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認錯爹的第九十三天:

司禮監掌印太監張戴德的死,震驚了整個朝野。

這個突兀的轉折是所有人沒有想到的,也無法想象,因為緊隨而來的隱喻讓人細思恐極——大啟朝堂有個規定:當衙署的一把手突然死亡,而朝廷還沒有來得及委派到更適合的人選接任時,會由二把手暫代行職。

司禮監的二把手是誰?這還用問嗎?

當然是秉筆太監連溪停啊。

畢竟批紅的特權隻在司禮監的掌印和秉筆太監身上,哪怕再怎麽加緊培養合適的宦官,那也是需要時間的。放眼整個十二監,如今還真就隻有連亭可以勝任這份工作。

也就是說,這位廠公真就變成了不可取代的存在。某種意義上,他甚至比當年的楊盡忠還要重要,畢竟內閣可以離開楊盡忠,司禮監卻離不開連亭,若他真的現在撂挑子不幹了,繼任者大概連怎麽打開存放禦賜朱筆的寶箱都不知道。

也因此,幾乎所有的聰明人都有了一個猜測,張戴德的突然死亡肯定與連亭有關,畢竟連亭是這場死亡裏最大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既得利益者。

當然,這也就是個猜測,沒人敢在這個敏感的時候亂說,隻覺得連閻王這是名不虛傳。

楊盡忠甚至覺得他都遙遙看見連亭皮笑肉不笑的嘲諷表情,就好像在問他,驚不驚喜,意不意外,就你會從源頭解決問題嗎?

就差一步,就差一步。

但凡他能讓張戴德免於今日早朝的死,說不定連亭現在已經在套馬回老家的路上了!還是太得意忘形了,才會功虧一簣。

楊盡忠毫不懷疑就是連亭殺的人,隻是大家都找不到證據而已。

因為不管派誰去查,給出的結果都是張戴德在留下一封遺書後於今早畏罪自殺。還不是什麽生搬硬套、牽強附會的罪名,而是一樁能追溯到十幾年前的內廷舊案:張戴德誤殺了連亭的二叔,當時意氣風發、剛坐上司禮監掌印位置的連仲達。

再沒有誰會比楊盡忠更清楚這事是真的,這就是他這些年用來威脅張戴德的把柄。

連仲達是被毒死的,當年他身邊的人幾乎都被查了個遍,卻始終沒有人懷疑過張戴德,因為他是連仲達一手提拔起來的,兩者毫無利益衝突,甚至連仲達於他不僅是有救命之恩,更是他和張感恩最大的靠山。他們在無為殿還沒有站穩腳跟,頗遭嫉妒,一旦連仲達死去,他倆就會回到那個仿佛誰都可以踏上一腳的境地。

但事實上隻有編故事的時候才需要邏輯,現實往往就是這麽狗血,人還真就是張戴德殺的。隻不過他不是故意殺人,而是誤殺。

那份下了毒的點心,本該是張戴德替楊盡忠交給一個宮女的。宮女和楊盡忠到底要殺誰,張戴德不知道,也不想管,他隻負責拿錢辦事,賺一筆外快。沒想到那有毒的點心會和他在宮外買來孝敬連太監的點心弄混,他親手害死了他的救命恩人。

張戴德對連仲達是真的心懷感激,一心想要報答對方的,至少在那個時候,在目睹了連仲達因此而死的時候,張戴德比誰都難受。

這些年張太監一直活在愧疚裏,被當年的事反複折磨,常常夜不能寐,總是夢見連仲達來問他為什麽,為什麽要害死他。

張戴德甚至在宮外的寺廟道觀裏給連仲達供了很多長生牌位,卻始終不見成效。

這份愧疚讓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千裏迢迢來宮中投奔二叔的連亭,也讓他自此被楊盡忠拿住了把柄,為虎作倀地做了很多惡事。好吧,也不能百分百都說他是被迫的,他和楊盡忠之間更像是狼狽為奸,哪怕沒有把柄,他大概也會倒向楊黨。

隻是在有了把柄後,讓一切顯得更加“理直氣壯”了起來,他以前怕張感恩知道這件事,後來就變成了怕連亭知道。他一直在試圖用金錢對他們進行補償。

楊盡忠本還覺得張戴德這樣明裏暗裏地對連亭示好,連亭多少會念些舊情,沒想到這位就是這麽心狠手辣,手起刀落,為了往上爬,他誰都敢殺。

楊盡忠唯一想不明白的,隻有連亭到底是怎麽做到殺人不留痕跡的。

事實上……

人還真的不是連亭殺的。

至少在連亭給好友不苦講解的版本裏是這樣。

——他那天早上去找張戴德,確實是準備動手的,隻不過他還沒有來得及,就發生了一些……變故。

“我本來是想著我爹娘是怎麽死的,就讓張戴德怎麽死。”連亭一邊麵無表情的削蘋果,一邊對不苦道。

不苦大師表示理解地點點頭,雖然連亭的爹娘不做人,但那畢竟是他的爹娘。不苦由己度人,試著帶入了一下連亭的視角,如果有天他的爹娘無故橫死,即便他和爹娘有再深的矛盾,他也不可能全無觸動,總要做些什麽。

更不用提那天早上連亭還收到了來自他大哥的信。

連亭的大哥在鎮南的老家種了一輩子地,人才二三十,鬢角已滿是陳霜,老態盡顯。他沒讀過書,也不認識字,唯一的女兒倒是乘著官學改革的東風,在女學裏學了些本事。連老大給連亭寄的信,就是由女兒代寫的。

信中的大哥滿是驚懼,他不知道是誰殺了爹娘,也沒見過什麽世麵,隻能猜測是他遠在京城、手握大權的二弟回來報複了,他也確實有理由報複他們。連大哥甚至不敢求連亭放過他,字裏行間隻有隱隱的替老婆孩子的求情,大妞是個女孩,馬上就要到能說人家的年紀,以後她就是外嫁女,與這個家沒有任何關係……

簡單來說,連老大就是希望連大人能高抬貴手,放他的女兒一條生路。

連亭毫不懷疑,他都不需要表露什麽,隻要這麽多吊著他大哥一段時間,他大概就能自己把自己嚇死。

但也就是在意識到這件事的那一刻,連亭突然覺得很沒意思。他修書一封,又拿了些錢,讓人千裏迢迢送回了鎮南。信裏沒有廢話,意思也隻有一個,不管連老大相不相信,他都沒有讓人殺了他的爹娘。至於錢,那是他給未曾謀麵的侄女的添妝。

就讓這筆算不清的爛賬結束在這一刻吧。

連亭在鎮南滿打滿算也不過待了五六年,他也已經恨那裏恨了四五倍的時間之久,是時候該放下了。

連亭不願意承認是在有了兒子絮果之後,讓他的心也跟著變得柔軟。

畢竟他還記得去殺人啊。

連亭攔下了正要去上朝的張戴德,開門見山的說了報仇的來意。畢竟殺人父母,不共戴天。但這話連亭還沒有說完,做賊心虛的張戴德就已經誤會,以為連亭還是知道了他誤殺連仲達的事情。

張戴德當場就崩潰了,不斷解釋他不是故意要殺了連亭的二叔的,他這些年又是如何如何的愧疚,最後越說越激動,甚至當著連亭的麵拿出了刀,恨不能以身代之。

“呸!”不苦聽到這時情不自禁的拍桌而起,表示忍不了了,如果不是張戴德已經死了,他大概會親自去殺了他。他覺得張戴德根本就是在表演,畢竟如果他真的想償命,在連二叔離開的這些年,他有的是機會結束生命,何必選在被連亭“撞破真相”的這天?“我賭他肯定沒有死。”

連亭還在認認真真的削著手上的蘋果,深紅色的果皮一圈圈地蜿蜒而下,沒有絲毫斷裂的痕跡。他沒著急回答是或者不是,隻是安靜的等著不苦自己想通。

不苦也沒讓他失望,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不對,張戴德確實是死了啊。”大師一臉的不可置信,“他還真的自殺成功啦?”

連亭垂眸,依舊沒有開口,隻是漫不經心地把蘋果切成了整整齊齊的數塊。

不苦也不需要連亭回答,因為他心中已經答案了,肯定是這老登玩脫了。“據大理寺仵作給出的結果,張戴德身上的傷口其實很小,但血卻怎麽止都止不住。”不苦大師湊上前來,像說什麽誌異話本似的壓低了聲音,“你說,這會不會就是冥冥之中的報應啊?”

大概張戴德也沒想到,他會就這樣稀裏糊塗的結束自己的一條賤命。

連亭隨著不苦的話,回憶起了張戴德的最後一麵,他有點死不瞑目,歪坐在椅子上,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著連亭,像極了連二叔當年倒下時的模樣。連亭點點頭,認同了不苦的話,覺得這大概就是一種因果循環吧。

不苦大師則一邊覺得這個結局多少有些草率兒戲,又一邊替連亭拍手叫好。回顧連亭的過往,他好像總是有這麽一點子運氣在身上。

這種明明什麽都還沒有來得及做,對手就先上來庫庫給了自己兩刀的事,已經不是第一回了。

連亭很有閑情逸致地把蘋果擺好了盤,對不苦大師的說法不置可否,隻是勾唇,順著好友的話說了句:“也許吧。咱們絮哥兒那句話怎麽說的來著?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嘛。”

張戴德的那封遺書,是連亭仿的,為了讓張戴德的自殺變得更具說服力。

哪怕有人問張戴德不早不晚為什麽偏偏選在這個節骨眼上自殺,也有人會解釋——被嚇的唄。

張戴德一直怕被連仲達索命,又聽說連亭父親死的蹊蹺,那肯定容易引起聯想啊。

連二叔在連家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據說當年兄弟三人是通過抽簽來決定誰來挨這進宮的一刀的。連亭的爹做了手腳,害了連二。如今連達突然暴斃,死的如此古怪,張戴德能不害怕嗎?

隻有知道連大就是被張戴德殺的楊盡忠,才會明白這一套邏輯根本狗屁不通。但他沒有辦法舉證,他能怎麽說?連亭的爹是張戴德殺的?就為了讓連亭回鄉奔喪?

其實也不是不行。

但楊盡忠最終還是放棄了這麽做,因為他算是看出來了,連亭根本就是個沒有感情的怪物,拿家人是威脅不到他的。而楊盡忠則不然,他雖然爹娘死了,卻還有老妻和弟弟呢。不管是為妻守喪,還是為弟丁憂,也都在先帝的規矩裏。

事實上,文官集團大家幾乎互相都有這樣的製約,也就很少發生殺人爹娘的惡性事件。

隻有張戴德可以不管不顧的做出這種殺人父母隻為逼對方丁憂的事,是因為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親人早就死絕了。

總之,楊盡忠覺得在這方麵他是惹不起連亭的,甚至還很後悔,當初為什麽會允許張戴德出這麽一招臭棋。看上去挺有效,卻什麽都沒達成,反而幫連亭擺脫了極品爹娘不說,還原地升官了。

是的,小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下旨奪情,讓連伴伴升任了司禮監掌印,並暫時一同代掌東廠。直至連亭培養出合適的繼承人,東廠這部分的權利才會移交出去。

楊黨本想挑撥十二監內鬥,沒想到最後的結果卻是人人都巴不得去討好連亭,因為誰不想當東廠的督主呢?除司禮監以外的十二監掌印,都恨不能自降半級,去當這個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那可是整個大啟的情報係統。

連亭借機徹底籠住了十二監,輕鬆完成了張戴德這些年始終沒能完成的事情。

對於這些大人之間的事……

絮果也不再像過去那樣一無所知,畢竟眾所周知的,他身邊有個人間漏勺北疆王,聞蘭因不管知道了什麽都會和絮果說。他把連大人重回朝堂後舌戰群儒的英姿,給絮果描述的活靈活現,連他在朝上的素服都說了一嘴。

他還聽內監宮人私下裏說,要想俏,一身孝,連大人果然風姿不俗。

雖然連亭被奪情了,但這也隻是說明他可以繼續上班,孝還是要守的。服飾是統一的素服,一般也不會再隨便去別人家登門,不再慶祝任何節日,府裏更是三年再無堂會宴請,縱使他家收到的悼錢已經能一路從雍畿排到江左。

絮果作為連亭的兒子,待遇也是一樣的,隻不過他的時間短些,堅持兩年就行。

絮果對此沒什麽太大的想法,也不在乎能不能慶祝節日。可以說真的是一個很隨遇而安的崽了。他隻是想著,那就等兩年以後,再在家庭會議上宣布自己正式晉升為指揮使的好消息吧。

絮千戶已經在千戶這個位置上待了好久啦,也是時候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