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認錯爹的第四十二天:
終於從湯山回來的不苦大師表示,請什麽夫子啊,為什麽放著他這個現成的書法大家不用,他要的束脩又不多。連亭打算給其他夫子多少,直接給他就行。
連亭還真的沒辦法反駁,不苦寫字確實好看,他唯一擔心的隻有不苦會教他兒子一些有的沒的。
“瞧你這話說的。”不苦大師表示不服,當下就要給學生家長表演一下自己精湛的教育技巧,他問在一旁湊熱鬧的絮果,“絮哥兒聽過洗墨池的故事嗎?”
喜歡在池邊洗墨的曆史名人有不少,什麽李白、米芾、王羲之等,總有個與他們有關的洗墨池景點在等著被參觀。而在與之相關的介紹裏,也往往是誰誰誰為了練好字,日複一日地臨池練筆,水池染成了黑不透底的墨池,終成一代大家。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什麽呢?”大師問絮果。
絮果的回答就是一般閱讀理解的標準答案:“告訴我們書法練習貴在堅持,要勤學苦練,不輕言放棄。”
“錯,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這些名人的家大到至少能放下一個池塘。”不苦大師的歪道理總是一套又一套,“你不會以為家裏有假山、有水池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吧?沒有錢,是得不到這些的。但你娘的錢,咳,說錯了,你爹的錢是你爹的,不是你的。你想有自己的錢,該怎麽辦呢?”
“努力學習?”
“是好好孝順你娘,不是,你爹。畢竟是他們辛辛苦苦生了你呀。”不苦大師這個話到底起源於哪裏也是一目了然,長公主的育兒真的很有問題。
不苦小時候也覺得他娘這一套純屬扯淡,長大後反而覺得這話確實很好忽悠小孩。
本想拍個連狗剩的馬屁的,沒想到這廝直接用雙手把他兒子的耳朵給捂住了,還把小孩調轉了過去,一副生怕絮果受到什麽奇怪汙染的樣子。連亭對絮果說:“我們絮哥兒不欠任何人的,也不屬於任何人,絮哥兒隻屬於絮哥兒自己,隻需要快樂就好,對吧?”
絮果毫不猶豫地點點頭,他還小,聽不懂太多的大道理,隻知道他爹他娘說什麽都對:“對!”
“好棒。”連亭鼓勵地摸了摸兒子的頭。
不苦知道自己拍馬腿上了,倒也不氣餒,繼續推銷自己。他不僅書法好,還能身兼數職,就絮哥兒現在學的那點東西,有什麽是他不會的?為什麽要暴殄天物?
連亭沒說話,隻是默默把絮果今天功課裏的算術題,從桌上推到了不苦麵前。
那是一道找規律的題目:二,四,六,空,八,十。
“來吧,天物,空裏填什麽?”連亭沒有嘲諷,卻勝似嘲諷,他“友善”提醒,“算數還隻是絮果他們的副科。”雖然這和絮果娘念叨的“語數才是主課”有些出入,但在如今的官學裏,算學、律學等課程確實和繪畫、音樂的地位差不多。
不苦傻眼,算了半天也不敢置信,自己竟然連外舍新生的題目都不會了。他不死心地追問:“你確定這個找規律隻需要加減?”
連大人點頭,給予提示:“隻需要一打頭的兩位數加減。”
大師根本沒聽懂這個暗示。
最後,還是連亭讓兒子自己寫了上去,給他不苦叔叔開了個眼。絮果不僅要填數字,還學著算學助教的樣子,循循善誘地和他叔叔互動:“讓我們來首尾相加。二加十是十二,四加八是十二,那六加什麽等於十二呢?”
不苦:“……六。”
“對啦,你好棒哦,所以這個空我們填六!”絮果鄭重其事地把六寫了上去。
不苦大師對教育行業徹底心死,但他不尷尬,馬上就換了個賽道,對絮果說:“你猜叔叔給你帶什麽了?”
“好吃的!”絮果已經聞到點心的氣味了。
不苦這才把疊得四四方方的油紙包拿了出來,攤開了裏麵五白糕,是一個個呈菱形的芙蓉色小方塊,白如雪,鬆如棉,需要先在糯米中混入茯苓、山藥等五種研磨好的粉末,再蒸好切塊,才能得到如今這油糖適中又軟嫩香甜的糕點。
不苦大師買了很多給絮果:“你明天正好可以拿來當早膳。”
絮果點點頭,然後就開心拿著屬於他的那一份回書房寫功課了。寫一會兒,看一眼,寫一會兒,看一眼,他想吃一塊嚐嚐味,應該沒什麽吧?
***
隔壁書房裏,不苦正在問連亭:“聽說你最近挺狂啊。”
“怎麽說?”兒子一走,廠公就埋頭伏案在了公務的海洋裏,都這樣了還不忘搭不苦的話,他真的覺得他們的友誼挺感天動地的。
不苦給連亭學了一下他今天排隊買糕時無意中聽到的。
有人找連亭施壓,希望他能盡快解決宮女案。因為小皇帝拿這事對朝堂發難,不管別人說什麽正統、大義、親情,他都能用“朕的阿弟不到七歲就被人害了”來魔法對抗魔法。
偏偏審訊宮女的事,當晚就交到了東廠手上,外人現在誰也插不上手。廠公連亭又是個油鹽不進的,不管是誰來催進度,他都會笑眯眯地回:“大人您這麽著急草率結案,到底是真的想為陛下分憂啊,還是想掩蓋您在這事裏麵做了什麽?”
“你少血口噴人,誣陷忠良!”
“那不如我們去東廠聊聊?”東廠可是特許的可以先逮捕再搜證,誰能經得起這麽查?
連亭周旋在兩方勢力裏,明明白白給了相同的擺爛暗示,調查宮女幕後之人這事可大可小,他看起來好像並不關心真相,隻想在兩派中找個替罪羊,就看最後讓誰背鍋。
不少人都被連亭氣了個半死。
痛罵他不是好人。
“他們第一天知道我不是好人?”連亭嗤笑出聲,對站在窗邊禍害他花盆裏好不容易結出花骨朵的花的不苦道,“之前一本本的上折子參我權閹當道的時候,不都把我比成浮雲障日、三屍五鬼的小人?那些話我能讓他們白罵?可笑。”
“啊,對對對。”不苦其實根本沒聽清連亭在說什麽,隻偷偷把掐掉了的花在手中,不敢叫連亭發現。沒想到這花這麽脆弱,他真的隻是想摸一摸來著!真的!
連亭卻像是腦後張了眼,都沒抬頭就道:“那花一盆五十兩,我會從你的分紅裏扣。”
不苦:“!!!”什麽花啊就五十兩?我特麽都夠給你買個花市回來了!
“花不值錢,陪聊值錢。”連亭麵不改色,用陳述表威脅,“你要是沒事找我,那就不用賠錢。”
不苦、不苦還真的就是有事:“不開玩笑,我這回找你真的是有正事,大事。”不苦趕忙說了實話。他屁股當天就好了,之前隻是犯懶,打算在山裏多住幾日,吸取一下日月之精華。要不是真有事,他怎麽會打亂自己的清修安排?
而連亭……
他就知道不苦無事不登三寶殿:“說。”
在山上的時候,不苦閑來無事,就跟著側峰去漫山遍野地調查了一下他姨母莊子進人的事,本來隻是想隨便幫幫忙的。
連亭停筆,挑眉:“你幫忙?”那表情就好像在說,你不添亂就不錯了,少說這些沒用的屁話的。
“什麽意思?你這話什麽意思?!”不苦反而很不服氣,把畫像氣勢十足地拍在了桌上,拍到了連亭的眼前,“我真的有幫到忙的,好不好?”
那畫像是東廠的番子不知道走訪了湯山附近多少的村落,才終於東拚西湊畫出來的一幅疑似冬天有人逃下山時的側臉。可以確定那人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子,身上有傷,眼睛很圓,當時正在被人追殺。
基本印證了連亭之前的猜測——淑安公主的莊子進去了兩撥人。
第一波人大概率就是這個受傷的女子,得到了淑安公主的暗中庇護。人本來在莊子上好好地養著傷,不想又來了第二波人,直接闖入就是一頓暴力翻找。
雖然女子趁亂再次逃跑,但卻被人看到了側臉。當時月黑風高,幾個農人看得其實也不算清晰,東廠的畫師更是個鬼斧神工的人才,畫的能與本人有個兩成相似就不錯了。可不苦卻愣是在這兩成裏看到了真相。
“你認識?”連亭必須得承認,大師在這事上確實有點用。
“你別管我認不認識。你就告訴我,她這事嚴不嚴重吧。為什麽是咱們東廠在查啊?”不苦開始套近乎。
“可大可小吧。”公主不追究那就沒事,公主追究那就嚴重,“我們追查自然有追查的理由,不便透露。你先告訴我她到底是誰,我才好決定到底要告訴你多少。”連亭這完全就是在空手套白狼了,這事隻是因為他個人的直覺才展開了調查,並沒什麽太複雜的理由。
不苦不疑有他,主動交代:“是聞小二的姐姐。”
“你說誰?”連亭一愣。
“小二啊,就是你隔壁的鄰居,我的親戚。我之前不還借住在他家嘛,當時其實是在幫他找姐姐,你知道的吧?聞大娘子在回京的路上失蹤了。我一看這畫像,好家夥,除了她還能有誰?”
“我知道聞小二是誰。”連亭剛剛隻是在表達驚訝,他不明白聞小二是怎麽參合到這個事情裏的,不過這樣就能說得通了,聞大娘子是宗親,雖然家裏落魄了,但確實有可能認識公主並得到庇護,“你慢點說,什麽叫聞大娘子失蹤了。”
傳聞中她不是去了南方嗎?什麽時候回來了?又為什麽失蹤後還在被人追殺?連亭此時的腦子裏有太多的疑問。
沒想到不苦的回答,是一杆子就給他支到了絮果出現在千步廊的那天早上。
絮果走的是青龍門進城,不苦大師當時則正在朱雀門排隊跑路。他給連亭貼門上的字條也不算騙人,他是真的算到了自己出門遠遊可能撞上仙緣才連夜收拾了包袱,可第二天他就遇到了在朱雀門辛辛苦苦等姐姐的聞小二。
據說聞大娘子最近快回來了,但書信太慢,腳程又沒個估算,聞小二就隻能見天地去城門口蹲人。
結果姐姐沒蹲到,先蹲到了不苦。
整個聞氏宗親礙於首輔楊盡忠,都不太敢在明麵上和不苦來往。但聞小二是誰啊,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再得罪楊盡忠能咋?把他犬父抓起來?那他可求求他了,趕快幫他實現這一偉願吧。如果真的能成真,他願意在家裏給楊閣老立個長生牌坊,天天讓狐獴一家輪流拜他,祝他老人家早登極樂……
“停!”連亭對這一家子碎嘴子的內心世界是一點不好奇,也不想知道,“說重點。”
“重點就是我和聞小二當時聊得頗為投緣,相見恨晚,恨到差點要燒黃紙拜把子,後來一想不對啊,我們就是親戚,我就去他家住了。”不苦大師當時也是算了一卦的,卦裏說住下也行,他就“安貧樂道”了,結果卻被連亭抓了包,三清誤他!
聞小二在京中沒什麽人脈,當時就請了不苦大師幫忙找人。
不苦正好見過聞大娘子本人,她作為宗親,過去差點被親爹賣了抵債的那事是真的挺炸裂的,不苦當時還在泮宮讀書,特意逃學去圍觀:“聞大娘子是個挺好的姑娘,我不敢保證她為什麽會被追殺,但我覺得八成以上是追殺她的人有問題。”
連亭若有所思,總覺得這裏麵其實就差一塊拚圖,他便能把整個故事都串起來。
但差哪兒了呢?
“所以聞大娘子沒事吧?”不苦其實想問連亭的是,如果真的有事,你能不能罩得住?
連亭也給出了答案:“暫時來看沒問題。”不管追殺聞大娘子的人是誰,他應該都是能擺平的,除非聞大娘子才是那個十惡不赦之人。
“那,咳,”不苦大師得寸進尺,“咱們也幫忙找找人唄,小二真的挺急的,都快哭了。”
聞小二一直從去年秋天等到了今年春天,等得人都快瘋了,也不見他姐來信解釋,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一天天地被害妄想症,生怕他姐遭遇了什麽不測。
“他姐叫什麽?”
“哪個姑娘的閨名能隨便說?那不成耍流氓了嘛。不過,我知道聞小二叫聞來金。他姐大概會叫個什麽聞來銀之類的吧?”
“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麽?你娘給你生個姐姐,然後隨你名?”
事實上,聞來金的姐姐叫聞來翡,姐弟倆的名字出自“盛世翡翠亂世金”,一看就是他們那知識文化水平有限的爛賭鬼親爹的“傑作”。在開始跟著年娘子做事後,年娘子建議聞來翡行走江湖最好有個馬甲,她就改了個爛大街的翠花。
也就是絮果的翠花姐姐。
她寧可叫翠花,也不想叫聞來翡。
可荒謬的是,正是聞來翡的這個身份在最危急的關頭救了她。
聞來翡沒想到護送他們上京的柱子竟然也叛變了。娘子在世時對他們多好啊,哪一個不是在人生最絕望的時候被娘子拉了一把,活出了人樣?
結果呢?
財帛動人心,娘子才死,就有人打起了少東家的主意。
她本來對娘子把少東家送回前夫身邊的決定是不能理解的,他們有人又有錢,一定會把少東家照顧得很好,為什麽要賭一個多年不見的前夫的良心?經曆了柱子的事她才明白,娘子的顧慮是有道理的。
也幸好聞來翡機警,在快要入城時發現了不對。她當時有兩個選擇,要麽帶著少東家一起跑,但她可能無法帶著他跑太遠;要麽由她來引走柱子等人,給少東家留一個進京的活路。最終她選擇了後者。
“您會數數嗎?”聞來翡在脫離車隊、把少東家藏到隱蔽處時道。
絮果點點頭:“我能數到一千哦。”
“那我們來做個遊戲吧。”聞來翡焦急地用灰塵抹黑了少東家的臉,明麵上還要盡可能地穩著,生怕嚇壞孩子,“您不能出聲,要在心裏默數。等數到十個一千的時候,如果我還沒有回來,您就自己先進京去找爹,好不好?”
京城就在眼前,他們已經走了九十九步。
隻是她大概沒有辦法陪少東家走完這最後一步了。
當時聞來翡是懷著自己不會活下去的決心,去引開柱子等人的。她假意是帶著少東家一起逃跑,一路摸上了湯山。本想當麵跳崖,好以絕後患,沒想到卻是絕處逢生,在淑安公主的莊子裏活了下來。
隻不過後麵又橫生了這樣那樣的枝節,有人摸進了公主的莊子,還不是柱子等人,是比他們來頭更大的人。聞來翡不得不再次開始逃亡,幾次引開各路追兵。在京外好幾個省繞了一個圈,才最終走到了今天。
她扮做普通農婦,跟著趕早集的百姓商販一起蹲在城門外,仰頭看了看天亮才能打開的大門。
在心裏不斷祈求老天爺保佑,少東家已經和他爹順利會合。
至少、至少千萬不要出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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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東家絮果此時還在和五白糕大眼瞪小眼呢。他一開始隻想吃一小塊的,但一塊根本嚐不出來味道,就又吃了一塊。不知不覺,油紙裏隻剩下了一小半,但他當時還是憑借驚人的意誌力停了手的,因為再吃就吃不進去晚飯了。
結果等晚飯過後,吹燈撥蠟都要休息了,絮果總感覺他好像聽到了點心之神在召喚。
——年輕的絮果啊,你都不知道嗎?這個世界有個規矩叫陌生的點心絕不可能留到第二天!
絮果、絮果表示點心之神說得可真對!
他在把最後一口五白糕都吃進肚子裏後,就開始海豹式地認真拍打肚皮,然後才想起來對著隻剩下渣滓的點心油紙宣判:“啊哈,你們的死期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