曉這是宋瀾的怒火,隻覺快意。
“好。”
離開之際,落薇回頭看了一眼荒蕪零落的蘭薰苑。
宋瀾登基之後,他母妃從此處搬離,從此再也沒有旁人住進去過。宋瀾著人封了蘭薰苑旁的宮門,隻留了這片梅林和簡單幾個宮人,憊懶地照料。
她伸手拭去眼尾的淚痕,心中唾了自己一句。
或許宋瀾永遠也不會知曉,她的眼淚也曾為他流過——為他純白的消逝,可那滴淚混在那些令他憤怒的懷戀之中,怎麽分辨得出來。
躲在海棠樹後的少年終歸不再。
或識乾坤大,空負草木青。
*
那日與宋瀾在蘭薰苑久坐之後,落薇剛回瓊華殿,便聽聞宋瀾將葉亭宴召去了乾方殿後書房。
她與煙蘿擺了棋盤弈棋,叫她猜這一步的用意。
煙蘿便笑道:“娘娘突然在政事堂諸臣麵前叫陛下上太廟,他推辭不得,自然會疑心娘娘的用意,召心腹去,是為了在宮裏留一雙眼睛。”
說到這裏,她“嘖”了一聲:“不過,應當也不隻一雙眼睛,小人倒是好奇,葉大人雖是文臣,卻是將門出身的,陛下再寵信些,會叫他進朱雀嗎?”
“自然不會,”落薇一口否定,落了手中的黑子,“他可比朱雀得用多了,科考一途,雖能擢拔寒門學子,可如今士子,有誰不是考前便受各派拉攏、居於世家的?製舉出身的清白孤臣,萬金難求,玉秋實之後,宋瀾太需要這樣由他一手扶上來的相才了。”
煙蘿道:“那位常學士……”
落薇便搖頭:“宋瀾於製衡術最有心得,怎會將寶壓在一人身上。況且,若無常照,單有葉三,恐怕暮春場護駕之事,他心中都要嘀咕,說起來,葉三終歸還是不夠了解宋瀾,常照誤打誤撞,倒是幫了他的忙。”
煙蘿一一聽了,若有所思。
她與落薇將那盤棋下到末了,才輕聲問:“娘娘在政事堂中的舉措,是否過於冒險了些?葉大人出現之前,娘娘沒有這樣心急,您便這樣篤信他鬥得下太師?”
落薇緊緊閉上眼睛,複又睜開,笑道:“時機到了,有些事情不得不行——鬥不下,左不過再換一枚棋,我隻擔憂他除去太師的行動太快,讓我來不及布置就要被迫與他正麵對上,兩相對比,好像還是後者更可怕些。”
*
三日後,皇帝擬準出宮祈雨,刑部和典刑寺卻因暮春場的刺殺案猶在爭吵不休——葉亭宴和常照已然議定了兩省、六部並殿前侍衛中所需追責的人,而林召與那馴馬人中,究竟是誰行刺殺,仍舊難解。
刑部和典刑寺互相推諉,無人敢定論,於是公審的日子也是一推再推,最後宋瀾聽得煩了,便叫繼續扣著,待他祈雨歸來後再開公審。
他行此舉,落薇心中便多少有數了些。
宋瀾著葉常二人和朱雀主刑,還拖了這麽久壓著不鬆手,便是認準了林家在刺殺中並不無辜。
退一步講,就算林召無辜,宋瀾恐怕也想等自己祈雨歸來後慢慢地收拾了林家——國庫正急,先前落薇托張平竟在政事堂議事時刻意誇大些虧損,兼之葉亭宴對於林家富可敵國的暗示,果然叫宋瀾心動了。
林家倒台,不僅是剪除了玉秋實的左膀右臂,更會叫更多的人對他隱約不滿。
屆時一粒火種,便可燎原。
而宋瀾出宮跪太廟,匆匆幾日,看了葉亭宴的傳信,卻發現落薇並無任何異動。
這幾日,她除了每日到乾方後殿與玉秋實等人議事外,連瓊華殿都沒有出過。
擱了葉亭宴的傳信,他又看了常照和劉明忠的,得到的答複一般無二,似乎是為了避嫌,落薇如今比平素出門還少,既沒有會見外臣,也沒有借機行任何可疑之事。
葉亭宴和常照一人到瓊華殿拜會一次,落薇留人說話,都是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將人送了出來。
宋瀾緩緩焚了手中的信,心中暗道,果然是他前些日子太過緊張的緣故。
落薇準了禮部,要他出宮祈雨,或許隻是單純地為他的名聲著想。
十日一晃而過,宋瀾回宮時從街市中過,消瘦不少,雖江南仍未有落雨的消息,但眾人皆讚天子年少仁厚,是明君之象。
於是他更篤定,回宮後先去尋了落薇,與她一番癡纏,她也仍舊溫柔體貼,叫他將提起的心一分一分地落了回去。
殿中燃了濃鬱熏香,約摸接近早朝的時辰,宋瀾被腳步聲驚醒,落薇便披了薄紗去問,回來緩緩地道:“張平竟大人不好了。”
張平竟是老臣,與蘇舟渡還頗有幾分交情,平素看著精神矍鑠,卻不料已是病入膏肓,強撐著罷了。
這番發作起來氣勢洶洶,才不得已叫人知曉的。
第二日落薇便出了宮,親至張府探望。
令她意外的是,張平竟居然留了葉亭宴在近前說話,聽聞她來了,忽地稱精神不佳,將葉亭宴一並趕了出來,叫他與落薇在前堂候著。
張平竟的病榻之外,是一片昏昏的中庭,仆役們為避鳳駕都已退下,落薇將自己帶來的人也打發了,開口便問:“你與老大人是何時相識的?”
葉亭宴眨了眨眼睛道:“方才。”
不等她開口,他便繼續:“一別十日,沒想到陛下不在宮中的日子,臣倒比平時更難見娘娘了。”
落薇幽幽道:“葉大人不必憂慮,這回陛下尋你、尋朱雀、尋旁人盯著我,一無所獲,下次便不會了。”
葉亭宴拱手作揖,一臉真誠:“娘娘這是欲蓋彌彰之計,臣敬服。”
落薇懶得與他在口舌上爭,幹脆忽略了他的話,徑直問:“明日便是刑部公審,不論結果如何,封平侯被拉下水來總是板上釘釘,隻不過本宮有些好奇——陛下是因封平侯的家財才動心,這刺殺一事總歸得給個說法,葉大人預備好說辭了嗎?”
葉亭宴把玩著自己手指上的白玉扳指,聞言抬頭,朝她笑了笑,慢條斯理地說:“此事的說辭……”
他湊近了些,香片味道也逼近:“臣好像沒有預備好,明日若是臣的計劃出了紕漏,將自己也拖下水去了,娘娘可要……救臣一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