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物外行藏(四)

落薇將那張弓拉到最滿,見葉亭宴不躲不閃,隻在原處怔然瞧著她,目中似有痛色。

她心中納罕,定睛一看卻不見了。

葉亭宴攥緊了手中的韁繩,麵上的神色逐漸漠然起來,先前的哀情也漸漸消退,翻湧而上的,是熟悉冰冷的恨意。

又要……殺我了麽?

他沉浸在這樣濃鬱無望的情緒裏,反而飛快地思索起來。

落薇向來聰明,此刻想要對他射出這一箭,難道是看出了什麽端倪?

可若是她看出了什麽,也不該一言不發地動手,他們都是最謹慎的性子,倘不查根究底,怎會貿然行事。

從昨日岫青寺相見時,葉亭宴便忽地察覺落薇對他多了些戒備和冷漠。

可這些分明是先前在高陽台上不曾有的東西。

——那麽就是這兩日。

她知道了什麽事情?

想到這裏,他突然聽見呼嘯風聲,落薇將手中的弓箭向上抬了幾分,隨即鬆手,向他射出了這一箭。

翎花木箭刺破虛空,須臾間便射了過來。

葉亭宴不免一怔。

因為這一箭對準的卻不再是他的眉心,而是他的發髻——應該說是他方才搶來、簪到頭上的那朵花。

落薇的箭射得半分不偏,箭頭刺破月季花蕊,帶著它淩厲地釘在了他身後的樹幹上。

空中抖落了幾片月季驚惶的花瓣。

葉亭宴被這凜冽箭意帶著偏了偏頭,一絲不苟的發髻也被射歪了些,鬆鬆散散的,瞧著大不成樣子。

落薇收了箭,策馬前行,朗聲大笑:“葉大人臨危不亂,真叫本宮敬服。”

葉亭宴這才羞惱地發現自己被她耍了,但見她如此,反倒讓他心中鬆緩下來,連帶著麵上神情都愉悅了許多。

於是他扶著自己歪了的發髻,驅馬追過來,半含抱怨道:“娘娘怎地拿臣尋開心?”

“能討本宮的開心,是你的福氣。”落薇優哉遊哉地回答,“你送的大禮本宮還未瞧見,怎麽舍得要你的命,葉大人一向是個聰明的,這點道理卻想不明白。本宮見你方才連躲都沒躲,難不成是嚇傻了?”

葉亭宴懇切道:“臣縱能揣測世人心意,也猜不到娘娘的,方才不躲,也是表些誠心罷了——若是娘娘想要臣的命,盡管拿去,臣隻怕賤命一條,娘娘不稀罕要。”

落薇聽了這話,連道了好幾句“怎會”,又說:“本宮已知大人誠心,定然不會虧待了你。”

她將韁繩在手上繞了幾圈,低喝了一聲,馬兒便朝山頂的方向疾馳而去,在路麵上揚起一陣迷蒙的塵土。

葉亭宴一語不發地追了過來,跟在她的身後。

二人到了山頂,又調轉回來,在林間跑馬,隻跑得鬢發微濕才停下,落薇回頭瞧著長發半散、卻麵不改色心不跳的葉亭宴,笑道:“沒想到大人騎術也好,稍後封平侯開射禦大賽,大人可有意上場?”

葉亭宴道:“娘娘說笑了,臣生在北幽,長在父兄的馬背上,雖身子弱些,可怎能丟了這傍身的本領?至於射禦大賽——若是封平侯有好彩頭,臣自然是要去爭一爭的。”

於是二人在山腳處分道揚鑣,等到葉亭宴走了,落薇才生出些先前沒來得及在意的疑惑。

密林廣袤,她怎麽就這樣巧,每次都能碰上這人?

他又是跟著她過來的!

落薇恨恨地下了馬,順手將馬拴在馬場的木欄前,邊走邊思索著。

葉亭宴千方百計地得了宋瀾的信賴,入汴都來,且不論目的是什麽,總歸是要一心往上爬的。

宋瀾尚未親政,他若做孤臣,四方暗害,難免力不從心。

兼之與玉秋實有新仇舊怨,他便挑了落薇做暫時的依附——二人心知肚明,彼此隻不過是扳倒玉秋實的有用棋子,他為她做一些不能叫宋瀾知曉的事情,她則成為他尚勢單力孤時、宋瀾之外的又一重庇護。

若是真等到玉秋實大勢已去的那一日,二人最大的要緊事恐怕就是除去彼此。

最初葉亭宴叫那小黃門來為她背誦《高陽台》的平仄時,她雖訝異於對方的放肆大膽,卻也多少能懂他的心思——空口無憑,縱然她給了葉亭宴承諾,對方也怕她兔死狗烹,於是企圖用這樣不可見天日的私會來綁住她。

若有朝一日落薇出爾反爾,他便將這樣的關係咬出來,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玉秋實在朝中勢力盤根錯節,她確實很需要得力的、能行汙糟之事的心腹。

況且他與故人還有幾分縹緲的相似。

因而,落薇沒有什麽掙紮地應了,隻要能夠達到目的,她不在意要舍棄什麽。

隻是她如今卻有些不懂葉亭宴對她的態度。

岫青寺一回,今日一回,二人相見之處都談不上萬無一失,也沒有非說不可的消息,但葉亭宴執意跟隨,就如同隻是想要……同她說幾句話。

難道真如他所言,他少時便對她有些心思?

想到這裏,落薇嗤笑了一聲。

全然不可能,葉亭宴這種精明之人根本不會因私情牽絆,就算真有心思,那點年少綺念也不值一提。

還不如說他是為了刻意幹擾她的心神、讓她念些舊情更可信。

落薇獨身回了堂下,解了襻膊,又著人喚了她旁的隨侍來,更換衣裙、重梳發髻,這才預備回到宋瀾處去。

誰料她剛剛出門,便迎麵撞上了玉隨雲。

宋瀾後宮原本就隻有三人,今日出門又隻帶了她和玉隨雲,此處畫堂專為她們二人所開,閑雜人等不得進入。

是而玉隨雲也沒料到這樣巧,唬了一跳,再不似從前刁蠻任性的模樣,急急跪下請安,把頭垂得低低的:“皇後娘娘。”

落薇看見她眼尾是紅的,好似是哭過。

她瞥了一眼玉隨雲身側麵無表情的喬內人,簡單道了一聲:“起來罷。”

玉隨雲起身之後,仍舊低著頭,十分罕見的恭敬姿態,落薇與她擦肩而過,嗅到了一股很淡的花香氣。

*

落薇回到宋瀾處時,玉秋實已然離去,宋瀾正在興致勃勃地瞧著麵前幾個內監投壺。

案前擱了個玉盞,想必就是投壺的彩頭。

她微微蹙眉,又很快舒展開來,上前去行了個禮:“陛下。”

宋瀾聽了她的聲音,立刻將托腮的手撤了下來,端正地擺在膝上,口中詫異:“阿姐回來,怎地無人通稟一聲?”

他使了個眼色,撿起那玉盞隨手一擲,不料玉盞磕在案角,摔成了幾塊碎片,內監們跪下叩首,得宋瀾允準後又爭先恐後地將玉盞的殘片分撿,這才躬身退下。

轉瞬間案前便安安靜靜,連一顆玉的碎粒都沒有剩下。

落薇瞧見有內監的手心被鋒利的碎玉割破,滲出了絲絲縷縷的血色,然而他也隻是死死握著,不肯放鬆,也不敢叫血滴下來。

她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見子瀾開懷,便沒有叫人稟告,怎麽叫他們走了?”

宋瀾接過她的手,引她到近前來坐:“阿姐都回來了,我何必看這些蠢物遊戲?”

落薇笑問:“太師何時離去的?”

宋瀾聞言,麵上浮現出一絲玩味的神色,他低頭摩挲著她嫩白的手背,目光繾綣,像是在看什麽愛物一般:“走了有一陣子了,阿姐不如猜猜,太師來,是為了同我說什麽?”

落薇毫不猶豫地回答:“還能是說什麽,左不過是說陛下近來提拔葉大人,從七品監察禦史升到五品,不僅給了官位,還給了禦史台上的要職,十分不妥罷了。太師定然又為陛下尋了葉大人過去什麽事、或是交好的什麽人,來細細分說了一番。”

宋瀾擊掌笑道:“阿姐果然猜得半分不錯。”

落薇嘴角噙笑,不以為然。

宋瀾向來多疑,登基三年,從未有人威脅過玉秋實,除了他依仗良多,更要緊的是,玉秋實素知宋瀾心思,每當宋瀾重用不歸順他的新人時,玉秋實總會想方設法調出此人過去的諸般事宜,呈到宋瀾麵前。

此舉百試百靈,不論真假,宋瀾無法求證時,大都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人也就擱置了。

如此一來,朝堂中剩的不是真正清流中正、找不出一絲瑕疵的直臣,便是玉黨。

這兩年宋瀾也逐漸回過神來,如若不然,他也不會冒著風險將葉亭宴從幽州帶回汴都,又不顧推阻地連升品階——朱雀司雖立,但他們做的終歸是不能呈至天下麵前的事,要在朝中攪弄風雲,尚不夠格,需要更立得住的人。

落薇見宋瀾表情鬆快,絲毫不見慍色,雖知葉亭宴必定有對策,卻仍忍不住奇道:“太師今日所言,陛下聽了,竟未失望?”

宋瀾為她解釋道:“太師說的乃是一樁你我熟知的舊事——靖和元年,朕登基後初次遣人往江浙巡視,在時任揚州通判沈綏宅中抄出黃金萬兩,他畏罪自盡,留下了一份官員名單,求以此來換家人性命。”

落薇沉吟道:“我記得,那份名單牽連甚廣,江浙官場就此重洗,堪稱本朝第一貪腐大案。”

宋瀾道:“葉三公子當年正在江南,與沈綏有些交情,太師今日來,便是找來了當年舊人舊物,力證此事。”

落薇心中一跳:“那陛下為何不見慍怒?”

宋瀾笑道:“太師不知,亭宴早在回京之前,便料到此事,向朕呈文陳情——他與沈綏原本便隻是詩友,不知內事,曉他貪汙民脂民膏後,異常惱怒,早做了檄文,極言其罪狀,毫不留情——實在是忠心無二了。”

落薇麵上笑容僵了一僵。

親人、舊友,乃至身體發膚,此人好像都不在乎,棄之若敝履。

若換作落薇,怎敢輕信這無情無義之人,可宋瀾七情淡漠,毫無感覺,隻會覺得他赤膽忠心。

他們才是一樣的人,冷血的、滿心詭計的怪物。

遠方傳來鑼鼓混雜著吹塤的樂聲,馬蹄鈴也叮叮當當地響了起來,宋瀾起身,興致勃勃地道:“想必是封平侯的射禦大賽將開,阿姐與我同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