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物外行藏(三)
大胤開國皇帝喜愛遊獵,但此後幾代偃武修文,皇家田獵也由一年兩次改為一年一次,在明帝平定西野後幾乎被廢止。
但如今北幽諸部不甚安定,為表威懾之意,先帝恢複了每年在上巳節時的春獵,昭帝登基後千頭萬緒,改春獵在開科考次年舉行。
上巳節原是祓除畔浴之節日,百姓常於此日結伴遊春、臨水宴飲,汴都西城牆之外的金明池和清溪都十分熱鬧,為不擾百姓踏青之興,春獵便定在都城東北的暮春場中。
暮春場依山而建,山名為麓雲,麓雲山原本不高,可修繕精美,山上山下,曲水、園林、馬場、亭台,相映成趣。山間野物不多,大多禽獸都是飼養,也合春獵“祭祀大於殺生”的本意。
今歲清明與上巳臨近,帝後都已齋戒了六日,今日是最後一日,於是三月初三一大早,落薇便起身沐浴,隨後莊嚴裝扮、佩戴蘭草,與皇帝、諸妃和宗室同行,隨行的還有朝中重臣、皇帝親臣及其家眷。
隊伍浩浩****,行了足一個時辰才抵達。
清明祭祀時,落薇穿得素些,今日春中行獵,她便戴了一頂百花頭冠,以珍珠貼麵,著鵝黃禮裙,翠玉為扣。
宋瀾見後怔了一怔,眼中浮出些許驚豔和懷戀的神色:“阿姐久不戴百花冠了,衣裳顏色也是少見,不過我記得,阿姐從前最愛穿桃夭、蓮瓣那些粉色。”
她少時自然愛粉色,那些顏色芬芳素雅、甜蜜溫柔,是她明晃晃的少女心事。
如今物是人非,自從宋泠死後,她再也沒有穿過一次。
於是落薇笑了一笑,並未答話,隻是與他相攜,在暮春場正台前為百官獻酒祝辭。
如此禮成,眾人四散,各自遊樂去了。
隻有皇帝近前的宗室還不敢妄動。
先帝共育七子,宋瀾行六,行七的幼皇子瀟湘郡王宋闊在刺棠案前幾年才出生,如今尚不滿十歲。
而先前五位,兩位身死,一在邊疆,一在藩地,今日跟隨的隻有自小吊兒郎當的四大王——如今封的是臨陽王。
臨陽王又年輕,尚無子嗣,不免顯得宗室單薄可憐了些。
不過宋瀾從來是不在乎這些的。
前日勞累,他少時又不喜騎射,今日並不打算上場,便攜了落薇和玉隨雲一同居於台上,先將臨陽王叫過來問了問安好。
臨陽王雖年歲比他大些,但親見父母兄弟流散,不免對小皇帝有些恐懼,說話也是畏畏縮縮的。
宋瀾說了幾句,覺得無趣,揮手叫他退下,他才鬆了一口氣,急忙回到他攜來的幾個婢妾懷中去了。
隨後葉亭宴便上台來請安,宋瀾見他手中拿了一副嶄新的襻膊,頗有興致:“亭宴今日要下場麽?朕以為你頸間舊傷未愈,恐怕不成呢。”
葉亭宴以餘光瞥了落薇一眼,畢恭畢敬地回答:“謝陛下關懷,臣確是舊傷未愈,然見春光大好,還是打算束了袖去林間緩行。暮春場氣派無比,臣今日終於得見,怎地也要遊樂一番。”
宋瀾笑道:“你自去便是。”
葉亭宴應了便要退下,轉身恰好遇見玉秋實,玉秋實眼見是他,麵上笑容僵了一僵,口中卻道:“葉大人,馬背顛簸,可要小心了。”
葉亭宴擺出一副感動神情:“勞太師掛懷。”
他走後,玉秋實依禮拜見,隨後在皇帝近前坐了,與玉隨雲話起家常來。
他雖麵上謙卑,卻時不時有意無意地瞥上落薇一眼,落薇看得有趣,心知他應是有事要與宋瀾講,幹脆借機脫身:“陛下,妾也想去林間遊覽一番,便先去更衣了。”
宋瀾驚喜道:“阿姐要去行獵麽?”
他似是想與她同去,有些猶豫地回頭一顧,卻見玉秋實麵色凝重,他心知對方是有事相談,一時左右為難。
還是落薇答道:“妾亦勞累,一時恐怕行不得獵了,隻是遠遠地見到兄長和幾個閨中好友,想同他們一起騎馬,話話家常。”
宋瀾有些遺憾,又鬆了一口氣:“那阿姐便去罷,馮內人,你好生侍奉著。”
“馮”便是煙蘿的虛假姓氏,聽了這話,她連忙合掌:“是。”
落薇笑著安慰了一句:“陛下莫要遺憾,不是說封平侯以名劍為彩頭、將開射禦大賽麽?大賽定在兩個時辰後,待妾歸來,便上場去為陛下贏一把劍來。”
一側的玉隨雲衝她擠眉弄眼、一臉不屑——她自幼不愛此術,連馬都騎得勉強,今日自然沒有出風頭的機會。
她向來如此,倒也可愛,落薇趁宋瀾不注意,衝玉隨雲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玉隨雲是否錯會了她的意思,愣了一愣,突然生起悶氣來,轉頭對宋瀾道:“陛下,妾也要學騎馬去!”
宋瀾一頭霧水:“你不是從來不喜這些嗎?”
玉隨雲怒氣衝衝地道:“如今卻喜了!”
恰好宋瀾和玉秋實也有意避開她談話,便許了,落薇與玉隨雲背道而馳,先去卸了花冠,隻簪一隻金釵,又換了平素愛穿的紺青常服,配朱色襻膊,倒比埋在華服中央顯得更有精神些。
煙蘿去了她眉心的珍珠,歎道:“娘娘許久不騎馬了。”
落薇眯著眼睛,似乎想起了過去一些好時光,唇角綻出一個笑來:“不隻是我,昔年,也是在金明池邊,你騎馬搶了我的頭籌,那時我才知,原來你也不是隻愛詩書禮樂的女公子,倒是更投契了些。”
煙蘿低聲道:“娘娘還記得。”
落薇抓住她的手,四下看了一眼,低聲道:“雖說你當日說不需拜祭,但我知你心意——你這就換了尋常宮人服飾,出館向西百步,我為你留了一匹好馬,你拿了我的對牌,隻稱有事要辦,出暮春場往北,不過半個時辰就能到那座無名山上的陵寢拜祭。今日人多雜亂,不會有人過問的。”
煙蘿詫異片刻,喃喃道:“……那娘娘呢?”
落薇道:“今日我也有事,本就不需你跟隨,去罷。”
於是煙蘿立刻拿了那對牌,朝她拜了拜,一句話都沒多說地轉身便走——二人皆知,若再推辭,也不過隻是白白浪費時間罷了。
落薇獨自騎了一匹白駒,不許任何宮人跟隨,悄悄路過眾後宅女子的談話之處,又經行年輕一代投壺、射箭、論文之地,繞到了麓雲山的後方。
雖說今日天晴,可尚未到正午時分,林中枝葉間仍有露水,嗅起來清新怡人。
此處人跡罕至,卻也能聽見遠處傳來的喝彩聲,山腳密林中有人行獵,時不時還傳來“中了中了”的驚喜呼喊。
一側喧囂,一側寂靜,奇妙的感觸叫落薇心中放鬆了些。
她從前是最愛熱鬧的,近兩年卻愈發喜靜,或許心中懷揣之事太多的緣故。
她騎馬緩行了一會兒,忽地眼前一亮,見路邊野地裏有一朵鮮紅鮮紅的月季花,是一片漆黑荊棘叢裏今年開出的第一朵花。
落薇盯著它看了片刻,忍不住翻身下馬,走近了些,伸手將那朵花摘了下來。
她一手持花端詳,一手牽著韁繩,誰料那朵花還沒有在她手中待熱乎,落薇便忽地聽見林間傳來了馬蹄擊地的回聲。
她訝異地回頭去瞧,根本沒看清來人的麵容,一匹紅駒便一陣風似地擦身而過,馬上之人微微弓腰,一手搶走了她剛剛摘下來的花朵。
“籲——”
他勒馬停下,轉過身來,飛快地將那朵花簪到了自己發間,落薇早猜到是他,仍被他這放浪舉動驚到,咬牙切齒地喚:“葉亭宴!”
葉亭宴已然脫了方才麵聖的緋色官袍,換了一身山礬為底、印淡粉暗紋的曲領大袖襴衫,為方便騎馬,他摘了官帽,簡單束發,落薇方才手中的那朵花,如今便插在他的髻上。
大胤文人雅好風流,服粉色、愛簪花的良多,隻是落薇常見葉亭宴身著官袍、一絲不苟的模樣,見此情態,不免有些怔愣。
聽了她的嗬斥,葉亭宴不急不躁地騎馬過來,圍著她繞了一圈,大言不慚地道:“臣謝娘娘賞的簪花。”
他的大袖十分寬敞,在風中飄飄舞動,拂過她的肩膀。
也不知為何他方才手持襻膊,如今卻沒有佩戴。
落薇回過神來,正要諷刺一句,卻見他衣袍上淡粉色的花紋居然是蓮花形狀,葉亭宴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便刻意抖了抖袖子,含笑道:“娘娘說臣不配這高潔之物,如今娘娘來看,這不是配上了麽?”
落薇“嘖”了一聲,翻身上馬:“大人上馬不打襻膊,一側卻懸著弓箭,實在是銀樣鑞槍頭,可惜了這樣好的翎花木箭。”
她忽地高喝一聲“駕”,一躬身便策馬搶了他的弓箭,葉亭宴愣了一愣,騎馬追過來,與她並行。
他側頭看去,見落薇眉宇舒展,有幾絲淩亂的鬢發在麵頰上隨風拂過,她似是許多年沒有這樣策馬疾行過了,如今的神情,直讓他想起了從前與她一起在暮春場遊獵的日子。
她的騎射是他親手所教,第一匹小馬駒也是他精心挑選的,他牽著少女的小馬,與她無憂無慮地漫行在山道上,那時風輕日暖、天色湛藍,晴好的春天似乎永遠都過不完,她在馬上喚“二哥哥”“二哥哥”,語中帶笑,容色溫柔。
誰料就這一分神,落薇忽地長聲勒馬,落在了他的身後,葉亭宴回過神來,如她一般拽著韁繩停下,剛調轉回身,便見落薇冷冷地朝他舉起了手中的弓箭。
弓弦拉得圓滿,正對他的眉心——她是真的想要射出這一箭。
葉亭宴怔然看著她,感覺心中傳來一陣隱晦的痛意,這痛意熟悉冰冷,叫他動彈不得,甚至不想躲閃。
風吹林葉,繃緊的弦在二人之間發出一陣輕微的、震震的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