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偷催春暮(三)

昏暗室內熏香冉冉,隻有煙蘿坐在落薇的身側,持著扇子為尚在夢中的她遮擋簷下迸濺的雨滴。

落薇握住對方冰涼的手,怔然道:“又是一年清明了。”

煙蘿低聲道:“娘娘保重。”

落薇醒了醒神,拭去眼淚,問:“他如今在何處?”

自知曉真相之後,她私下裏再不肯叫宋瀾的小字,連“陛下”都吝嗇,總是直呼其名或是稱“他”。

煙蘿便回道:“昨日玉貴妃在禦花園逗貓,被貓傷了手臂,哭鬧不已,他許諾出政事堂後便去陪伴,玉貴妃癡纏,現下他已去了披芳閣,明日便是清明假中,不需早朝,他今夜定然不會再去別處了。“

落薇笑道:“你訓的那些貓倒有些用處,改日我也向你聘一隻,來解悶逗趣兒罷。”

煙蘿笑著搖搖頭,岔開話頭道:“娘娘上次說,那人多智近妖,不知是好是壞,如今可有定論?”

落薇扶著雲鬢,翻身起來:“沒有。”

煙蘿便道:“那娘娘今日還要去見他?”

落薇道:“見,為何不見,如今他得了宋瀾這樣的信賴,我若不見,送到旁人手裏,日後他化成利劍,刺回我的胸膛來可怎麽好。”

煙蘿遲疑道:“可若不能探知,這樣的聰明人娘娘用起來未必趁手,小人已為娘娘探查過,他身上疑點重重,進京來決計不止為了求取功名。雖說那年葉老將軍戰死,他入京見過娘娘後念念不忘,但年少情誼,真的足以維係至今麽?”

“傻煙蘿,你一查便能查出來的‘念念不忘’,能有幾分是真?”落薇笑道,“你查出來的左不過是他在北幽多番打探過我的消息,若他有心,這些皆能提前布置。你還真以為他有意投靠我,是靠著我們那兩分忘得幹幹淨淨的舊情?”

“這樣的人,心中是不會有情的,他選了我,不選宋瀾,是看得清宋瀾的薄涼,至於太師……”落薇撥弄著手邊一隻鳳頭釵,意味深長地繼續說,“幽雲河一役當年疑點重重,他撇得幹淨,心中未必不想為他葉家翻案,況且我看,他與太師似有舊怨。就算猜錯了,宋瀾有意捧他,太師也容不得他入門下。”

煙蘿默了片刻,道:“到底是小人想得少了些,如娘娘所言,此人向娘娘示好,也不過是權衡利弊下的謀略罷了。”

“自然,他與我有共同的敵人,借來一用也是無妨,”落薇道,“說到底,我在朝中雖有心腹,可他們無一不是清流儒士,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終歸是做不得的。”

見煙蘿神色憂慮,落薇便輕輕拂過她的肩膀:“你不必擔憂,我心中有數,自然能開出宋瀾、開出旁人給不起的條件。”

煙蘿道:“旁人給不起,小人才更要擔憂,步筠決意舍身,不僅是因為心中愧悔兼傷,更是不希望娘娘為此棄道、悖逆心腸。娘娘與步筠都是世間天真大善之人,因旁人之惡墮落自身,小人覺得不值得。”

落薇一怔,旋即苦笑:“步筠和你,都把我想得太好了些,從我知曉一切的那一日,便已棄道而去,決計不能身不染塵了。罷,罷,何必提些這些感傷言語,我隻告訴你,我能給的所有,算上自身,皮囊血肉,無一不是身外之物,你當比我更懂這個道理,況且他……”

她頓了一頓,沒有說完這句話。

黃昏宮門落鎖之前,四下點起了燈來,有宮殿開始傳菜,雨後的煙霧籠罩在皇城上空,宮人低頭行走,神色匆匆,無暇關心別處風景。

落薇穿行過林,解了身側的披風,再次走上那座高台。

換了朱紅官袍的葉亭宴今日沒有扮做侍衛,他背對落薇,坐在台上生了青苔的石桌前,官帽已去,夕陽剪影。

落薇在心中補全了沒有對煙蘿說完的話。

“況且他比起宋瀾,似乎更像一些。相貌仿似,隻有東施醜態,風神玉骨,才好氣韻相合。”

*

葉亭宴坐在石桌前,有些出神,直至手臂處傳來涼意,他才發覺雨雖停息,但殘餘石縫中的水汽沾衣而濕,在朱色衣物上暈開了一片深紅。

天晴雨收,陰霾退散,懸在半空的夕陽豔麗衰靡,此處宮室破敗,又逢暮春晚景,直是錦繡皇城中一處失落世界。

上次在高陽台相見亦是黃昏。

藏書閣散班時辰在申時中,然總有沉迷書籍的官員忘了時辰,到酉時初才匆匆離去,隻要葉亭宴在酉時中宮門下鑰之前遞牌出宮,便可尋機來此與落薇密見一麵,屆時隻說自己也是沉迷事務,便可瞞天過海。

藏書閣離高陽台前繁林不遠,他又十分熟知此間小路,就算不更衣袍,也自信不會為人所見。

更何況金天衛變更首領之後,改了昏巡路線,最近的一條也離繁林百步之遠,落薇謹慎,敢來見他,一是知曉他挑選之地合適,二亦會再做打點,以求萬無一失。

葉亭宴摩挲著微濕的袖口,忍不住以手擬筆,反複琢磨著“見”字的寫法。

逯恒死後,他在刑部處理了相關事宜後方才回府,用過晚飯,裴郗與當日同葉亭宴一齊搜尋逯恒住處的侍衛上門拜訪。

這侍衛名為元鳴,原是燕氏軍中兵將,後來傷了左耳,不能隨燕家軍遠征北幽,便暫退下來,在刑部領了個閑職。

但此人心細如發,做事紮實,很快得了上峰的賞識,在宋瀾尋刑部心腹組建朱雀司時,他便被師父帶了過去,得了朱雀為紋的衣袍。

朝中從無人知,他早年曾受過承明皇太子的恩惠。

那日葉亭宴與朱雀司中人一同搜查逯恒住所,結束之後乘轎告辭,路轉長街無人處,他便聽見簾外元鳴壓抑激動的聲音:“小人元鳴,拜見殿下。”

葉亭宴未掀簾相見,隻是歎了一句:“默生,辛苦你了。”

元鳴道:“當初接到殿下書信時,小人猶不敢信,今日一見,才知……殿下回京來,怎地不曾知會小人?”

“如今情形,實在不必再稱殿下,”葉亭宴道,“我回京來亦是突然,拖到今日才與你相見,實非我願,今日叫你來,原是有樁要事相托。”

元鳴道:“但憑殿下吩咐。”

葉亭宴道:“我雖隨朱雀司一同查了逯恒住處,可你我心知肚明,此不過是走個過場,入夜後,你拿了鑰匙,再去查探一番,瞧瞧可有不妥之處。”

元鳴應聲而去,今日過來,想必就是為了報與他知。

隻是葉亭宴並未料到,元鳴在他住處並未尋到旁的東西,唯一尋得的,是他床榻之下剩的半張熟宣。

據元鳴所言,這紙張有印痕,原應有更多,隻是不知被何人事先拿去,隻剩了角落裏不起眼的這半張。

之所以是半張,是因另外一半已被火燎去。

殘餘紙頁上隻有兩個“見”字。

葉亭宴反複去摩挲那兩個字,越寫越覺得心驚。

如果他沒有認錯,那分明是落薇的筆跡。

她少時習的是簪花小楷,後來長大些,總覺得中規中矩的書法不合心意,苦臨蘭亭,又不肯照本宣科,後見飛白書,兩相結合,自有一套書法心得。

那“見”字一撇,比右側彎鉤長了半分,絲絲露白,是她最常的寫法。

可是皇後緣何要與逯恒書信往來?

在他未接手西園命案時,宋瀾便親去了朱雀司,問了一夜,後擔憂牢獄中的逯恒胡言亂語,趁早拔舌傷手,叫眾人問無可問,以“情殺”草草結案。

葉亭宴心知,就算逯恒仍活著,恐怕也不會吐露緣由的。

身後傳來衣料與地麵摩挲生出的響聲,他手指一僵,斂了這些思緒,回首行禮:“臣給娘娘請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