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認錯爹的第九十四天:
景明二年。
律回春漸,新元肇啟。
兩年前因皇帝親政而取消的宵禁,至今也還沒有恢複,京師雍畿徹底變成了一座燈火通明的不夜城。車水馬龍的熱鬧,晝夜不休的繁華,是人人向往的白玉京。
打更聲剛過,一顆鵝卵石大小的石子,便精準砸向了絮果小院的軒窗。伴隨著“邦”的一聲,時刻守衛著郎君安全、藏在暗處的連家探子,一邊假裝沒有發現異動,一邊默默往旁邊挪了三步,在視角盲區的陰影處,精準給北疆的侍衛小哥讓開了一個容身之所。
並果不其然在幾息之間,遇到了這位翻牆進來、慣常都比較沉默的“同事”。
探子小哥非常善談,現在“上班”不能說話,手語也比的飛起:‘又見麵啦!我就猜今晚得輪到你值班!你看了最近的《二梅探案錄》了嗎?洗女案終於要破獲了!’
《二梅探案錄》是近兩年風靡大啟的話本,以著名的二梅兄弟的美食之旅為原型,展開的章回體探案。兩三回一個小案,一整本串聯起一個大案,節奏明快,手法新奇,還穿插著各地不同的風俗,讓雍畿最近一段時間見麵打招呼的話都從“吃了嘛”變成了“看了嘛”。
北疆的長腿侍衛冷著一張盡忠職守的臉,眼睛一錯不錯的看著自家身手了得又非常熱衷於作死的北疆王,但與他熟悉的人都能看得出來,他眼角的餘光並沒有把探子小哥比劃的手語落下半分,並且在最後還微不可查的點了一下頭,是的,他也看完了!這一回的案子實在是太精彩了。
第二顆、第三顆小石子,再次接連砸向了臨街的窗戶。
探子小哥有些擔心的比劃問:‘要不要我去提醒一下郎君啊?’郎君有可能也在看話本,看的太過入神而沒能注意到窗邊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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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衛搖了搖頭,給了一個五的手勢。意思很明顯,如果第五下還沒有回應,我們再插手。
最終,沒到第四下,絮果就已經從裏麵支開了窗。桂華流瓦下,夭桃穠李的小小少年,正從半開的軒窗中探出頭來,一手卷著話本,一手喜出望外的對好友揮手:“蘭哥兒!”
本來還在努力爬牆的少年王爺,不知道何時已經在一輪滿月下換成了頗為帥氣瀟灑的姿勢。在絮果看過來時,他舒朗的眉眼裏就再藏不住笑意,他通過離牆頭最近的梨樹,輕鬆跳到了窗前,一套動作步伐飄逸、流風回雪。
他說……“快,絮哥兒,趁熱吃,胡同口的香河肉餅!”
什麽氣氛都在這一句人間煙火氣十足的大白話後消散殆盡。隻有絮果很開心,因為被包裹在油紙裏、散發出陣陣肉香的軟和麵餅,正是他從小吃到大都沒有吃膩的肉餅!
絮果一口咬上肉餅後,天水郎官一樣日角珠庭的麵容上,就隻剩下了滿滿的幸福。
什麽也不說了,他要和蘭哥兒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絮果一邊想,一邊給聞蘭因搭了把手,拉著夜視能力有些差的好友翻窗進了屋。這六年聞蘭因的眼疾不僅沒有加深度數,還有了一定的改善,隻是還有些夜盲,在晚上的時候始終不能很好地看清東西,可不管周圍有多昏暗,他總能一眼就在人群中精準找到絮果。
這對於聞蘭因來說就足夠了。
躲在暗處的探子小哥都不知道該不該多嘴提醒一句,其實到這一步的時候,已經可以從正門進去了呢,完全沒必要翻窗啊。
季夏院雖然離主院很近,卻也不至於被人聽到開門關門的動靜。
絮果是在十二歲那年搬來的季夏院,倒不是說以前的連家沒這個條件,相反就是因為連家實在是太大了,又隻生活了他們父子倆,連大人很怕兒子離自己遠了遇到危險,他無法及時馳援。後來讓兒子搬到季夏院,也隻是不想已經過了孝期的絮果還跟著他一起遭罪。
守孝並不像十歲的絮果曾經以為的那麽簡單,光“不能吃肉”這一條就很要命。
絮果當時又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每天補充不了足夠的營養,胃裏就像是會著火一樣的沒著沒落。某天生長痛,大半夜坐起來時,他甚至感覺自己餓得仿佛能吃下一頭牛。
當然啦,連亭並不是一個多麽守規矩的人,沒想過非要兒子如果守孝。況且還是給他那倒黴的原生爹娘守孝,他早就勸過絮果不用挺著,甚至被逼急了,就差給絮果強灌了。但當時小小年紀的絮果還是堅持到了最後,因為他知道阿爹已經不在東廠了,他怕新一任的情報頭子抓到阿爹守製不嚴的把柄再賣給楊黨。
連掌印則根本沒把兒子的堅持往這方麵想,因為他雖然是不再執掌東廠,但他變成東廠的頂頭上峰了啊,又有什麽好擔心的呢?他以為兒子就是單純的守序執拗。
一看就是讀書讀傻了!
絮果現在回憶起那段往事,都覺得自己那時候傻乎乎的,雖然看上去已經有了自己的想法,但實際上還在冒著傻氣。他一心覺得,阿爹當廠公的時候都不怕掌印,那新廠公肯定也不會怕阿爹。
“啪”的一聲,絮果的雙手打在臉上了,在心裏告訴自己,不能想不能想,這些童年黑曆史已經過去了,他已經不需要守孝,阿爹也不需要了。
聞蘭因在一邊看著絮果突如其來的動作,心都不免跟著一顫,這是和自己的臉多大仇?“……放過你的臉好嗎?”
“啊?”絮果不明所以地回頭,鬢若刀裁,眉如墨畫,臉上的表情卻和他頭上翹起來的呆毛一樣呆。白皙的臉頰微紅,不僅沒有折損半分春曉秋色,反倒讓整個人更顯鮮活靈動。跳躍的燭火下,是美人如金如錫、如圭如璧的璀璨光華,就像是明珠一樣,照亮了整間屋堂。
聞蘭因對此已經看麻木了,不為所動的繼續吐槽:“還有,這身衣衫是救過你的命嗎?我上次、上上次來的時候,你好像穿的都是同一件吧?”
“那是因為我讓繡娘做了很多一模一樣的呀。”絮果覺得寢衣最重要的就是舒適,他還站起來給聞蘭因轉了一圈,全方位的展示了一下,“你不覺得很眼熟嗎?就是三年前你送給我的那件的放大版啊。”因為太舒服了,所以根本不想換。
聞蘭因、聞蘭因好一會兒都紅著臉,始終沒有找到自己的嘴巴。一邊心理活動極其豐富的想著,原來我送的東西這麽重要的嗎?一邊又覺得他得再多送點!免得絮果穿一樣的!
絮果在那邊已經美滋滋地就著餅看起了話本,旁若無人的歪在了軟塌上。
聞蘭因都服了:“別看了,咱們出去玩啊。”他也是在這個時候才想起來,艸,他把司徒淼、葉之初還有詹家兄弟給忘在牆外麵了!
四位牆外的小郎君倒是對此習以為常,早在把聞王爺墊著越過了高牆後,就非常自然地從馬車上拿來了長凳,排排坐、分果果的坐在了連家黛瓦的白牆下,欣賞起了今晚的月色。不得不說,今天的月亮雖然不大,卻格外好看,月明星稀,樹影婆娑,清輝就像是一層銀色的薄紗,鋪灑到了雍畿的角角落落。
一個說:“我敢打賭蘭哥兒又把我們忘了。”
另外三個說:“你說的對!”
然後,就從牆那頭拋來了今年新到京城的貢品芒果,一個比一個大,一個比一個清香。聞蘭因與高大臂長的司徒淼配合默契,沒讓任何一個芒果落地。如果說絮果等人還是春衫少年,那從小就比同齡人健碩的司徒淼此時就已經完全是大人模樣,猿背蜂腰,孔武有力。
隻不過明明看上去應該比誰都逞凶鬥狠的表情,一說話就會暴露出獨屬於少年人的天真與憨氣,他說:“哇,芒果!我最喜歡吃芒果了!”
聞蘭因:“……”這些年他們六個總混在一起,說話的語氣經常互相傳染,但他真的受不了從犬子的語氣裏聽出絮果的影子。
等看到隻有聞蘭因一人搭著梯子從裏麵翻出來,詹家兄弟一模一樣的臉上不免露出了略顯失望的聲音:“絮哥兒呢?”
“他走不了。”
絮果最近正在被他爹罰禁閉,因為他上課偷看話本被國子監的夫子抓到,還叫了家長。連掌印氣的不行,他想不明白他兒子都十六了,為什麽還沒學會仗勢欺人,最近正抓緊時間在家裏教兒子厚黑學呢。
當然,這是絮果和聞蘭因商量後給出的理由。實際上,絮果出不來是因為他明天已經答應了和不苦叔叔的孩子一起玩打仗遊戲,明天一早對方就要來,他怕他起不來。
他還……挺喜歡和小朋友玩過家家的。
就是少年人要麵子,多少覺得這個理由有點丟臉。
聞蘭因:“???”十六歲還因為偷看話本被阿爹罰禁閉,這個理由說出來就不丟臉了嗎?
不苦大師成親了。並不是所有的道士都不能結婚的,更何況他這個道士道的也不算多麽虔誠。他娶的就是薑家的二姑娘薑流年。夫妻倆也是後麵聊起來才發現,除了表哥表妹不適合結婚這個觀點外,他們還有很多共同語言。周易八卦,清談正始,甚至連來連亭家蹭飯都能達成一致,因為他們覺得連家的廚娘做的更好吃。
最讓賢安大長公主滿意的,是雖然她不爭氣的兒子無意仕途,但她的兒媳婦很有野心啊。
短短幾年,薑流年已經是賢安大長公主在大宗正寺裏最離不開的左膀右臂。在當了宗正後,賢安大長公主就把衙署裏的不少人手都撤換成了小娘子。因為她覺得娘子們更好溝通,沒什麽歧視男性的意思,就是覺得娘子做事更細致,更符合她的要求,她也更願意和這些人對接工作。
其他衙署大長公主改變不了,她自己的衙署那還不是想做什麽做什麽?在請奏了皇帝外甥恩準後,大宗正寺就換上了很多女官。
美人如花隔雲端,隻這麽看著,就會讓賢安大長公主“上班”的心情好上不少。
以前開源寺的主持給大長公主算過命,說她有後福。她本來對此還持懷疑態度的,就她兒子那個不成器的樣子,她實在是不知道她能享什麽兒孫福。現在才明白,原來享的是兒媳婦的福,薑流年不要給她太長臉哦。
於是不知不覺的,大長公主府就變成了兒媳婦上班,兒子在家帶孩子。
是的,孩子。
不苦和薑流年成婚五年,有了一個兒子,名叫紀小小,今年剛三歲。說話還不怎麽利索呢,已經學會了和表叔聞蘭因吵架。
第二天一早,紀小朋友果然一大早就從對麵胡同跑了過來。不苦大師婚後如願買到了錫拉胡同隔壁的院子,和連亭、聞來金當起了鄰居。今天夫妻倆有事要去一趟開源寺,就先把紀小小送了過來。
紀小小其實是有點離不開阿爹的,又因為起床氣,在來的路上一直賴在阿爹身上鬧脾氣。直至阿娘一個眼神瞪過來,這才不甘心的從阿爹身上爬了下來,隻是藕節一樣的小胳膊小腿上仍寫滿了倔強與抗爭。
直至抬頭看見了已經等在大門口的絮果哥哥:“!!!”
絮果熟練上前給小朋友拿出了一塊芙蓉糕。
紀小小看看美人,看看糕點,最後看了看阿爹,一臉沉痛的開始糾結,就好像正在做出他這輩子最艱難的選擇,最後才小心翼翼的豎起了兩根手指:“兩塊。”
他隻敢要兩塊,生怕“獅子大開口”的要三塊,絮果哥哥就反悔了。
絮果也痛快點頭:“成交!”
雙方順利達成交易,甚至還鄭重其事的在石仙鶴前麵拉了個勾。修長的手指,勾上了肉乎乎的小指,就好像真的簽訂了什麽煞有介事的契約,然後就歡天喜地的牽著絮果哥哥的手,被領回了連家,中途是一點也沒想起來回頭看一眼他快要哭了的老父親。
坑爹坑娘一輩子的不苦大師,一臉不可置信這“被倒黴兒子坑的暴擊一幕”就這樣早早的出現在了自己的眼前。
他就值兩塊點心?
不是,這就是現世報嗎?因果循環這麽快的?
作者有話說:
瞎扯淡小劇場:
大長公主:嗬。
*新元肇(zhao)啟:意思就是新的一年開始啦,這個詞好像經常和“萬象更新”連用。
*司徒淼要是在現代大概就屬於那種在街上被人要微信,結果拿出來小天才電話手表的小弟弟233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