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偷催春暮(一)
從皇後殿中離去之後,葉亭宴折返乾方殿,宋瀾尚未議完事,他在側殿中站等了一會兒,隱隱約約聽見屏風內傳來激烈的爭吵聲,一時是“江南萬民如何能等”,一時是“邊疆戰事猶未清去”。
他站在宮殿的陰影中,忽地憶起從前聽過的言語,說儲君心懷寰宇,總是想著事事周全,可世事紛繁不一,如何能夠抓牢兩端、不至失去?
鎖骨下的傷口疊著舊日短刀穿刺的痛楚,讓他一時不能忍耐,捂著胸口退了一步。
陽光從麵前花窗的縫隙中射入一束,明亮之地皆是漂浮的塵埃。
宋瀾恰好在此時出來,見他情態,便問:“亭宴,你可好些?”
葉亭宴飛快地將自己從這樣的情緒中抽離,拱手恭敬道:“謝陛下關懷,臣已無大礙,此案亦畢,今日便可出宮去了。”
政事堂中幾位年邁大人並三司上卿自二人身側路過,知是傳聞中小皇帝寵信的低階官員,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
玉秋實深深地看他一眼。
他不介懷這些目光,平靜地站在原處,待人走盡後,宋瀾才再次開口,含義不明地讚了一句:“好。”
隨後又問:“皇後可有懷疑?”
葉亭宴答:“娘娘起初憤怒,痛罵了逯侍衛幾句,說要厚葬司衣家人,後隻是傷懷,道了好幾句可惜。”
宋瀾本有些不信,聽到他說傷懷時才歎了一口氣:“司衣是皇後少時便結識的密友,為她傷懷,也是應當。”
他抬手拍了拍葉亭宴的肩膀:“此事你做得極好,出宮之後去趟刑部,將人了結了罷,朱雀司甫立,用得多了,老臣總會有些不滿。”
他言語之意是叫葉亭宴替他處理了逯恒,本以為葉亭宴文人出身,會對此事有些抗拒,結果他隻是深深拜過:“陛下放心。”
宋瀾恍然道:“朕差點忘了,你也是將門出身。”
葉亭宴辭別後,出了東門,早有馬車等候在此,他上了車,裴郗便一言不發地將一條嶄新絲緞係在了他眼睛上。
見他麵色雪白,裴郗便問:“公子,出了什麽事?”
不在宮中時,裴郗執意不肯叫“大人”,又不能繼續稱“殿下”,艱難改口,如今隻叫“公子”。
葉亭宴沉聲道:“我猜對了。”
裴郗手邊一抖:“皇後為何要設計殺逯恒?”
葉亭宴抬手,摸到了眼前的絲緞,罕見露出一二分疲倦茫然的神色:“我不知道,她……已與從前截然不同了。”
裴郗道:“張司衣不是皇後在府中時的親密人麽?以她性命設局殺逯恒,倒把自己擇得幹淨,皇後好心計。”
葉亭宴不語,裴郗便道:“或許是為了私怨,皇後心術已壞,做出什麽事都不稀奇。不過此舉歪打正著,倒免得公子再動手了,我們原本盤算,第一個便是那狼心狗肺的逯逢膺……”
眼前絲緞極為遮光,葉亭宴於一片黑暗之中,能夠回想起來的居然隻有方才落薇在廊下痛快大笑的神情——她是不會這樣笑的,亦從來沒有這樣的神情。
瘋狂含蓄,深不見底。
那一瞬間,他的心甚至為她刺痛了一下。
片刻之後就凝成了一種報複的快感,他冷冷地想著,嫁給宋瀾,也沒有讓她多快樂,到底還是從不知愁的閨中少女變成了滿腹算計、千張假麵的醜陋模樣。
與他自己一般無二。
所謂成長,難不成就是毀壞美好、塑成不堪麽?
葉亭宴心亂如麻,再不能想下去,於是開口吩咐道:“轉道去刑部罷。”
下車之前,他眯著眼睛,伸手將那絲緞扯下,塞回裴郗手中。
裴郗想要跟隨,被他攔下,他湊近了些,欲言又止,裴郗本以為他有何吩咐,結果人轉身掀了簾子就走,留下了一句“以後不許議論皇後”。
*
逯恒在刑部大獄潮濕的枯草中半死不活地躺著,自從宋瀾第一次來瞧他,什麽話都沒說地叫人拔了他的舌頭,說在他府中搜到了承明皇太子舊物時,他就知道自己已經完了。
宋瀾為人最是多疑,他周旋其中,疲累不堪,叫張步筠辭官出宮,也是存了借婚事脫身的念頭。
然而他早該知道,宋瀾是不可能放他這樣的知情人離去的。
思及此,逯恒握緊了手中審訊時還來的青玉指環。
張步筠遠比他想的還要狠心,隻是不知此局是她事先安排,還是皇後經手?
宋瀾若是肯信他一分,他勢必能將皇後拖下水來,可惜宋瀾決意棄他這枚棋子,那麽皇後若已知曉當年事,便是對他的報應。
他扯著嘴角一笑,想起當日隔著井水瞧見的愛人死屍,一時不知因為是身上傷痕還是內心隱痛,心如刀絞,直至耳邊傳來窸窣聲響,逯恒才費力地轉過頭來。
他看見昏暗火光下一雙瞳色漆黑的眼睛。
綠袍是大胤朝中最低階的臣子所著,他偶穿常服,也是朱紅暗色。
幾日之前,這綠袍臣子跪在屏風之前,九死一生,奪了他的刀為自己絕處尋路。
如今時過境遷,落入絕處的人竟成了他自己。
刑部之人見了葉亭宴手中禦賜的金牌,忙為他開了鎖,搬來把審訊時的木椅,又將人遠遠遣開,怕誤了這禦前之人的要事。
葉亭宴沒坐那把椅子,見人已去後,他緩緩走近,在無力爬起的逯恒麵前蹲下,伸手拂了拂他肩頸處的痕跡,染了一手血。
“逢膺。”
逯恒本不想聽他言語,然而此句甫落,他便猛地抬起頭來,見鬼一般看向了麵前的年輕文官。
“你可知曉你的名字是何含義?”葉亭宴並不看他,垂眸說著,“逢,見也,膺為胸膛,引以為心——低頭見心,能得恒久,這一番話,你還記得多少?”
逯恒怔了一怔,打了個激靈,隨後滿麵漲紅,伸出血汙遍布的手扯他的衣擺,口中發出“啊啊”的不明雜音。
然而葉亭宴知曉他想說什麽:“你是想問,本宮為什麽還活著?”
他從前就不喜自稱為“孤”,總是用“本宮”多些。
衣擺沾血,他不再在意——承明皇太子以前是最愛潔淨之人,如今大變,翻天覆地。
逯恒死死盯著他,想要看出一些舊日的影子,然而那張秀麗麵孔全然陌生,一片空白。
他敢說,就算賢成太後死而複生,都不可能對麵認出她的親子。
葉亭宴抬眼看他,目光中流露出一絲哀意,緩緩對他道:“我本不必親自來這一趟的,可是栽培你這麽多年,總覺得該來為你送別,逢膺啊——”
他從腰側摸出了金天衛的雙刃短刀,卸了刀鞘,輕輕擱到逯恒手中,又握著他的手,抵到了他自己的頸前。
逯恒自從聽見他的第一句話後,便陷入了一種帶有些狂熱的潰散中,如今刀尖迫近,他雖心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但仍對即將來臨的死亡顫抖不已,持刀的手哆嗦得厲害,口中也發出些淒厲的嘶吼來。
“我知道,你心中還想著,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告知宋瀾,他就會饒你一命,”葉亭宴頗為遺憾地道,“但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其實,從你決意背叛、尋覓貳主之時,你就一定會落到這樣的境地。貪欲、惡念,人人皆有,所以他們懸刀自省,不能鬆懈,而你……當年從南渡流民中選了你來,是本宮錯了。”
逯恒突兀安靜下來,握著那把刀,瑟瑟不能言,涕淚滿麵,狼狽不堪。
葉亭宴仔細端詳著他,口中繼續道:“你可還記得,天狩三年上元夜,你那一劍刺在了何處嗎?”
逯恒順著他的手看去。
葉亭宴按在不久前剜去那枚奴印的傷口前,微微一笑:“午夜夢回之時,本宮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陛下,想起皇後,想你們為什麽叛我。”
逯恒一愣,察覺到他言語之意,發出一陣詭異怪笑。
張步筠為了她心中之“道”,棄他而去,卻原來這隱姓埋名的舊日太子心中,愛人亦是叛徒。
葉亭宴繼續說道:“金天衛縱然身死,長風堂中亦要留貼身兵刃祭祀,這一把刀,染了本宮的血,也染了你的,已經上不得英靈高牆了,那一年,你師父戰死沙場,本宮取回了他的長劍,在牆邊提了一句——”
“湛湛江水,上有楓,目極千裏,傷春心……”
“啊!!”
逯恒從喉嚨裏滾出一串笑來,隨即發出一聲尖銳的嘶吼,也不知道他哪裏來的氣力,突地握緊了手中的刀柄,惡狠狠地抹向了自己的頸間。
鮮血霎時狂湧,濺滿了麵前舊主的前襟。
他不為所動,念完了未成的詩歌。
你此生再無機會作為一個英雄死去。
“——魂兮歸來,哀江南。”[1]
刑部中人聽見動靜,匆匆趕來時,隻見綠袍文官從牢中施然走出,被濺了一身血汙,卻神色不改:“陛下今日托我將逯大人的舊刃帶來給他看一眼,誰料他不堪痛苦,搶了過去,橫刀自刎了。”
驗屍仵作走進牢中,簡單看了一眼,朝前來迎接的侍郎點了點頭:“確是自盡的。”
於是侍郎鬆了一口氣,客客氣氣地對葉亭宴道:“驚嚇禦史了,我會寫明卷宗,言人犯自戕,禦史台和典刑寺縱是不信,也定然找不出旁的錯漏來。”
葉亭宴溫文爾雅道:“辛苦侍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