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純白不備(三)
園子裏有許多梅花,香氣清幽,小徑盡頭是一口磚石砌成的方井,落薇一路貪看梅花,走到井口近前才聽見窸窸窣窣的人聲:“誰?”
聲音一滯,似乎被嚇了一跳。
落薇走近了些,在那口井的背後瞧見了一個少年。
他蹲在井邊,手中捧了一塊咬了一口的點心,嘴角還留著殘渣,臉頰消瘦,愈發襯得一雙眼睛烏黑圓睜。
少年身上穿了一件昂貴的印花茱萸錦袍,隻是袖口破損抽絲,還雜著深淺不一的汙漬,已是陳舊不堪了。
況在這樣的冬日裏,再昂貴的錦緞也不能禦寒啊。
“你……”
落薇躬下身來,還沒問出口,那少年便像是受到了什麽驚嚇一般,“噌”地一聲跳了起來,死死攥著手中的點心,後退了好幾步。
遠方適時地傳來呼喚聲:“六殿下……”
六殿下?
聽了這個稱謂,落薇飛快地思索了一番,腦海中隻浮現出了一些模糊的印象——高帝如今僅有六個皇子,除卻早早之藩的大王,二、三、四、五都已到了開蒙的年紀,她在資善堂皆見過。
隻有最年幼的六皇子瀾,還從未來過資善堂。
六皇子的母妃原是皇後侍婢,隨皇後住在瓊華側殿,隻是後來不知因何禁足蘭薰苑,便鮮少在眾人麵前出現了。
皇帝不至,蘭薰苑與冷宮無異,宋瀾母妃體弱,可不知為何,高帝並未為他尋找身份更高些的養母。
於是宋瀾自小便居住此地,由內監和教養姑姑服侍。
瞧他如今的樣子,似乎過得不太好,是照應的宮人不盡心嗎?
呼喚聲傳來之後,落薇還在回想著這些舊事,對麵的少年便顧不得許多,飛快地將手中的點心一口塞進了嘴裏。
那點心還剩了大半塊,險些將他噎到,落薇見他捂著喉嚨翻起白眼,連忙抽了自己的絹子,一手為他擦拭嘴角的碎末,另一手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六殿下,緩些吞咽。”
話音將落,一個膀大腰圓的教養姑姑氣喘籲籲地追了過來,還沒將麵前的場景看囫圇,便開口訓斥:“郎君讓奴婢們好找!”
落薇聽她言語之間毫無尊敬,不免有些驚訝——皇城之內最是規矩森嚴,她還從未見過如此放肆無禮的宮人。
“姑姑怎可這般嗬斥六殿下?”
聽見聲音,那教養姑姑掐著腰抬起頭來,才看見一側身著杏粉霞光厚錦袍的小姑娘。
雖然年幼,但她麵容姣好、穿戴講究,說話時耳邊的白玉墜子一晃一晃的,在暖冬的日頭下映著白光。
那教養姑姑並不識得落薇是誰,但略掃一眼便知是皇城之內的貴人,忙換了一副笑臉:“貴人不知,六殿下頑劣,奴婢們隻是擔憂他受傷,才急急找來嗬斥的,若有衝撞,還望貴人恕罪。”
落薇尚未回話,一側的少年便扯住了她的袖口,似乎是覺得自己的手有些髒,又飛快地撤了手。
少年聲如蚊訥:“姐姐,我沒有頑劣,隻是太餓了。”
教養姑姑擰著眉頭,但礙於落薇在此,不得不將口邊的埋怨咽了下去:“午膳才過不久,郎君不宜再進食了。”
落薇側頭看了一眼,反而去捉了他的手,往來路走去:“無事,殿下跟我來罷。”
見二人要走,那教養姑姑唬了一跳,連忙跪擋在了落薇麵前:“貴人不可!陛下聖諭,進資善堂之前,殿下是不許出蘭薰苑的。”
“落薇!”
有人喚了一聲,順著那條逼仄的青石板路跑了過來,落薇遠遠望去,見是舒康公主,便高興地揮了揮手,略一踮腳,又看見宋泠也跟在宋瑤風身後。
這下那教養姑姑再無不識之理,連連磕頭:“奴婢給二殿下和公主請安。”
宋瑤風團團跑近,她身上的紅色披風鑲了一圈雪狐狸毛,看起來暖和極了:“你怎地到這裏來了,虧得皇兄帶我找到這裏,要不我定然尋不見你。”
宋泠則一眼看見了落薇手中牽著的宋瀾,他尚來不及與落薇說一句,便忍不住蹙眉關切:“歲寒,六弟穿得太少了些。”
教養姑姑跪在地麵上告罪,不敢抬起頭來,宋泠沒有理她,脫了自己的墨狐大氅披在宋瀾身上後,才不鹹不淡地開口:“起身罷。”
宋瑤風拽著落薇往一側走了幾步,跟她咬耳朵:“……你怎麽撞見他了呀,你不知道,母妃不得寵就罷了,他出生時,司天監特地上奏,稱他生辰不祥,有孤克之嫌,還是離遠些好。”
宋瀾瑟縮著抓緊了宋泠的外袍,似乎聽見了二人的話,紅著眼睛朝她們看了一眼。
落薇心下十分不忍,小聲反駁道:“天象之說虛無縹緲,他若隻是離群也就罷了,可是你瞧他穿得這樣少,平素肯定過得不太如意。”
宋瑤風多瞅了一眼,也覺得有些可憐,躊躇道:“說得也是,六弟雖不祥,好歹是我們手足兄弟,爹爹隻說叫他開蒙前不許出宮,這些下人怎麽這樣欺負他?不過今日皇兄嗬斥過,他們以後定然不敢了。”
宋泠為宋瀾係好了衣帶,絮絮問了幾句。
他比宋瀾長四歲,卻高了一個頭,宋瀾平素少見他,怯怯地不敢說話。
於是宋泠歎了口氣,伸手摸摸他頭頂的圓揪,認真道:“你是皇子,有人欺侮,便罰,罰不得,便喚我來……我回去也替你求一求爹爹,叫你早日來資善堂聽學罷。”
宋瀾抱著他的胳膊,又望向落薇,哽咽地說了一句:“多謝兄長,多謝姐姐。”
落薇和宋泠兄妹一起離開蘭薰苑,臨行前還回頭看了看那站在井口的少年,他眼巴巴地看著幾人的背影,見她望來,還衝她揮了揮手。
宋泠在她身側垂著頭,十分愧疚地道:“爹爹不許,我從前竟忘了來瞧瞧六弟,若早知道他……唉,終歸是我這個兄長不好,怎麽瘦成這個樣子。”
他失了外袍,於是落薇便貼近了些,用自己的披風裹住他的手臂:“二哥哥別難過,以後我們好好照顧六弟,明日我就叫人給他送果子來。”
宋泠拍拍她的腦袋道:“薇薇也知道照顧人了。”
他每次這樣拍,總叫落薇覺得他在哄孩子,於是大怒:“我也是姐姐,當然懂得照顧人!”
宋泠勉力從愧疚情緒中抽離,忍不住笑了起來。
光禿禿的梅花枝條之間,他儀態端方、溫和儒雅,見她一臉不高興,就伸手捏了捏她的臉。
少年手上隻戴了一個白玉指環,拂過臉頰,觸感溫潤。
小姑娘氣鼓鼓地從地麵上撿了一捧未化的雪,來不及團成雪球,就朝他扔了過去,他佯作氣惱,拾雪回擊。雪粒在冬日的陽光之下朦朧四散,少年和少女的身影,也在微茫的雪光間漸漸消逝了。
不過須臾,梅花枝幹後變得空空如也,一片沉寂。
“阿姐?”
宋瀾的聲音再次將她從時刻萌生的幻境中拉了回來。
不知道踩到了什麽,落薇踉蹌了一步,宋瀾連忙扶穩了她,如同舊時宋泠的習慣動作一般,伸手半攬住了她的肩膀。
落薇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緩了許久才讓自己勉力清醒過來。
宋瀾在她耳邊輕聲詢問道:“冷嗎?”
落薇搖搖頭,勉力露出個笑,回握住他的手:“不冷的,方才就是有些出神,想起那時……那時你年紀小,還沒有我高呢,蹲在井邊吃一枚綠豆糕,險些噎到。”
宋瀾眨了眨眼睛,想起這些事,神色舒緩了一些:“是啊,我初見阿姐,便得了庇護,隻覺得姐姐是神仙真人、天女臨世,那日之後,阿姐還差人為我送了整整一食盒的果子。”
“那時候,除了在宮宴上,我從沒有見過那樣精致漂亮的點心呢,蜜煎局頂頂好的雕花蜜餞、香櫞子,鹿鳴餅、五香糕,他們連著為我送了三日吃食,第三日有一道……”
“有一道蟹釀橙。”
“對,對,我長成之後,再也沒有吃過那樣好的蟹釀橙,是膳房中的老師傅辭官了麽?”
落薇平靜地回答:“那是我與你皇兄一同做的。”
宋瀾忽地沉默下來,半晌後才淒清一笑,仿佛在輕聲自問:“是嗎?”
他垂下眼來,看著落薇——如今他已長得比落薇還高了,來政事堂議事的冠冕未去,珠玉亂撞,是天子沉沉的威壓:“阿姐為何要應了禮部,讓我一人去太廟祈福?”
落薇沒有躲閃他的目光:“用人者罪人,為君者罪己,陛下節衣縮食、為國祈禱,本該是為君之道。朝中之事,陛下不必擔心,我和太師為陛下守著便是。”
宋瀾眉心微蹙,沒有因她這話解惑。
落薇分明知曉他即將弱冠、有意親政,按照從前她的行事作風,此時應當勸他事必躬親,不要放權給玉秋實才是。
可今日她突兀做主,要他離開皇城十日,給出的理由又含混不清,除了自作主張,難道是她要趁這十日……去見什麽人、做什麽事麽?
宋瀾心中一凜,思前想後,緩緩下定了決心。
不知是不是他疑心過甚,總覺得落薇近日反常,不如借此機會,將朱雀衛和葉亭宴同留皇城盯著她。
若能探清她的目的,他心中也更有數些,若她並無貳心,也好定定他的不安。
他還在心中細細盤算,落薇卻已將話題引到了別的事情上,她往前走了兩步,隨意地在廊前坐下來,繼續與他敘舊情:“話說那日別後,不久便是除夕,我雖遣人送了吃食,卻一連許久都躲懶沒有進宮。隨後先帝春巡,將我帶了去,再次來時,便是夏日裏,在資善堂中遇見子瀾了。”
宋瀾順著她的言語回想,沒有說話,落薇瞥他一眼,見他眼睫微顫。
“是……阿姐和皇兄,又救了我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