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物外行藏(五)
老封平侯早年在鹽鐵道上撈了不少油水,為子侄一輩留下了豐厚家產,林家到了如今的封平侯林奎山這一代,雖說家族平庸、入仕者少,但好歹依靠著祖上庇蔭順利襲爵,官官相護,將偌大家業經營了下來。
林奎山雖在做官一道上無甚天賦,但於經商置業、營利摟財上卻極有心得,又慧眼獨具,早年便與如今的宰輔玉秋實結了兒女親家。
如今林家水漲船高,放眼汴都也找不出比封平侯府更富裕的勳貴。
隻是玉秋實素知林奎山此人愛財如命,又目光短淺,少與他聊朝中事。
今日他與宋瀾詳述了葉亭宴與沈綏舊日交情,誰料宋瀾一反常態,不鹹不淡地說了一聲“朕知道了”,再也不見旁的反應。
玉秋實心知自己這是遇上了對手,正是心煩意亂,偏偏他來到馬場時,迎麵撞見了林奎山。
林奎山拉著他到偏僻處,開口就說也想將自己的女兒送進宮去。
雖說玉隨雲在家任性了些,但總歸是蒙詩書禮教長大的,人又討喜可愛,多少知道輕重。
是以進宮幾年,玉隨雲仍能偽裝小兒女狀,生生地叫皇後容下了。
可是林奎山家中那幾個兒子女兒……無一不飛揚跋扈、心比天高,就算是嫁來玉氏的長女,也是與夫婿天天吵、日日鬧,過了幾年才多少磨平了棱角。
這樣的性子,若是進了宮,想要爭寵,過不了幾日就會被皇後吃得連骨頭渣兒都不剩。
說不好還會抓住把柄,將母家一同牽連了。
林奎山對玉秋實的不悅毫無察覺,隻是興致勃勃地低聲道:“當年承明皇太子不喜陰詭技法,有意削世家豪權,又一心依賴蘇家,你我遠無出頭之日,太師高瞻遠矚,扶植陛下從潛龍之地一飛衝天,當是千秋功績。”
“陛下如今對太師言聽計從,可娘娘仍是蘇氏舊人,仗著家世榮耀,處處與太師作對——”
玉秋實聽他越說越不成體統,不由喝道:“安德,言多必失。”
“太師見諒,安德之意隻不過是,你、我,同汴都幾大世家,看似平穩,實則也是臨深淵、履薄冰,事事都該做打算才是。”
林奎山拍了拍自己的嘴以示賠罪:“聽聞陛下近來寵信那個從幽州來的葉三,連逯逢膺都舍得處置了,咱們沐陛下恩德才得保家門,可不能叫黃口小兒奪了去。說到底,陛下年紀輕,或許不喜老骨頭言語,可若咱們也有身世清白的年青子在禦前呢?”
見玉秋實不願許林氏的女兒進宮,林奎山居然立刻轉了話頭,說要暗中提拔年輕臣子與葉亭宴分寵信。
這番話進退有度,說得滴水不漏,不似他一貫作風。
玉秋實腳步頓了一頓,含了一絲笑意道:“這些,恐怕不是安德自己想出來的罷?”
林奎山唇角的笑容一僵,隨後無奈笑道:“太師睿智,某自歎不如——今日賽馬會,是有一匹好馬尋求前程,拜到了我這裏來,安德深知自己愚鈍,恐做不了千裏馬的伯樂,隻好來問一問太師,這人,您見是不見?”
玉秋實本煩躁不堪,聽完林奎山這一番言語,倒對那位素未謀麵、毛遂自薦的士子有了些興趣。
隻是他還未開口,便聽遠處傳來禦駕至的悠長唱和聲,轉頭便見宋瀾攜落薇一同落了座。
林奎山連忙上前去,先行了禮,又殷殷捧著彩頭,到宋瀾麵前吹捧了一番。
他今日出的彩頭是一柄劍。
這劍是多年前工匠仿古之作,仿的乃是《越絕書》中天人共鑄的名劍純鈞,劍柄雕山川大河,劍鞘刻日月星辰,雖不能與傳聞相比,但也算得上是一把當世好劍。
更要緊的是,純鈞,在傳聞中是越王勾踐的愛物。
林奎山也是當年刺棠案的知情人,擺出此劍,亦有宋瀾多年臥薪嚐膽、終於奪權雪恥的暗示。
果然宋瀾聽了他的話,眉目舒展,十分愉悅。
旁人不明所以,落薇焉有不知之理,隻在心中冷笑,麵上卻不顯:“封平侯果真豪橫,鑄此一劍所耗何止萬金,卻能大方地拿出來做彩頭。”
林奎山將劍擺回案上,沒聽懂落薇的言外之意,隻是得意道:“娘娘謬讚,不過此劍確實所耗不小,我遍尋大胤匠人,開爐千次,才煆出這樣一柄好劍來。”
玉秋實聞言,先往身後看了一眼。
所幸文官們多在聚眾論道,湊熱鬧來觀賽的寥寥幾個也在遠處,聽不見這一番言語。
宋瀾瞥了落薇一眼,見她神色如常,仿佛隻是玩笑,於是按捺下來:“如此,那便開賽罷。”
轉頭問:“阿姐不是說要下場麽?”
落薇搖著手中的團扇:“方才話說多了,有些疲累,子瀾就容我歇上一歇,等這些年輕子弟爭奪一番後再上場罷。”
宋瀾笑道:“說得也是,若是阿姐這便上去了,這一場比賽還有什麽看頭?”
於是躍躍欲試的汴都少年爭相上場,騎著馬在蔥綠草地上疾馳。
靶子尚未選定,眾人便自發射柳射葉,引得一側女眷連連驚呼,好不熱鬧。
不多時,靶子被一一擺了上來,有黃門主持射禦,一切如常。
落薇遠遠窺見葉亭宴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馬場周邊,正在同他那日發現西園藏屍的禦史同僚談天。
他已換回了那身緋色官袍,挺拔端正,戴了交腳襆頭,鬢發整齊。
方才在林間與她相見的,仿佛隻是山靈幻化出來的妖怪。
她剛瞥了一眼,就聽見場中突兀傳來一陣驚呼。
變故驟生!
有一名京都子弟的馬匹不知為何受了驚,十分狂躁地甩起了頭,頃刻便掀翻了本與他並行的另外一人,在場中瘋跑起來。
馬上之人被顛得搖搖欲墜,連聲呼救,場麵一時大亂。
先前在比賽的眾人都恐被驚,紛紛離去,林奎山見狀連忙站起,卻意外發現留在馬上的人竟然是他的次子——汴都有名的紈絝子弟,林召。
這馬突然發狂,令眾人措手不及,落馬本是常事,但若是此時馬背上的人被這疾馳中的瘋馬甩了下來,恐怕非死即傷。
林奎山急忙離席,險些在木欄前摔倒,口中嘶吼道:“馴馬者何在!馴馬者何在!”
一片混亂中,落薇跟著宋瀾站起身來,往前走了幾步,她無意一眼,卻見葉亭宴站在原地沒動,見她望來,神色悠然地展開了手中的折扇。
扇麵一片雪白,中濺一滴血色。
難道……這就是他要送來的大禮?
宋瀾在她身側驚道:“不知馴馬人能否馭之?這馬忽地發狂,瞧著可怖。”
落薇敷衍道:“暮春場馴馬人精妙,多烈的馬都能降服,陛下放心。”
少頃,一個馴馬者穿著的侍衛便匆匆趕來,站在場邊吹了一聲口哨,那馬聽了,似是有所感應,卻依舊疾行不減,將馬背上的林二公子嚇得哭爹喊娘。
馴馬者見狀不好,幹脆起身躍過圍欄,直接來到了馬場中央。
他耐心地又吹了幾聲口哨,終於逮了個機會,趁那馬行到近前,一手抓住韁繩,隨後縱身一躍,抱著那馬的脖子,跟它一同疾行起來。
周遭的官眷發出一陣驚險和讚歎的呼聲。
馴馬者翻身上馬,抓著林召腰間的玉帶,將他護在了身前,林召早已嚇得六神無主,一時之間隻得抱緊了對方,連連道:“救了本公子,重重有賞,重重有賞!”
眼見局麵得以控製,林奎山不免也抹了一把額間冷汗,癱坐了下去。
誰料那馬微微一頓後,竟比先前更加狂躁,而且這次,它再不是蒙頭亂撞,而是調轉方向,直直地朝宋瀾和落薇撲了過來。
馬匹輕盈地躍過禦前的護欄,隻聽虛空中傳來錚然一聲,馬上二人向側一歪,分不清是誰帶著誰的手,拔出了宋瀾麵前擱著的那柄名為“純鈞”的長劍。
古劍不應開刃,可這柄純鈞卻不知何時被人開了刃,磨得雪亮猙獰。
禦前亮刃,不論何事皆是死罪!
“金天衛,護駕!”
落薇怔了一怔,立刻反應過來,就近拔了身側金天衛的短刀,持刀擋在了宋瀾麵前。
電光石火之間,她想清楚這兩人之一欲行刺殺,冒出來的第一種情緒竟是心驚肉跳的狂喜。
——若是時機再合適一些。
——若這二人離得再近一些。
純鈞刺來,就算一時沒有得手,她也可以在混亂中為他們補上一刀。
落薇轉過千種思緒,頃刻之間又將這冒出來的心思死死壓下。
宋瀾不能死。
至少……如今還不能死。
遠處的葉亭宴自然不知她心中的計較,隻瞧見落薇臨危之時,居然不顧安危,飛快地持刀擋在了宋瀾麵前。
他麵色微冷,一側的裴郗遞上弓箭,在他耳邊低聲道:“公子……本就是不值得的!”
葉亭宴接了弓箭,拉緊弓弦,右肩上的傷口因他用力而被撕扯,傳來一陣遲鈍的痛楚。
他瞄準了,忽地覺得目中酸澀,或許是今日見光太多的緣故。
手中一抖,箭離弦而去,直直地射向禦前。
令葉亭宴意外的是,手中這一箭剛射出去,他便聽見自己的對麵,同樣傳來一聲弓箭離弦的疾聲。
兩隻箭精準無比,一支射中了瘋馬的右眼,一支射中了左腿,於是那匹馬長鳴一聲,帶著兩個人重重地從階前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