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君山焚盡(六)
晨光熹微之際,街道上硝煙已然散去,昨日城中大亂,今日自然不必早朝,商戶大著膽子出門修繕昨日損壞的店鋪,卻見有人騎馬過了禦街,直奔太學臨近的禦史台而去。
巳正時分,萬物初盛。
漸漸有人在街邊聚集,結伴往禦史台去一窺究竟——據說,昨日統兵進城、打著“承明”軍旗的將領,如今在禦史台前擺了一把花梨木椅,正在悠閑地喝茶。
先趕到此地的是得到消息的禦史中丞洛融,他本就對皇太子是否“死而複生”的消息半信半疑,到時隻見一緋色官袍之人在禦史台臨禦街的匾額之下端坐,十分閑散的模樣。
他的身後,飄拂著那麵玄紅相間的軍旗。
洛融抹了一把汗,拾級而上,正欲垂手一拜,卻錯愕地發覺端坐其上的是個熟臉。
於是他將那一句“貴人萬安”吞了下去:“你……”
宋泠抬手為他添了一杯茶,笑道:“洛中丞,別來無恙。”
分明是一樣的麵孔,甚至是他常露出的那個似笑非笑的神情,可一言出口,竟然真叫他感受到了一種隱隱的、居高位多年之人才會有的威懾——況且他認識那個聲音!
洛融在禦史台多年,陸沆受牽連死後才成為禦史中丞。天狩元年,皇太子第一次巡烏台之時,他還是個尋常的禦史,連頭都不敢抬,隻記得他穿了纏枝花暗紋的緋色襴衫,周身一股檀香靜氣。
朝堂上、祭祀典儀中,那位傳聞中的皇太子離他太遠太遠,真要說起來,他已經忘記了對方長什麽模樣,隻能想起他的聲音。
可麵前這個人……
他知曉葉亭宴自入禦史台來備受皇恩,雖說最初眾人對他頗有微詞,可在皇後和玉秋實的幾次爭鬥之中,他明裏暗裏周旋於皇帝與群臣之中,緩和眾人的關係,不知救下了多少人的身家性命。
但若他便是那位皇太子,今上為何會不認得他!
須臾之間,洛融心中過了千百種念頭,最後還是不發一語地垂手退到了一側,沒敢喝他倒的那杯茶。
昨日皇後下詔令百官進宮,擺明了是打算廢今上而重立太子泠,但隻有這一麵印了“承明”的軍旗怎麽足夠,皇後多年來與政事牽扯太多,誰知她是不是打算假借傀儡篡政?
他們都在等,等那位“皇太子”現身之後,再做打算。
在洛融看來,此事真是千難萬難的——就算生得一模一樣,就算有他從前的聲音,他該如何證明“我”是“我”?
皇位是天命、是神器,牽涉廢立一事,自然該慎之又慎,文臣愛聲名如惜命,誰敢陪他擔“篡逆”的風險。
裴郗朝洛融看了一眼,憂心忡忡地道:“殿下,想來他是不肯喝這杯茶的。”
宋泠搖頭,仍舊是不慌不亂的模樣:“再等一等。”
他窩在座椅上,想起柏森森在進城前夜曾問過他,要不要恢複從前的模樣。
落薇當時恰在身側,便搶話問:“當初易容經了蝕骨之痛,如今若是變回去,是否還要再經曆一次?”
柏森森老實地回答:“為你和邱姑娘易容時,隻需取用一些特殊的材料修飾五官、稍作改動,雖說與從前不甚相同,可若是至親至近之人,難免窺不出破綻。”
“所以,當初為了安全,我用了另一種法子為靈曄易容——我師門中曾傳過一種藥草,需先取此藥草,為他浸麵三日,浸麵時他會痛不欲生。待三日之後,我整骨添藥,才能重新為他塑一張臉出來。若想變回從前的模樣,便是同樣的一番折磨。”
落薇扣緊了宋泠的手,宋泠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在意我是什麽模樣嗎?”
落薇搖了搖頭,隻道:“不要再受苦了。”
於是他便笑起來:“放心,就算變回從前的模樣,他們也不會因為一張臉信我,真到那時,他們根本不必在意我是什麽模樣。”
“——我就是要頂著這張臉,讓他們認下我來。”
……
宋泠擱下茶盞,見禦史台前聚集的百姓越來越多,眾人盯著那麵軍旗交頭接耳,似乎是在疑惑為何台上官員不跪。
難道這位“皇太子”是假的不成?
一位女子縱馬過市,穿過台下人群,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台去,抱拳而跪,揚聲道:“民女蒙太子殿下與皇後殿下大恩,僥幸自金天詩案中生還,又自冤獄脫身,萬死不得報!”
她朝上首磕了兩個頭,隨即轉過身來,有人認出了她,驚呼道:“這、這不是先前那位擊鼓鳴冤的邱大人之女麽?”
邱雪雨環視一圈,立刻道:“太子尚在,當年金天詩案,乃先太師鏟除異己之手段!五王從未謀反,汀花台上三人因受太子屬意才慘遭陷害!我手中有太師死前泣血所書,請禦史台一閱!”
這封血書並非造假,是玉秋實在抄家之前留給宋瑤風、叮囑她轉交給落薇的。
也不知他最後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寫了這封血書,又蓋滿了自己的私印,生怕旁人不信一般。
洛融扶了扶頭頂的官帽,匆忙上前接過,隻看了一眼便覺得頭暈目眩。
這確實是玉秋實的筆跡,況且一字一句細致入微、駭人聽聞,若非親曆,絕無可能寫出這樣一份供狀。
一時間,他冷汗漣漣、不知所措。
台下眾人對他手中血書極為好奇,又是一陣竊竊私語。
洛融強迫自己穩下心神,將那供狀仔細讀了一遍,然而還沒看到一半,他便突兀聽見人群中傳來一聲清脆的金銅之聲。
不多時,人群退散兩處,隻見一個錦衣商人,步伐散漫,手持一個鍍金銅碗,一邊敲擊,一邊唱著前些日子在汴都流傳許久的民謠。
“假龍吟,假龍吟,風起雲行無雨至,臥水埋金爪難尋。蒼苔原本非碧色,怎以此物作筼簹?蓮花去國一千年,雨後聞腥猶帶鐵——”
聲音清脆,眾人這才發覺,來人雖高攏頭發,卻是個女子。
那女子唱罷了,走上階去,跪在邱雪雨身邊。
“皇太子千秋無期。”
有人認出了她,扯著友人的袖子低語:“這不是那位從江南來的艾老板麽……前些日子我還見他們夫婦二人在北街施粥散錢,傳聞汴河以北的大半產業,都在這位老板手中哪。”
她既然在此時唱起了這首民謠,便是當街認下了民謠究竟出自何處。
太子舊部為其鳴冤而作,果然不假。
……
禦史台前正是一番熱鬧,與此地一街之隔的太學當中,氣氛卻十分緊張。
許澹坐在角落當中,往堂下掃了一圈。
自從那位皇太子殿下在禦史台前擺了張椅子喝茶,太學諸生、瓊庭學士紛紛出了門,他們不敢直接到烏台之前看熱鬧,便不約而同地來到了太學正堂中。
堂上坐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先生,這幾位老先生有人甚至已致仕良久,今日卻不知為何,齊齊聚到了太學當中。
平素有大儒來講學辯政之時,眾人都不曾來得這麽齊全。
許澹身側坐的便是點紅大會時他身邊的那位年輕文官,何仲。
他與何仲、與當時尚不知姓名的常照坐在點紅台下談論帝後、太師及先太子的秘聞之事,猶在昨日。
轉眼一瞬,常照步步高升,與他死生師友;何仲無心政事,反倒靠一手好詩文在汴都交了不少朋友;他領了修史的差事,本想淡泊度日,不料恩師離世、朝野風氣愈壞,他滿腔抱負無處施展,暗夜燈盞前,竟是依靠著皇後娘娘一句不經意的稱讚才能排解一二。
“上客死守藏書樓,水火兵燹不能去之。”
“許大人,你心中的藏書樓建在何處?”
許澹想得心亂如麻,守在正堂門口的幾個年輕太學生卻得了禦史台下的消息,揚聲向眾人轉述:“是張大人!久病的張平竟大人竟去了烏台前叩首!”
“張平竟老大人不是病到了不能起身的地步麽,怎地還能前去叩首?”
“他是叫人攙著來的,曆經千辛萬苦才爬上烏台的長階,登台之後,他下跪長喝,喚了三聲‘天不佑聖主,萬古如長夜’。”
……
這句話也飛快地傳到了宋瀾和落薇的手邊。
因一夜未睡,宋瀾鬢發淩亂,眼下烏青,竟似蒼老了不少。自昨日以來,落薇坐在丹墀另一側,閉目養神,宋瀾對著她自說自話,最後甚至高聲辱罵,她都沒有應一句。
周雪初將消息遞來,她瞧了一眼,有些詫異地笑罵了一句:“張大人為國朝算了這麽多年的賬,果然是老奸巨猾,我當初去瞧他的時候,竟沒有看出半分破綻。”
宋瀾忽然意識到,她說這話的意思不外乎是,張平竟當初的病是裝的。
他是不想為自己盡忠,或是察覺到了落薇企圖往戶部安插人手,於是退位讓賢——他是戶部的頂梁柱,政事堂中的基石,自他病後,政事堂議事時再未曾算清楚過國庫的爛賬。
他氣得手抖了一抖,須臾之後便鬆緩下來:“哈,他們去了有什麽用處?禦史台的洛融就在那裏,他怎麽不向你的太子殿下磕一個頭?”
落薇沒理他,隻對周雪初淡淡道:“辛苦你了,若有消息,還請快些遞進來。”
周雪初拍了拍她的肩膀,起身離開了。
宋瀾見落薇不語,便繼續譏誚道:“這就是你們的底牌?一個擊鼓、逃獄的朝廷案犯,一個市井商人,最多不過是卸職的戶部尚書——張平竟威望再高,掌管的也是戶部,那是什麽地方?雞毛蒜皮、銅臭漫天,文人士子,焉能以他為首?”
他越說越篤定,似乎是在說服自己。
落薇忽然開口道:“我同你朝夕相處這麽多年,你刻意試探過我、給我留過破綻,我也尋到過你的裂隙,可以直接了結你……可我卻沒有動手,你從前那麽疑我,卻始終不能篤定我的心思、不對我下手——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我就在你身邊,為何不殺你?”
宋瀾一字一句地道:“願聞其詳。”
落薇沒有看他,她斜倚著巍峨的金階,向穹頂猙獰的蟠龍看去:“我不殺你,就是因為我一直在等今天。”
“等到了,我就告訴你。”
……
禦史台前已是烏壓壓的一片。
張平竟喝了宋泠的第一盞茶。
宋泠為自己倒了一杯,發覺茶泡得太久,有些釅了。
於是他抬手將茶潑去,吩咐道:“錯之,為本宮添些沸水來。”
他方說完,裴郗便見人群外緩緩駛來一頂素樸的轎子。
方才張平竟來時,宋泠都沒有什麽反應,此時卻鄭重其事地起身離開了那張椅子,向前迎了一步。
裴郗為他添好了水,宋泠先嚐了一口,覺得滿意,才將茶水潑掉,新斟一盞,恭恭敬敬地舉在手邊,向階下行了個躬身禮。
“——老師。”
有兩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從小轎中結伴而來,一人溫和儒雅,另一人則氣度森嚴,兩人順階上行,一路走到近前。
旁人不識得,洛融卻大驚失色,趕忙迎上前來,失聲喚道:“甘侍郎、正守先生!”
方鶴知笑著接過了宋泠那盞茶,調侃了一句:“殿下這些年來,倒沒怎麽變樣——老甘,你看如何?”
甘侍郎打量一番,嚴肅道:“確實如此。”
……
方鶴知自承明皇太子當年引兵滅了殺人祭鬼教後,便稱要為摯友擇選墓地,請辭南下,隨即回了許州老家。甘侍郎從天狩三年開始稱病不出,隻在冊封皇後時現過身。
天下第一大儒同修撰了國朝大典之人一起出現在禦史台前,波瀾不啻投石入水,頓時在太學當中掀起千層浪來。這下連上首幾位老先生都有些坐不住,湊在一起低語,似乎在商議著什麽。
許澹則聽見有人低聲道:“甘侍郎原是皇後的恩師,為她撐場麵也是情理中事……難為他們還請來了正守先生。”
“就算正守先生去了,怕也不能證明‘他’的身份罷,況且有人說,他同汀花台上的金像生得全然不同。”
“不是說他便是先前那位諂媚上意的……”
而前來報信的小廝還沒有說完,他上氣不接下氣,在眾人催促之下,才飲了些清水,接口道:“……將兩位大先生請入烏台中後,他、他突然派人在‘禦史台’三字的匾額之下掛了一張素宣,那張宣紙可大極了,踩著椅子才能夠到頭。不知誰為他尋來了些朱紅的墨,他潤筆之後,在那宣上寫了一首詩,我來時,才剛寫完第一句。”
眾人奇道:“是什麽詩?”
那小廝回憶著道:“我刻意背了的,他第一句寫的是……我思仙人已乘黃鶴而西去,西有、西有萬歲山!”
他寫的是《哀金天》。
嘈雜的太學正堂中忽然安靜了下來,那小廝不懂,但見眾人神情複雜,便打了個千兒,飛快地離去了。
許澹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了幾步。
他打量著眾人的神情——他大抵能猜出這複雜神色中的不言之意,今日來到太學中的人,便是當年在禦史台下齊誦《哀金天》的那群學子。
誰不曾為悼念太子作過詩歌?
誰不曾為那樁牽連甚廣的血案添過一把火?
誰能在這樣的關口認下他的身份,敢坦誠地告訴眾人自己當年受到了蒙蔽?
況且時辰已晚,現在承認,還等同於告知天下,他們從不曾真誠地、發自內心地悼念過那位黎民百姓交口稱讚的皇太子,當年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趨炎附勢,不過是為追名逐利尋一個舞台。
求諸人易,求諸己心難。
就算他們清楚明白地知道,沒有昨日打著承明軍旗的軍隊,便沒有今日的汴都。
直麵自己的不堪和過錯,還是太過痛苦了。
宋瀾當年逼迫宋枝雨寫下《哀金天》的時候,就是認準了此事。
賭的都是人心罷了。
許澹忽而覺得內心當中有什麽東西驟然燒灼起來,燒得他麵紅耳赤、越來越熱。
火光之中,他仿佛回到了被北軍攻占的蒼瀾縣,幽州第一藏書樓中,眾人四散奔逃,他尚還年輕,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頭頂,催促他快逃。可回頭看了一眼滿樓書卷,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抱住了一側的水缸,拚盡全力,將它潑到了逼近的火焰之上。
“我知道你守的是什麽,我心中也有一座藏書樓,你的心中呢,許大人,你的藏書樓,建在何處?”
許澹按捺不住地向堂前走去,越走越快,仿佛走慢一步,他便會被當年的火燎到衣角。
一口氣走到門前,他伸手扶著門框,轉過身來,忽而高吼了一句:“諸位——”
眾人投來驚愕的目光。
他平素不擅交際、不擅言辭,不知為何,今日卻如同被附身一般,痛痛快快地將心底的話顛三倒四地倒了出來。
“我是一個長在邊地的人,科考之前,從未進過京。我出生的地方,放在幽州尚屬偏僻之地,可就算在那個偏僻的村子裏,也有人知曉承明殿下的名字。”
眾人原本對他所言不屑一顧,但見他言語顫抖、雙目通紅,不免肅穆了幾分。
“我與殿下是差不多的年紀,我十二歲時,他受封儲君、恩澤天下,可他和天子,實在離我太遠太遠了。直到我十五歲,村裏的老人喜氣洋洋地歸來,說在皇太子殿下的堅持之下,邊境終於重開了互市,我們再也不必跋涉十幾裏路以物易物、舍近求遠地取水了……後來,這個名字出現得越來越多,因為他、因為先帝的仁善,我有書可讀、有安穩的日子可過,甚至遠赴千裏,站在了我從前想都不敢想的殿堂之中。”
他想到什麽便說什麽,顛三倒四、十分含糊,也無暇顧及旁人能不能聽懂。
“還有皇後娘娘……就在前幾年,北境重燃戰火,葉家沒落之後,邊城被劫掠、屠殺,十室九空、血肉捐於草野,皇後娘娘將鎮守汴都的國朝上將燕老將軍遣去邊疆,在那個滿目荒涼的地方,一待就是五年。五年來北軍秋毫無犯,偶爾燃起硝煙,也會倏忽而散——倘若她真的有心篡逆,何必將自己最大的助力送去邊境?”
“我不明白,我實在不明白,昨日戰時,汴都軍力不足,連陛下都預備棄城而去,若非這兩個人率兵回來相救,汴都今日必然如同邊境被屠戮的城池一般血流成河!那位擊鼓的女子已說得清清楚楚,張平竟大人在、甘侍郎和正守先生也在,就算諸位心中有百般盤算、有滔天驚疑,先走到那座高台之下,向洛中丞要來那張訴狀,仔細讀上一遍再做決定,有這麽難嗎?諸位為何躊躇不前,為何不肯承認,為何不能問問自己的心,究竟是他真的不可能還活著,還是諸位寧願他沒有活著?”
許澹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大聲,他不知自己是被怎樣的力氣驅使,隻覺得這些話必須要說,它們積攢在他的胸口,被燒得滾燙,若不能宣之於口,恐怕他將受烈火焚身。
“你們當中,當真沒有人真心為他寫過悼詩嗎?沒有人感念娘娘這些年來的苦心,記得當初殿下治蝗災、興水利、除鬼教的功績嗎?你們沒有人是楊衷、左臣諫和劉拂梁的好友,沒有人同五大王把酒言歡過嗎?若一切都是真的,汀花河上、禦史台前,有多少人、有多少冤死的亡靈,他們都在看著我們,我們也是被蒙蔽的可憐人,難道不敢為自己求一個真相嗎!”
言語墜地,堂下鴉雀無聲,許澹掩袖擦拭,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麵。
他顧不得自己的失態,轉身便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太學,往人聲鼎沸的禦史台方向走去,失魂落魄地念叨著:“我是修史的人,青史有路、我甘行之,就算你們不去,我也一定要去。
他走後不久,堂中忽有一個人自言自語地道:“我母親,當年就死於鬼教之手。”
他如同神遊一般追著許澹離去,何仲踮腳瞧著許澹的背影,忽然想起點紅台前,自己曾說“三年春日滿雪、諸花不開,今歲才見晴明”。
原來上天早在冥冥之中降下了神諭,晴明,亦是因故人歸來。
他如夢初醒,一躍而起:“許兄,等一等我!”
……
宋泠的茶已經續到了第五壺。
禦史台修建得很高,他站在椅子上寫字的時候,偶爾回頭,便能看見遙遠的汴河上、汀花台孤獨的陰影,他的金身被封印在陳舊的往事當中,連帶著一些本不該屈膝、本不該枉死的靈魂。
他想起資善堂夏日的午後,他趴在案上小憩,宋淇聽落薇說他在沉眠,便沒有進門,兩個人站在漆園木窗前,聲音與蟬鳴交織。
宋淇興高采烈地低聲炫耀:“阿姐,我昨日寫了一首新詩,被好幾個先生誇了一通,拿來給你和二哥瞧一瞧。”
落薇搖著扇子,饒有興趣地道:“甚好,先來給我瞧瞧——上回你寫給我的那首詩在京中流傳甚廣,叫我大長顏麵,今日我特地做了頂頂好的冰碗謝你……”
還有餘暉布滿天際的傍晚,他與劉拂梁、左臣諫、楊衷三人在豐樂樓中飲酒。
雖說皇儲君不該私下結交士子,但他實在喜歡這三人的文章,豐樂樓中偶遇時更覺有緣,便應約醉了一場。
席間,他們聊為政、聊理想、聊抱負,開懷之後,他還得知,這三人都出身荊楚、兩廣等殺人祭鬼教風行之地,少時飽受其苦。他聽著那年輕而真摯的感謝聲,深覺所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楊衷是個一絲不苟的人,甚喜潔淨,不知為何能同性情豪放的左臣諫交好。醉後左臣諫抱著他,險些將穢物吐到他的襟前,宋泠瞧著楊衷痛苦不堪的神情,沒有忍住,笑出了聲。
劉拂梁為人靦腆,酒量卻好,這二人東倒西歪之時,他添茶的手都沒有抖一抖。
宋泠見劉拂梁眼下烏青,打趣他正是春風得意之時,為何輾轉反側?他怔了一怔,小聲道:“殿下見笑,我、我快要娶親了,是恩師家的女兒,這些日子,隻要想起這件事,我便高興得整夜睡不著覺。”
……
宋泠背對著街道,聽見遠方傳來逼近的腳步聲。
他抬手拭去了眼角漫出的一丁點水痕,仰頭看天,夏日晴方正好,萬裏無雲。
裴郗將他從那把椅子上扶下來,他沉默良久,緩緩轉身看向台下簇擁的白衣士子們。
那封訴狀已經在他們之間傳了一遍,此時眾人都深深地垂著首,不知在想些什麽。
宋泠的目光流淌過每一個人的臉,在其中看見了憤怒、愧悔和傷情,他苦澀一笑,忽從袖口取了個火折子,蹲下來,將那首他剛剛寫完的、遠瞧如鮮血淋漓的《哀金天》點燃了。
火舌舔舐而上,迅疾地吞噬了易燃的宣紙,在火焰燒灼的聲音當中,離得最近、將他所有動作盡收眼底的洛融先忍不住跪了下來,含淚高呼了一句。
“皇太子殿下千歲安康!”
許澹毫不猶豫地掀袍跪了下去,連帶著他身後五十三名文臣士子、太學諸生。圍觀百姓傳看著玉秋實在赴死之前留給宋瑤風的血書,隻覺驚心動魄,抬頭再看,日頭正烈,將台上之人籠罩在一片耀目的日光當中。
於是禦史台前眾人伏身,呼聲驚動了半個汴都城。
“皇太子千秋無期——”
“皇太子殿下千歲安康!”
……
落薇聽完了周雪初的轉述,終於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她笑著爬起身來,輕聲吩咐道:“叫宮人來再掃一遍乾方殿,等候諸位大人來罷。”
禦史台離皇城很近,離乾方殿亦不算遠,周雪初來時沒有掩上殿門,於是此處也能隱隱聽見遠方震天鑠地的問安聲。
宋瀾茫然地坐在冰冷的金階上,晃了晃腦袋,那聲音卻揮之不去。
他感到頭暈目眩,連嘴唇都有些發白,身下的黃金鑄成的階梯越來越亮、越來越冷,冷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隨即他聽見落薇的聲音。
“你以陰詭立身,我偏要以道殺你。”
是在回答他方才那個“為何不殺”的問題。
落薇走到了他身前,她的聲音平靜淡漠,帶著尖銳的冷:“我在你身邊這麽多年,裝得那樣好,到最後你都信了。其實隻要一刀,我就能結果了你,無數個夜晚,躺在你的身邊,我幾乎忍不住要動手,但那種時候,我總會想起少時讀書,讀到蘭艾同焚四個字,我覺得不屑——高潔之物,該是焚身都不願同艾草焚在一起的。”
“一霎的清醒,讓我堅定你不能這樣死——某年某月某日,大胤昭帝死於刺殺,這樣的記載,太叫人不甘心了。我不僅要殺你,殺你的肉身,我更要殺你的身後名,叫你死在你親手堆出來的輿論中,在青史簡中遺臭萬年。”
“你這麽怕自己不得好死,登基便給了自己一個‘昭’字為號,可我為你想了一個更適合你的,你來聽一聽——某年某月某日,戾帝陰謀敗露,被誅於乾方殿。”
“諡號,戾——不悔前過。”
“你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