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偷催春暮(二)
轉眼便是清明時節,宮苑內外春花紛落,好自凋零,朝中亦不太平——北幽邊境的仗遲打不完,江南春旱,內宮出了侍衛首領情殺女官的案子,惹得幾撥朝臣吵來鬧去,不肯罷休。
落薇雖被朝臣推舉輔政,但自靖和二年來,她便不肯再垂簾,隻是聽皇帝言語,幫他排憂解難——若非她以退為進,從朝臣眼中避退,怕還得不了如今的好名聲。
如今落薇不必早起,樂得清閑,隻需每四日去一趟乾方殿,幫宋瀾處理一些積壓奏折便好。
風波不斷,她自有知情人在,實在不需親身在皇帝和宰輔眼皮子底下行事,徒惹猜忌。
寒食前四日,皇宮又落春雨,將煙困柳,偷催春暮。落薇遇見這樣的天氣總覺得心頭怏怏,斜倚在圓月窗前看簷下滴雨。
宮人們忙忙碌碌,將廊前的竹簾放下,瓊華殿庭院深深,簾落之後更顯寥寂,昏不見光,不似午時。
煙蘿抱著件外袍走近,想問一句皇後是否春寒,卻見她支手不語,原是已然睡去。
落薇如今夢做得比從前多得多,除卻那個時常重複的上元之夜,她也能夢見些令自己開心的舊事。
譬如今日,她夢見了與他的初見。
*
第一次隨父親蘇舟渡進宮的時候,落薇隻有五歲。
彼時母親尚未亡故,隻是身體不佳,終日臥病,未能與這父女二人同行。
人前禮法嚴苛,私下裏,蘇舟渡與高帝宋容宵二人之間卻全無君臣的疏離,在摯友麵前,皇帝連“朕”都少稱。
揮手遣散了宮人之後,高帝親自提著壺為父親斟酒,口中笑問:“一晃五年,終於舍得帶你女兒進宮了?”
小姑娘拎著裙擺,學著家裏的嬤嬤精心教過的翩躚蓮步,稚嫩地上前去行禮:“臣女叩見皇帝陛下,願……”
話還沒說完便被高帝抱起來掂了掂:“好漂亮的女娃娃,落薇呀,見朕如見叔父,不必這樣行大禮。”
語罷又抱怨:“舟渡,你也忒小氣,這樣好的女兒,怎地不早些帶進宮來。”
蘇舟渡有些無奈,卻沒有製止:“稚子入宮,衝撞了可怎麽好,如今曉世事了,我才敢帶來給你瞧的。”
落薇見高帝和藹可親,漸漸地也不再害怕,甚至被他逗得咯咯笑起來。
高帝摸著她的雙丫髻,轉頭對蘇舟渡說:“我看落薇甚好,不如聘給我家罷,我正想著……”
“陛下,二殿下來了。”
話還沒說完,便被推門的吱呀聲打斷,隨侍高帝的內監屈身進門,自殿外領進來了一個漂亮端正的哥哥。
落薇抱著高帝的脖子,扭頭去看。
那哥哥比她略大了兩歲,少年早成,已是抽條身姿,服淺金、高束發,言行舉止莫不謹守規矩,進門後尚未抬眼便行禮:“臣給父皇請安,問聖躬安否?”
“朕安,”高帝放下她來,示意那哥哥起身,“泠兒,正巧你來,快來瞧瞧,這是你老師家的妹妹,名喚落薇。”
少年端正起身,看了一眼就守禮地移開了目光,隻是沒忍住,又以餘光偷瞧了幾眼:“老師教出的妹妹果然不凡,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1]……名如其人。”
落薇仰頭去瞧他,大殿門虛掩,正午的陽光從罅隙投射,將少年籠在一片金光之中。
她想看清楚些,於是又湊近了幾步,伸手擋在額前,本意是擋光,不料少年怔了一怔,自然地將她的手接了過去。
交握的手被那光燒得灼熱,落薇感覺自己手心出了一層黏膩的汗水,她眨眨眼睛,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他的模樣,一時之間將母親諄諄告誡的禮儀忘得一幹二淨,連敬語都未稱:“……不是微雨,是草木之薇。”
少年立刻道:“紫薇花有百日紅,甚好。”
落薇抿著嘴笑起來,偷偷捏了捏他的手心。
二人初見,全無羞赧,高帝拊掌大笑,回首對蘇舟渡道:“舟渡你看,我說得果然不錯,此二子初見有緣,今後便叫落薇進宮,給他妹妹做伴讀罷。”
落薇的祖父蘇朝辭是名滿天下的兩朝宰輔,與明帝情誼深厚,到了父親這一輩亦是如此。聽母親說,父親少時便進宮去給高帝做伴讀了,二人一起長大、情逾手足。
她先前不信,隻覺得金殿巍峨、君恩莫測,直至今日一見,才知森嚴內廷之中,竟真有高帝與父親一般全無猜忌、不拘禮數的知交之情。
“泠兒,落薇是初次進宮,你帶著她四處去轉轉罷,反正她今後會常來,權當是提前認認路。”
“臣遵旨。”
蘇舟渡拍拍落薇的肩膀,溫聲囑咐她跟好哥哥,不許亂跑。
她這時才知道了這漂亮哥哥的身份——他是高帝的嫡長子,行二,名泠,皇家這一輩的孩子名從水,水合令,上善上美之意。
字為靈曄,太陽閃電之意。
高帝與父親對坐弈棋,宋泠則拉著她的手,帶她去逛了皇後的園子。
皇後殿前有一片好園子,當時是六月,園中的海棠業已落敗,唯一一株紫薇卻開得正繁盛。
“可巧呢,母後園中隻栽了紫薇和海棠,你是草木之薇,我小名便叫阿棠,私下無人時,你便喚我‘阿棠哥哥’罷。”
宋泠摘了一簇紫薇相贈,她簪到頭上,回家之後,依戀不舍地對著銅鏡照了許久。
過了一段時日,父親與母親喚她到榻前說話,她頂著新製成的紫薇花步搖去了,二人目光複雜地看著她,良久無言。
最後還是父親先開口,溫言問:“落薇,你喜歡阿棠哥哥嗎?”
她尚還懵懂,不解其意,隻是依從心思用力點頭:“阿棠哥哥帶我吃點心、看花、放燈,教我讀書騎馬,還偷偷給我摸了他養的小兔子……他很好,女兒喜歡他。”
母親握著她的手,發出含義不明的一聲歎。
父親卻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次日就遣人買了一株海棠樹的幼苗。
蘇舟渡帶著落薇親自在園中種下了那棵幼苗,笑道:“落薇從前不是總許願快些長大嗎?你瞧這株小樹,等它華蓋成蔭、千枝萬朵之時,你就能長成你所希冀的模樣了。”
那株海棠在她的窗前經了一年又一年春,從碗口粗細生到合抱,每逢生辰,她還會在枝上係下一條紅穗子。
碧翠葉片、朱紅長纓交織拂動,粉白色的花苞在春盛時綴滿一樹,成了她長大之前所有的幻夢所在。
已成皇後的落薇站在樹下,仰頭看去,紅絛翻飛,將花亂舞,她來不及因這美妙春景欣喜,便見花樹之上,晴空破碎坍陷,荒謬地將她養了多年的樹木橫刺斜劈,困成了一堆破敗的枯枝。
簷下雨聲漸息,落薇從夢中醒來,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