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認錯爹的第五十二天:
“我說我不是故意忘記你的,你信嗎?”
一模一樣的對話,在隔天前後發生在了連家父子身上,他們都在和自己的好友解釋著昨天的事。
隻不過連大人是戲謔的反問,他甚至都不屑花心思多狡辯一下。
得到的反饋也是“我信你爺爺個腿兒!貧道誓要與你連狗剩這等邪惡勢力抗爭到底”的豪邁宣揚。並且,不苦大師真的以一種逼死強迫症的方式,當麵搞亂了連大人所有筆墨紙硯的排列順序。
然後……還能有什麽然後呢?大師在被收拾了一頓之後,就自己去貼著筆直的牆角,控訴連狗剩扭曲的內心了。
而絮果則是真的在道歉,他怎麽就睡過去了呢?小朋友簡直愧疚極了。
他得到的是朋友犬子比他更加發自肺腑的歉意:“我昨天和大師玩得忘了時間,晚上吃完飯又著急讓姨夫教我寫文章,沒能找去你家完成約定,我也有錯。”
兩個小朋友最終以七三分的錯誤比例,各自認領了這次的責任,讓彼此的友誼更近一步,也以此為靈感,得到了下一次習作的素材——《記我和朋友的一件小事》。
看得文青杜直講感動極了,他是個很感性的人,永遠會被這樣那樣的真摯情感所打動。他同時給絮果和犬子的習作打了高分,這一回沒有張貼出去的獎勵,也就不用送給助教們複審。但杜直講還是在膳堂吃飯時,和好友房助教分享了他的感慨。
也就隻有這個年紀的孩子才會這樣了吧?待人真誠,不計前嫌,總能大方的和鬧了別扭的朋友握手言和。
如果放在朝堂上……
廉深麵對昔日同窗的怨懟怒噴,吐沫星子都快要濺到他的臉上了,仍能麵不改色心不跳。他淡定自若的從口袋中掏出兒子送的帕子,擦了擦臉上並不存在的口水。
他檢查過了,這帕子上並無連家或者代表了兒子絮果的明顯繡紋,他才敢隨身攜帶。
雖然連亭在離開前已經表示了對廉深夫妻的歡迎,隻要他們想,隨時可以去家裏看孩子。但廉深在真正冷靜下來,褪去了認親時的激動與上頭之後,還是不得不看清了一個現實——無端加重和連督主的接觸,勢必會引起有心人不必要的懷疑。
他不能也不應該去給他的兒子帶來更多的危險。
趁著絮果還沒有和他培養出太多的感情,由他來替兩人的關係做出暫時的冰封處理,才是當下最理智、最適合的選擇。他也已經與夫人促膝長談,勸她理解了這份隱忍的必要性。
他一直都是個理智的人,他……
還是二話不說拿起手中的笏板,打向了自己曾一同在書院的桃樹下談天說地、立誌要為百姓為社稷攜手並進的後輩。
這樣的過激行為,在如今的朝堂上卻並沒有顯得有多麽突兀,因為大家基本都是如此,楊黨與清流一派徹底打成了一團,比菜市場還亂。時不時還夾雜著幾句“打人不拽頭發”、“這是我娘子剛給我補好的袖子”的高喊,大家都是文臣,但也都覺得對方應該去當武將,下手太特麽黑了。
隻有右邊的武將並連亭等人的身邊還能歲月靜好,出現了一個人為的真空地帶。因為互相下飯一樣菜的大人們,其實也很清楚誰的武力值是真的,絕對不能招惹。
讓連亭頗為意外的是,剛剛晉升為閣臣沒多久的紀老爺子竟也下了場,一看就是個老江湖,不僅身手矯健、手法嫻熟,還敢趁亂使壞拉楊首輔下水,公報私仇。連亭從旁看得是歎為觀止,打到**時,甚至想給紀老爺子鼓個掌、叫個好。
不過,他不能。
因為這一回的楊黨是站在小皇帝這一邊的。楊盡忠見小皇帝態度堅決,誰也無力挽回,就果斷幹起了自己諂媚皇帝的老本行。他公開跳反,不僅同意了小皇帝想要讓自己阿弟聞蘭因盡早襲爵的操作,還上書給出了具體的指導建議,教小皇帝如何更合法的實現這一操作——追封自己的親爹北疆王也當皇帝。
屆時,作為皇帝的長子和幼子,小皇帝自然理應繼承大統,而聞世子封王也實屬名正言順。所有的問題這不就都迎刃而解了嗎?
清流派最重禮教,一聽楊黨的上書,當朝就炸了鍋。什麽叫追封自己的親爹當皇帝?這是在把傳承千年的規章製度當兒戲嗎?簡直一派胡言,不知所謂!好幾個老大人被氣的吹胡子瞪眼,宛如中風。
楊黨卻也是振振有詞,怎麽就是亂來了?先不說曆朝曆代的開國皇帝哪個沒有追封過自己的父親、祖父,把祖宗十八代都封了個遍的。隻說先帝與北疆王同為景帝嫡子,先帝無嗣去世,是不是最先考慮的繼承人該是與他血脈最近的弟弟?北疆王戰功彪炳,又與民有功,怎麽就不能繼承皇位了?若他繼承了皇位,那他的繼承人是不是他的長子,也就是當今陛下?
清流一派據理力爭,但問題是北疆王戰死在先,先帝駕崩在後啊。先帝要怎麽傳位給一個已死之人,再由對方傳給自己的兒子?總不能讓陛下像民間門派裏代祖師爺收徒那樣,代替自己的祖父景帝或者先帝封北疆王為皇帝吧?
“怎麽就不行呢?”
這樣一句輕飄飄的話,徹底點燃了戰火,讓本來隻是你之乎、我者也的吵架,直接升級成了打群架。也不知道是誰先動的手,但很明顯雙方是把往日裏積壓的所有恩怨都算上了,新仇舊恨一起報,打得不可開交,沒有一個人還能繼續維持體麵。
越打越上頭,什麽扯頭花、下陰腳,還有指甲沒來得及修剪正好拿來當劃傷人臉武器的。說真的,市井遊俠都比他們打的好看。
也幸好楊太後和小皇帝過去生長的環境都不算特別單純,一個幼時就見慣了村中閑漢在冬季農閑時喝酒惹事,一個則自小在父王的軍營中長大,不要說打架了,連貨真價實的戰場都見過。兩個人這才保持住了上位者該有的冷靜,在楊首輔被打了好幾下後,才叫來了宮中的侍衛對這場庭前鬥毆進來物理勸架。
在體格健碩、孔武有力的侍衛們,平等的撂倒了每一位弱不禁風的大人們後,小皇帝就二話不說站起來拂袖離場了。
“這裏是朝堂,不是各位大人家門口的菜市場!”
小皇帝在群臣趴伏著高喊“陛下息怒,臣等惶恐”的山呼海嘯中,非常震怒的離開了上朝的正殿。
但隻有連亭的小徒弟知道,小皇帝一出去就眉開眼笑、神采飛揚的問他:“怎麽樣?朕演得不錯吧?”
“陛下真是既英明又神武。”
說真的,小皇帝對於楊黨這個追封他親爹為帝的想法,是很喜歡的。在父母的影響下,他知道楊黨不是什麽好東西,可他也很難不去想怪不得先帝會任用楊盡忠這等小人,當楊老頭想要巴結一個人的時候,那真是非常能豁得出去,而被他討好的人也確實能感到一種極致的舒服。
至少在這件事上,小皇帝看不到對自己不利的地方。他的父王母妃如果能被追封為先帝先後,那他的阿弟作為皇帝的兒子,自然就可以按照古禮,即刻上位為王。
就像當年他們的父王那樣。景帝駕崩,先帝不放心自己的兄弟,哪怕是一母同胞的親弟弟,也被他迫不及待一並趕去了封地。除了北疆王還能有點兵權,其他王爺在封地隻有食邑,不能養兵,說白了就是衣食無憂的吉祥物。
先帝甚至不想讓諸王就藩,隻想把他們像他的公主妹妹們一樣圈養在京中,必須仰他鼻息而活。
但當時因為有景帝的遺詔,又有群臣的極力反對,初登大寶、根基不穩的先帝,這才不得不遺憾作罷。不過,大概也是受到了登記之處這件事的影響,才讓小心眼的先帝堅定了一定要養一個他指哪打哪兒的門下狗的決心,楊盡忠就這樣脫穎而出。
先帝在死前也終於如願,成功削藩,並強製要求自己下一任的皇帝必須把王爺們都留在京城,無故不得外出。
小皇帝對此無可無不可,他阿弟本就年幼,現在又喜歡上了在京中讀書,最近每天都在太後的宮中鬧著要去國子學外舍。留在宮中正好。等長大了,阿弟若還是想回北疆領兵,他又不可能不同意。他真的想不到這件事裏能有什麽壞處。
連亭也深知小皇帝此時正在興頭上,他勸是勸不動的,無論他搬出怎麽樣的大道理都沒有用。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天上掉餡餅這樣的好事嗎?
連亭決定暫時靜觀其變。
也因此,忙碌了好長一段時間的連大人,終於再一次有了時間去外舍接兒子放學,正好看到打著來替連襟接犬子放學的名義、堂而皇之出現在外舍門口的廉大人。
他胖乎乎的臉上至今還留著早朝時的烏眼青,有些不怎麽好意思見人,遮遮掩掩的等在馬車上。可當外舍的大門一開,他還是撩開簾子,眼也不眨一下的張望了過去。隻為能看一眼拿著小書袋從裏麵出來的絮果,就像他夢裏曾無數次想象的那樣。
恍惚間,小小的少年郎,已經三五成群的和他們好朋友們一起跨過了國子學紅色的門欄。不知道是哪個小郎君說了什麽,所有人都一起哈哈大笑了起來,眼裏有光,滿是肆意。
無憂無慮的小郎君們揮手道別,朝著自家的馬車各自而去。
絮果也看到了自己的阿爹,他一下子就變得更加高興了,他眼裏再容不下任何人的朝著阿爹飛撲而去,迫不及待地分享起了自己快樂的一天。
“阿爹,阿爹,你知道嗎?我們今天外舍跑進來一隻小狗哦,薑黃色的,但腦袋上有一個小黑點,犬子說應該叫它大將軍,因為它頭上的那個黑點和將軍盔上的菱星很像。可小葉子說全天下的野狗都叫嘬嘬嘬。然後呢,他一叫,嘬嘬嘬就真的過來啦!”
小孩子的眼中滿是不可思議,雖然這對於大人來說是再尋常不過的小事,但連亭聽的還是那樣耐心。不僅會像個合格的捧哏說著“是嘛”、“這樣啊”,還會搭配不同的生動表情。
任誰都瞧得出來,連大人有多麽喜歡他的兒子。
廉深也順利接到了犬子,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地就強迫自己放下了車簾,就仿佛隔壁的聲音對他毫無意義,他隻低頭對犬子說:“你阿爹要出城幾日,祖父又無法輔導你做功課,這些天就先住在姨父家吧,好不好?”
“好!”犬子對他爹也是越來越沒有感情了。小時候還會因為阿爹又忘了與自己的約定而難過到嚎啕大哭,但現在他卻已經能自然而然的接受這件事,再看不到一點悲傷。
廉深回府後,在他不允許任何外人進入的書房桌子上,就悄然出現了一張信紙。
上麵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隻有寥寥數語的內容:孩子一切都好,他今天還提起了你,問我為什麽你的臉上會有一個黑青,希望你能照顧好自己。
昨天聞大娘子在回去之後,就簡單地把如今的局勢都告訴了絮果,她沒有講得太深太複雜,隻是讓絮果明白了為了廉大人的安全,明麵上他不能和廉大人有太多的往來。哪怕他真的很想很想他,也要偷偷地進行。不然有可能會給廉大人帶去危險。
絮果點點頭,記住了翠花姐姐說的每一個字,今天也做得很好,就仿佛廉大人真的隻是自己好友的一個尋常長輩。
但是在隻剩下自己和阿爹後,他還是會擔心的問,他的好朋友廉大人為什麽看上去像是被人打了?
“他打別人更多。”連亭這樣安慰兒子,“沒有人能欺負他,就像沒有人能欺負阿爹。”
絮果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心。
連大人在馬車上就寫了信,設法送入了廉深的書房,他覺得還是應該讓廉深知道絮果的關心。他難得為誰如此設身處地的著想。
但有些感情確實是沒辦法割舍的,連亭本以為自己會覺得廉深很有威脅,視他如洪水猛獸,可在他們還沒有開口讓絮果做出選擇時,絮果就已經堅定不移的選擇了他,他真的很難再產生太多沒必要的擔心。他甚至想到了這個大費周章的折中辦法,他會不定期地把絮果的近況告訴廉深,也會把廉深的事情轉告絮果。
廉大人一邊麵無表情的燒了信,以防留下證據,一邊又忍不住在腦海裏反複回想絮萬千說的,理智是對的,但有感情的感覺更爽啊。
人活百年,總不能一直壓抑隱忍。
知道自己的兒子關心著自己,哪怕隻是匆匆一瞥間,都能注意到他的受傷……這感覺真的很好。不是那種過於濃烈炙熱的極端情緒,就是很舒服,好像一縷清風,隻輕輕地一下,便吹散了眼角全部的疼痛。
而除了廉大人今日早朝時的英勇身姿外,連亭還為兒子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的好朋友聞蘭因差不多能回外舍上學啦。
如今的朝堂上,大家的關注焦點再一次從北疆回到了皇位,聞蘭因沒有那麽重要了,也就不用再把他拘在慈寧宮。連亭估摸著,再過幾天,小皇帝肯定就會放人了。
事實上,聞蘭因第二天就來上學了。小皇帝根本經不起弟弟的鬧騰。
聞蘭因攢了一肚子的話想和絮果說,連太後給他從貓狗房抱了一隻小貓,粉嫩嫩的貓爪會接連開花這種小事,他都牢牢記在了心裏。可惜,他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就先聽到了絮果在課堂上又得到了念習作的榮譽。隻不過這份榮譽裏還有犬子一份。
絮果寫了一篇與朋友有關的習作,那個朋友卻不是他。
小世子天崩地裂。
作者有話說:
*笏(hu)板:就是電視劇裏常演的,大臣上朝時拿的那個板板。以防有親親好奇這個字怎麽念,又懶得查,我直接作話裏注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