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君山焚盡(四)
柏森森遍翻古籍,得知落薇所中之毒名為“清淚”,此毒香氣幽微,混於香料之中也不易發覺,長久吸入必然縈繞五髒,使其衰竭而亡。
所幸落薇燃香十分謹慎,隻有在宋瀾來後、二人獨處之時才會點燃,且宋瀾深知自己也會吸入,故而用量極為謹慎克製。與她同眠之後,次日他便會以藥湯沐浴,以求解毒之用。
“清淚”雖毒,但隻有長年累月浸潤其中才會致人虛弱瀕死。柏森森尋出之時,直呼宋瀾喪心病狂,雖說藥湯沐浴可解一二,但若無解毒藥方,總歸還是大大傷身,乃至損心性。
落薇得了“衰蘭”之血為藥引,緩解許多,總不至於如前段時日一般,得一場風寒便會在病榻纏綿半月。隻是宋泠近日心情紓解,連連吐血之後竟將身上毒性幾乎除盡,落薇擁抱他時,竟都不覺得這人冷得可怕了。
是而她的毒便除得慢些。
宋泠擔憂她的身體,未讓她隨前線奔襲,落薇比他落後一日的腳程,跟在大軍之後做軍師。
是夜紮營之時,落薇忽生一計,派了十數騎兵探了探烏莽大軍後糧草隊的虛實——他夜出陰山,一路疾行,運糧隊必然人困馬乏。
隨後邱雪雨引兵夜襲,燒了烏莽的糧線。
烏莽在與宋泠對弈時便得了消息,他忌憚對方已久,當下便鳴金收兵,竟未與宋泠在長安城外交戰。
烏莽對於大胤內政知之甚多,繞開長安取汴都,必定是以為宋泠入長安城後短期內必定按兵不動。
畢竟若想要坐收漁利,等他和汴都交兵,打到彼此傷筋動骨之時,才是最佳的戰機。
落薇大概也能猜到烏莽的心思,他與常照必有裏應外合的約定。
若他們不知常照的叛變,隻會覺得烏莽的軍隊人數不夠多,與汴都兵力懸殊,攻城必是苦戰。
可若是打到膠著之時,常照忽然以“勤王”的名義將他手下那路大軍帶回來呢?
雖說有李將軍在,但常照為人心狠手辣,隻消除掉為首的兩位將軍,按下軍報緩慢行軍,全軍必定與他一同落到“抗旨”的罪名中去。
貽誤汴都和幽州兩處戰機都是重罪,逼迫之下,汴都大營中久未作戰的士兵投歸常照,與他一同回汴都合圍,也並非不可能之事。
屆時常照引兵接應烏莽,幽州處又無法分兵來戰,這一局就算大獲全勝。
不知常照許了烏莽什麽,大抵就是歲貢、割地、錢財糧草等物,烏莽占據汴都,不愁他不履約。
宋泠入城待了一日,等落薇到後,便下令全軍化整為零、趁夜行軍,到汴都之外汴河與大河交匯之處再行集結。
烏莽繞道行軍,是要盡快交戰,他們低調遣回,也是為了奇襲。
宋瀾雖做好了一戰的準備,未必料得到烏莽會到這麽快,而戰機瞬息萬變,雖說汴都城中軍防也算嚴明,但烏莽偷襲猛攻,萬一在他到之前攻下了汴都城門,不知有多少百姓會受荼毒。
宋泠不太相信宋瀾,並不願賭,於是全軍行速極快,幾乎是與烏莽同日抵達了汴河與大河交匯之處,重新集結,與烏莽的軍隊前後不過十裏。
而此時距離落薇與常照的賭期,隻剩不足十五日。
宋瀾得知烏莽大軍已到汴都城外五裏之時,正在讀常照遞回來的軍報。
彥濟從殿外闖入,揚聲道:“陛下,他們已到了,比我們預想中快了三日!”
宋瀾沒有答話,彥濟大著膽子抬起頭來,見皇帝摩挲著手邊的軍報,麵色慘白,卻緩緩露出一個笑來。
先前一段時日,宋瀾大受刺激,激發出骨子裏的暴虐習性,內宮中人皆是噤若寒蟬。上次他讀過葉蘇二人留下來那一句“未窮青之技”後,更是被逼到嘔血大病。
病過一場之後,聽見北方部落聯軍來攻,宋瀾卻平靜了不少。
這些時日彥濟跟隨著他,眼見他上朝之時有幾次額間青筋亂跳,最後卻勉力按捺了下去。為固軍心,宋瀾親自騎馬領禁軍布防,賞罰分明地嘉許軍中諸將,若是彥濟不曾見過他殺人的模樣,幾乎要隨著禁軍高呼“陛下聖明”。
今日彥濟是在資善堂中尋到的宋瀾。
夏日又至,資善堂外嫩綠芭蕉與人等高,被曬得微燙。小皇帝坐在古樸的漆園木窗前,陽光穿過芭蕉葉的間隙,在他麵上投下斑駁的陰影。
“常照說,如今是酷暑時節,大軍困乏不已,疾行亦不能至。”沉默良久之後,宋瀾開口,語氣玩味,“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彥濟結結巴巴地道:“他、他敢抗旨!”
宋瀾笑道:“他如今抗旨,朕相隔千裏,為之奈何?隻是不知,他又是誰的人,是烏莽,還是……”
他沒有繼續說,忽而靜道:“你聽。”
彥濟不解道:“陛下要臣聽什麽?”
宋瀾答非所問:“朕今日去了一趟司天監。”
還不等彥濟說話,他便道:“將禁軍分調四方城門,列陣迎敵,開弓不射。”
彥濟道:“可城中守軍合力,才與北軍有一戰之力,若分散四處,每個城門都布防不足,如何能敵?”
宋瀾擱了手中的軍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於是彥濟立刻噤聲,領命而去了。
他與彥平原本是宋瀾最為信賴的禁軍統領,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從前他們得信,是因為彥雨身為太後的宮人,盡心盡力地侍奉了這麽多年,宋瀾好歹能顧念些舊情。如今太後死得不明不白,彥雨失寵,宋瀾沒有動他,是無人可用。
彥濟邊走邊忍不住心生恐懼,又兼怨氣——皇帝居於深宮,自然不知這分散兵力的後果,倘若北軍猛攻一處,難道他還要守城戰死?
在死戰前率部投降,也未嚐不可,反正他在城中除了妹妹已無親眷,說不得還能在隨他們屠掠時撈上一筆。
宋瀾自然不知他心中的彎彎繞,劉禧死後,他身側的常侍宮人皆戰戰兢兢,能不抖著答話的都寥寥無幾。
他在那片芭蕉的陰影之下站了一會兒,忽而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便翻找起了案前積灰的書櫃,找了好一會兒,才尋出當年玉秋實初來為他講學時留下的手劄。
宋瀾吹了表麵的浮塵,一頁一頁地看下去。
蘇舟渡在資善堂中講為政,方鶴知講儒,玉秋實欣賞商鞅和韓非,講的是法。當年蘇舟渡與方鶴知已然譽滿天下,玉秋實寂寂無名,故而那兩人教導的是他的兄長,而玉秋實成了他的啟蒙先生。
據說這三人去太學時亦是如此遭遇,方蘇二人講學時人滿為患,玉秋實去時無人問津。
就算這一個無人問津的先生,都是他程門立雪、事必躬親地敬著,才請來的。
玉秋實在這片芭蕉的陰影下為他讀韓非,還講了孫子兵法,這厚厚的手劄中墨痕斑駁,甚至有他回憶著畫的幽州布防圖與塞外諸部落分布。
他一生都在恐懼北方部落的入侵,擔憂未曾到來的“亂世”。
而在北軍發兵之前,他便死於非命,若非今日心血**,有誰會記得他在這裏嘔心瀝血地寫下的手劄?
浸**在權術中的這些年,恐怕連玉秋實自己都忘了當初扶持他的初心了。
宋瀾冷笑了一聲,丟了那本手劄,方才站起身來,他便從窗外聽見了一陣壓抑的、沉寂的悶雷聲。
風吹得芭蕉葉四處搖晃,有水滴濺上了他的眼皮。
在彥濟離去的兩個時辰以後,汴都落了一場暴雨。
汴都城牆極高,而暴雨之下,霧氣升騰,北軍強攻時視線不清、無法射箭,且雲梯滑膩、投石不成,想一鼓作氣地攻城便難了。
落雨後,烏莽必定暫且收兵,在汴都周遭駐紮。
遮雨且避暑,哪裏最為合適?
自然是山中。
若將他們逼入山中,天晴後縱火焚燒,憑他有多少大軍,都能付之一炬。
雨勢漸大,宋瀾毫不避讓地站在窗前,任憑雨水將他的前襟沾濕了一片。他感到寒涼,伸手摸著自己的心口,閉上了眼睛。
“天命,終歸是顧我的。”
*
宋泠和落薇將到大河之前,便瞧見了汴都上空騰漫的陰雲。
此處水汽彌漫,尚未落雨,可觀遠方天色灰暗,還能隱見雷電。有人從城門處策馬歸來,鬢發微濕:“殿下,屬下已帶人打探清楚,宋瀾將兵散於四處城門,抵擋北軍來戰。不過他們剛剛擺好禦敵姿態,天際忽然落雨,烏莽帶軍從東城門前繞了一圈,轉身往麓雲山處去了,想必是要在山上駐紮。”
他頓了一頓,繼續道:“我們的人發覺有兵士喬裝之後偷偷出城,便拿了一個,從他身上搜出了被裹好的火石和火油。”
落薇在宋泠身側“啊”了一聲:“他分兵是不確定烏莽會從哪個方向行軍,如今天欲落雨,烏莽駐兵山上,待雨停之後,夏日炎炎,山林易燃,想來這些人便是提前埋伏,預備以火攻之的!”
宋泠身側是跟隨他多年的部將孫叡,孫叡是一員猛將,刺棠案發時,他深覺不對,在混亂中飛快地解甲歸田,回到了揚州。後來宋泠與他在揚州城中重新遇見,便將錢糧托付,囑咐他與沈綏死後新任的通判一齊在城中囤兵。
孫叡聽了落薇的話,讚了一句:“倒是個巧計,隻要天時地利,火攻便是上上之策。”
他騎馬往前繞了一圈,忽而道:“可是……”
宋泠眉頭緊鎖:“孫叡憂慮得不錯,火攻之計不過是紙上談兵,宋瀾從未與烏莽交過手,怎麽能夠確信他會往麓雲山上駐紮?”
落薇仰頭看了一眼:“夏日多急雨,若是連下一夜,倒真有可能將烏莽逼到山上去,可這雨若是下不了一個時辰,該當如何?倘若我是烏莽,我便分幾千兵士佯作上山,等待雨停……”
宋泠與她對視一眼,接口道:“等待雨停,我還會幫著宋瀾放火,麓雲山本就不高,與內城相隔如此之近,天若迅速放晴,火勢綿延到內城,不必攻城,城先自亂。屆時再去攻城門,簡直事半功倍。”
他按了按眉心:“時辰尚短,怎能探清敵人虛實?遊牧之地好戰,宋瀾卻未臨過前線,烏莽在用兵上不會輸給他,傳令——”
他揚聲道:“鬥笠避雨,速往東北城牆處去,全軍噤聲,切勿打草驚蛇!”
落薇轉頭看了一眼籠在閃電和陰雲之中的汴都城,歎道:“隻盼我們比烏莽更快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