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君山焚盡(五)
會靈湖上荷花又開,今夏卻無人在意,皇帝在禁宮之中縱馬疾馳,驚得蓮枝亂顫。
他帶著皇城禁衛,一路出了明光門。
正值白日,禦街上卻門戶緊閉,不見一人。
剛剛轉過彎來,宋瀾便瞧見了皇城東北方向、火光衝天的麓雲山。
這一場雨,於他而言是天機,於烏莽而言更甚,至少,他一把火便將戍守城池的禁軍燒了個軍心大亂。
有老臣在大殿上抱著他的腿,苦苦哀求:“北軍士氣正盛,十萬大軍遲遲未歸,我朝正軍心大亂,實在不宜與他們正麵交鋒。陛下先派使臣講和,和不成,領文武百官離城、早圖來日才是!”
他對麵的人則被氣得須發倒豎:“國賊國賊!此時禁軍戍守城池,隻要上下一心,必能退敵,安可棄城而去?若天子先逃,汴都百姓又當何如!”
“庶民草芥,怎能與天子安危相比?”
“陛下,請賜我甲胄,老臣願以身報國,死守不退!”
言語繁雜,吵得他心亂如麻,宋瀾拂袖而去,策馬疾馳到城門處。
他聽見投石攻城的聲音時,心中驟然想起的,竟是許多年前偷聽來的一句教導。
還是在資善堂的芭蕉葉下,酷暑的午後,他撥開葉子,瞧見宋泠跪坐在案前,後背洇濕一片。
可他卻不動如山,像是一尊雕像般靜默。
方鶴知捧書而立,嚴肅地道:“《曲禮》有言,‘國君死社稷,大夫死眾,士死製’[1],雖說你今夜作業中棄城的方略是為保存實力,可王軍一退,國運便散了。即使你逃了出去,求得外援,又怎能確信他們不覬覦神器、引得天下大亂?”
“……為君為政,所需顧念之事實在太多,不可隻以利益計。”
這些話他分明是偷聽過的,為何直至此時才能回想起來?
可縱然回想起來,臨著麵前戰火燒灼的城牆,他心中還是不可避免地生了退卻之意。
有軍士瞧見他親至,不由嘶吼了一聲:“禦駕親至,退卻者死!”
這一句幾乎將他喝醒,宋瀾翻身下馬,登城遠眺,隻見濃煙滾滾,戰車行進、廝殺怒吼聲不絕於耳。他勉強定下了心思,喚來了統戰的校尉,同他們商議對策。
不知是他到來多少激勵了些,還是軍士統一戰術後愈戰愈勇,半個時辰的功夫,竟已初露勝像。宋瀾脫力地癱倒在城牆之後,望向仍然飄拂著濃煙的麓雲山。
他心中剛剛升騰起半分奇異的欣喜感,便有人連滾帶爬地上前奏報:“陛下,左將軍彥濟叛國!他、他為北軍開了南城門!”
周遭兵士霎時大驚,宋瀾腦中“嗡”地一聲:“不可能,北軍主力在此攻城,何以分兵到南城?”
那人哆嗦著答:“此處是、是佯攻,從麓雲山大火開始,他們軍中便有人泅渡而去,偷襲了南門!”
皇城不過是城高渠深。
若能夠堅守兩日,等幽州緩過一口氣來,就算不能重創北軍,也可以拖垮他們的攻勢,畢竟他們的糧餉已被燒過一回,此次行軍神速,也有不敢戀戰的意思。
可若是城門大開,那便萬事休矣。
宋瀾當即爬起,咬著牙,還沒說話,他身側的護軍將軍便道:“臣等護衛陛下先出汴都,以圖來日!”
他就等著有人開口說這句話,可事到臨頭,一句“甚好”卻怎麽都說不出口。
畢竟就算是剛剛死戰過的這批兵士也十分猶豫——眾人的親眷家小多在汴都,如今北軍進城必定屠城。
這些人也未必真心護衛。
於是宋瀾吞下了那句“甚好”,換了一句:“眾將當保存實力,以圖日後,與夷狄血仇,終有得報的一日!難道你們甘願無力拚殺,白白葬送性命嗎?”
見眾人表情稍緩,他才勉力鬆了一口氣:“今日城牆之戰,朕已看在眼中,來日重回汴都,有功者封侯,賞千金!”
他脫下手中的玉扳指,往軍中一拋,先前說話的護軍將軍立刻跪下,懇切道:“請陛下出城!”
“是,我等護衛陛下殺出城去!”
宋瀾丟盔卸甲,換了尋常衣物,在城門處護軍所率不足千騎的護衛下,預備趁亂出城。
南門已開的消息傳遞得極快,如今街巷處、城門前皆是恐慌不已的百姓,有人背著沉重的行囊,還有人持刀流竄、殺人奪財。
宋瀾在人潮中與一個布衣婦迎麵撞上人,那婦人前襟有血,在人群中哭喊:“誰見吾兒,誰見吾兒?”
百姓聚集在北城門前叩門,聲勢滔天。
“趁大軍未來,開城門、開城門!”
“夷狄殺人如麻,此時逃竄尚有生機,留在城中隻能是坐以待斃!”
也有人驚呼:“王軍何在,王軍何在!”
“北軍傾國來攻,隋將軍與李將軍都不在城中,如何能敵?聽聞皇帝小兒都離城避難去了,哪裏會管我們的死活?”
北門已亂作一團,宋瀾強迫自己不去聽這些聲音,隻遣人登上城牆,示意開門。
城上守軍十分遲疑,正當此時,忽有一騎從後而至,高舉玄紅軍旗,縱馬在人群中繞了一圈。
“勿開城門,勿開城門,南門未破!流言乃北軍動搖人心之用!城門若開,南北合圍,汴都必亡,勿開城門!”
眾人仍在半信半疑,便見硝煙之後,旗上漸露“承明”二字。
“傳殿下軍令,眾人宜緊閉門戶,持刀以待,若有趁機作亂生事者,以通敵罪論!”
呐喊聲遍傳長街。
眾人早聽聞有人打了皇太子旗號解了長安之圍,若先前還是半信半疑,此時卻無人在意是真是假。
百姓麵上紛紛露出喜色,隻這一句話,竟似得了主心骨一般。
“他……竟然會來?”宋瀾站在原地呢喃,滿臉都是不可置信,“他竟然會來得這麽快?”
算算日子,如果他此時來了,那麽便是解長安之圍後,他最多停了一日。
一日啊,可算是毫不猶豫的一日。
他就這樣篤定北軍定會奔襲而至,篤定他根本守不住汴都?
“來人……”
不知所措的兵士低下頭顱,隻聽小皇帝顫聲道:“隨朕同赴南城。”
去瞧瞧這位死去多年的“皇太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
這一仗打得很順利。
鳴金之時,方霽的天色又昏沉了起來,烏莽既燒山佯攻,便犯了與宋瀾同樣的毛病——分兵太過,在宋泠趕赴時,他幾乎有些措手不及。
不過他完全沒有戀戰,飛快地鳴金收兵而去。
與宋泠最後一次交手,二人的劍鋒擦出一串火光,火光之後,烏莽忽然問:“你這樣進城去,不怕他殺了你?”
宋泠半麵染血,卻沒有答話。
烏莽繼續道:“一仗敗退,他沒有了後顧之憂,你以為他容得下你?虧我覺得你是聰明人,就這麽回汴都,太過倉促,他們不會認你的!”
宋泠抬眼看他,露出個笑來,他慢條斯理地反問道:“是嗎?”
烏莽抓著劍柄勒馬:“但願不是,盼你我還能交手。”
他轉身離去,宋泠盯著他飛馬揚起的煙塵意識到,此戰不成,他必然還有後招。
畢竟常照尚未回京。
眼下卻顧不得這麽多了。
宋瀾趕來之時,南城一片肅穆。
他下了馬,踉踉蹌蹌地行了幾步,恰好看見宋泠騎馬進城,他將韁繩繞在手上,走得很慢,似乎在思索什麽。
越過城牆的陰影處,宋泠才看見站在那處的他。
天色雖是昏沉,烏雲卻並未積攢,他抬眼的一刹那,有悶雷在遠方炸了一聲,隨即電光閃爍,清楚地照亮了那一張與從前截然不同的臉。
竟然真的是他。
宋瀾聽見自己內心飛快下墜的聲音。
他周遭的禁軍中不少人見過葉亭宴,知曉他曾經是宋瀾的近臣,但在閃電落下的一霎,望著他身後飄拂的玄紅王旗,竟有不少人應聲跪了下來,熱淚盈眶地呼道:“殿下!”
其中便有宋瀾身側那個護軍。
他從前隨宋泠南征過,方才還隻是呢喃幾句,可見到那個眼神,他竟然心頭大震,情不自禁,膝蓋一軟便跪了下來,良久才顫聲喚道:“殿下!”
當年南征時,殿下才將將弱冠,他也尚還年輕。
時日倏忽而過,物是人非,烈烈大風下,他卻重新聽見了最初從軍時、遇太子閱兵的心跳聲。
一聲,一聲。
路邊還有幾個方才戰時大著膽子抄了木棍和砍刀的百姓,他們既記不得從前千尊萬貴的皇太子的模樣,也不知曉皇帝的近臣生得如何,隻知戰至城門幾乎失守之時,是此人神兵天降,保下了汴都。
於是他們跪下便拜,大聲呼道:“殿下萬安!”
至於皇帝——皇帝此時身著布衣,混在人群當中,無人識得。
宋泠歎了一口氣,下馬之後步上前來,停在宋瀾的身側。
宋瀾慘白著臉向後仰倒,跌坐在了地上。
從前是臣子跪,君王立。
如今卻是兄長立,天子跪。
他嗅見了對方那種冷鐵混合著血腥的味道,有些殘忍,又很溫熱。
順著盔甲抬起頭來,他有些看不清對方的臉,隻聽見他說:“子瀾,許久不見。”
*
日漸西斜。
硝煙漸漸滅去了,作為都城的心髒,皇城在最為混亂之時,仍舊勉力維持著鎮定。明光門前從守軍換成了垂頭的小黃門,眾人的眼睛都盯著遠方起火的麓雲山。
大胤太平了這麽多年,都城繁盛了這麽多年,怎麽在一夕之間,便會變成如此模樣?
或許不止是一夕之間。
早在儲君遇刺、早在連年大旱,早在有流民在城門外苦苦哀求、商賈哄抬糧價之時,便已經注定了這副模樣。
不知明日會如何?
街道盡頭傳來轟鳴的車馬聲,不知是誰逼近了此地,有人慌忙跪下、不敢抬頭,有人轉身逃竄,還有些大著膽子的張望了兩眼,隨即不可置信地驚呼道:“皇後娘娘!”
於是眾人便紛紛抬起頭來,看清來人之後,亦又驚又喜地呼喚道:“皇後娘娘!”
落薇戴了一對鐵護腕,如從前一般揮了揮手:“都起來罷。”
酣戰畢後,她與邱雪雨先引了百餘兵士,直奔皇城——事已至此,便沒有回頭之路了。烏莽既不戀戰,必是為了保存實力,等常照回城之後,仍有一場血戰。
他們必定要在這場戰爭來臨之前,用最快的時間收複皇城,讓汴都認下這位故去的“皇太子”,奪下宋瀾的權柄。
否則內亂不息,如何能夠一心禦敵。
厄真領著北方諸部下了二十年的棋,必定得打足精神,才有勝算。
她辭別之時,宋泠還有些猶豫:“宮中仍有林衛,雖有元鳴接應,但你隻帶百餘人,是否過於冒險?”
落薇安撫地笑了笑,沒有回答。
她從明光門一路進宮,直入乾方殿,未遭任何阻攔。
宮人無人不識得她,見她歸來,喜笑顏開地奔走相告。
落薇見到了太多熟悉的臉,從她進宮開始,何人不曾受過她的恩惠。拋開邱雪雨不談,受內監羞辱的、無錢治病的、遭貴人罰的……隻消求到皇後處,等她查明了,從未冤過一個人。
就算是被她罰過的,也無一不是心悅誠服的。
皇城自有明麵上的主人,有時卻不需要主人。撇去調兵的虎符、撇去尊貴的身份,不用懿旨、無需威懾,她從明光門坦坦****地走進來,半炷香的功夫就將它重新籠到了手中。
這些內侍宮人中怎會沒有心思活泛、不念舊恩隻顧利益之人,可當下情境,他們心中也清楚地明白,跟著誰才是上上之選。
元鳴領著為數不多的朱雀衛,遙遙地跪在她的身前。
落薇喚他起身,帶著他繼續往乾方正殿走去。
元鳴瞧著路邊跪迎的宮人,心中不可謂不驚異——他從前在刑部供職,入宮不久,不管是在刑部還是在宮中,貴人們差遣奴婢,亦要被奴婢“差遣”。
來到一處新地方,他們要耗費大量的時間收攏人心、與上下勾心鬥角,以利益、以虛假的人情誘使對方倒戈。
落薇在宮城之中,沒有所謂的“心腹”,就如同當年承明皇太子在朝中沒有身家利益相關的朋黨一般。
她在時,眾人聽她的差遣,她不在時,亦能一心一意地侍奉旁人。
然而她歸來,須臾之間,隻需要從明光門前一路走過來,便能控製這座皇城。
落薇似乎看出了元鳴麵上不顯的震撼,突地問了一句:“默生,你為何能為殿下效死?”
元鳴收斂思緒,肅然答道:“殿下於小人有恩。”
他在入燕家軍之前,曾是京郊一普通農戶,勤懇耕作,贍養孤母。可在某個尋常的日子,他的老母入城過街,被貴公子縱馬踩踏而死。
元鳴前去要公道,被轟出門來,那貴公子輕蔑地留了銀錢,他分文不取,日日去鬧,隻求依律判罰。
府衙不堪其擾,倒是循例判了那貴公子服刑,隻是他無意得知,他家中手眼通天,早就將他從大牢中換了出來。
這次他再去叫冤,無人問津,連圍觀的民眾都覺得他無理取鬧,他變成了為討銀錢、時常在府衙鬧事的“刁民”。
直至有一日,他與人爭搶鼓槌時被宋泠撞見,宋泠蹲在府衙前聽完了他的遭遇,沉默片刻,忽而問他堅持良久,到底要求什麽?
“我要求……公道!”
那時候他還不知對方的身份,隻聽他讚了一句:“說得好。”
宋泠撿起了落地的鼓槌,替他敲了一下,鼓聲震震。
“寧鳴而死,不默而生!心中有冤,便要宣之於口,這原該是……大胤子民的底氣。”
貴公子再度入獄,又牽扯出幾樁舊案,被判了斬刑。
他大仇得報,改了自己的名字前去投軍,又過了幾年,他重新在刑部見到宋泠。
他不知太子殿下還記不記得他,也沒有開口,宋泠處置完手頭之事,臨走的時候,才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默生,你這些年,過得極好。”
……
落薇聽了這樁陳年舊事,沒忍住揚唇笑了起來。
“是啊,你瞧我是在半炷香的功夫重新將皇城收歸手中,可事實上,我為這半炷香,準備了十餘年……或許也不是準備,就如同,當年他向你施恩時,從未想過要你的回報。”
“但人心勝過千萬金銀財寶,勝過先帝當年賜給我的那把天子劍,它才是世間最鋒利的兵器。”
氣傾市俠收奇用,策動宮娥報舊恩。
多見攝衣稱上客,幾人刎頸送王孫?[2]
如是,而已。
*
汴都外敵被打著“承明”軍旗的王軍驅散,雖四方城門緊閉,總歸是恢複了暫時的平靜。
有民眾見兵士在街道上修複被撞翻的攤位、清掃血跡,便大著膽子出來幫忙,送上一碗熱粥,再打聽一句,神兵天降的當真是承明皇太子麽?他竟不曾死於當年的刺殺當中?既然未死,又是為何這麽些年才回汴都?
於是街邊的兵士便耐心地解答,殿下當年蒙奸人所害,僥幸未死,南下養傷,隻等待時機將當年之事公諸眾人,還汀花台上人的清白。
殿下本不欲這樣倉促,隻是外敵忽至,不得不領著自己的部下奔襲來救。
不過短短幾個時辰,此類言語便傳遍了汴都的街頭巷尾,一些困擾眾人許久的疑惑也在添油加醋中得到了解答——當年那首《假龍吟》,竟真是太子舊部對今上的諷刺。
真龍尚未身死,隻是深潛水中。
他先前的名聲實在太好,竟連質疑之人都少見。
說起來,這名聲還是落薇、宋瀾與整個汴都,共同為他塑的金身。
隻是若太子還活著,當年以金天案大肆問罪、在汀花台修建罪人塑像的今上,在靖秋之諫後漸失人心的今上,又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那些語焉不詳的“奸人所害”,是在暗示何等驚心動魄的舊事?
眾人心思各異,卻沒料到太子入城之後,根本沒有進宮。
他遣軍士清掃街道之後,駐紮在了皇城之外。
傍晚過後,皇城時隔五年,傳來了宵禁的命令。
更叫人驚異的是,這禁令竟然是傳聞中死於穀遊山的皇後娘娘下的。
皇後本與承明皇太子是少年愛侶,她並未身死,而是與太子一同進了城——這個消息無疑是為之前種種猜測下了一個定論。
午間北軍攻城最為迅猛之時,皇帝更換了尋常衣物,預備棄城而去,後城門閉合,有人看見,他被禁軍以一頂小轎送回了宮中。
眾人都在等,等今夜皇城會發生怎樣翻天覆地的變故。
可這一夜竟是闃寂無聲。
落薇站在空空****的乾方殿中,身後便是被送回宮來的宋瀾。
宋瀾坐在龍椅上,周身兩個朱雀服色的侍衛。
分明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可他竟一掃從前的癲狂神色,散漫地癱坐著,陪她等了許久。
宵禁之後,落薇下詔喚眾臣入宮,可兩個時辰過去,竟是一個人都沒有來。
宋瀾仰在龍椅上哈哈大笑,嘲諷道:“阿姐,你知道他們為何不肯來麽?今夜他們若來,便是坐實了你與我那個‘皇兄’的身份。死了這麽多年的人,怎麽可能再還魂呢?你猜,他們會不會以為是你打著他的旗號,行篡逆之事?”
他從龍椅上跌下來,衝她爬了兩步,那兩名朱雀將他摁住,落薇卻揮了揮手,任憑他爬到了自己的近前。
她幹脆在金階上坐了下來,宋瀾抱住她一隻手臂,像是少時對她撒嬌一般,含笑道:“你別以為這些文臣從前為你說話,今日便會幫你!百姓都認下了又能如何,賤民命如草芥,永遠都要被肉食者的輿論玩弄,明朝就會忘了你們是誰。”
“而操縱著輿論的天下文人,最在乎的隻有自己的名聲,哪有膽量將自己牽扯到可能的‘謀逆’之中?沒有他們,你們的身份永遠會遭人非議,你們坐不穩這皇位,也殺不了我——阿姐,你願意和他一起爛在青史簡上嗎?”
落薇側過頭去,看著他那雙閃爍著惡意的眼睛,有些罕見地出神了。
半晌,她才緩緩道:“太學諸生,誰沒附和過金天之詩?你當初策劃金天之案,就是為了將他們永遠和你綁在一起罷?太學諸生是文人典範,天下文人又是國之喉舌,誰願意承認自己曾經為虎作倀?為著聲名,他們抵死不會認的,他們不認,百官便不敢來。”
“阿姐一直都是這樣聰敏。”
宋瀾伸手去摸她的臉頰,被她側頭避開,見她嫌惡神情,他也不在意,隻是笑吟吟地道:“他們不認,你永遠翻不了刺棠案,他沒死又怎麽樣?你們籌謀多年又怎麽樣?說我‘未窮青之技’,一輩子都比不上他,那又怎麽樣?”
他哈哈大笑,露出頰邊深深兩個酒窩。
“你覺得你們贏了嗎?我覺得不然,你們今後,必定每日每夜都麵臨著這樣的痛苦,分明是為了天下,可天下人就是要以各種各樣的惡意揣測你們,史書工筆也隻會記載你們的篡逆之惡。他當年就死了!不是死在刺棠案那一夜,而是死在你站在禦史台上、聽台下背《哀金天》的時候!後世總有人,會覺得我無辜的,阿姐,你們就同我一起下地獄罷!”
驚風吹倒了手邊的燭台,於是偌大宮室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不多時,殿外又傳來了電閃雷鳴和風雨將至的聲音。
宋瀾久不聞落薇答話,誌得意滿,方認定她被自己刺痛,便聽見黑暗中傳來一聲輕笑。
“你聽。”
“聽何物?”
落薇道:“是閃電的聲音。”
一道驚雷在近在咫尺之處炸裂開來,宋瀾打了個哆嗦,而落薇慢條斯理地接口:“今夜雷霆風雨,明朝亦能見太陽……你當年為了殺他,耗盡了畢生心血,可你就這樣篤信一切都會如你所想嗎?”
她將手臂從他的懷中抽回來,學著他哈哈大笑,笑得比他更大聲、更瘋狂。
“人心……豈是那麽容易操縱的東西?你將它們視為掌中的棋子,認定它們會遵從你的擺布,可它們從來不是棋盤中的死物,這世間,總有一些東西,能夠越過權力、取舍、利益,毀去你的算計!”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走到這一天嗎?因為你從來不相信他們的存在。”
宋瀾緊咬牙關,擠出一句譏諷:“阿姐都長這麽大了,怎麽還如同當年一般天真?倘若他們真的存在,刺棠案、金天詩,根本不會有的!”
“隻有你沒有罷了,”落薇冷冷地道,“你篤定他們會被一首悼詩囚禁,好,我們就坐在這裏,一同等著,瞧他們來是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