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認錯爹的第四十一天:

一支筆,一個人,一個下午,一個奇跡。

絮果最終還是趕在開課前的那天下午把他落下的功課都補完了。

不過說真的,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寫得不夠認真,算數和隨筆還好,主要是描紅。一天兩頁,三天就是六頁,為了趕時間,字寫到後麵都快飛起來了。每一筆都好像有自己的想法,落在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練字就和練武一樣,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老師知道。

絮果在第二天早讀把作業交上去的時候,心情忐忑極了,雖然按時完成了功課,但他反而開始有些懊悔,反思是不是不該如此敷衍。

山花齋的大家今天都挺愁雲慘淡的,絮果的惆悵倒也沒顯得有多麽突兀。

連司徒犬子都難得沒什麽精神,耷拉著一張小黑臉坐在那裏。他早讀前剛高興完原來不用第一次私試便和朋友分開,下課就發現奶娘不能再跟著他了,角閣的茶水間如今隻剩下了一個書童。犬子根本無法接受這個規定,很努力才憋住沒哭,他、他想奶娘回來。

學齋裏其他的小郎君也是差不多的情緒,一如杜直講之前的猜測,爹娘離開他們未必會有多大反應,但從小照顧他們的奶娘或者婢子不見了,那簡直會要了他們的命。

一個打出生起就習慣了前呼後擁、從沒有獨自一人待過的小朋友,直接就崩潰了。

而當有了第一個人哭,其他人也就很難再堅強下去。

幾乎是眨眼間,山花齋就已經哭成了一片。隻有絮果和幾個孩子看上去還算精神穩定,絮果接受過與阿娘分別的適應訓練,沒有太多的分離焦慮,他不僅沒哭,還忙得不得了,到處安慰著他的朋友們。

先是熟練地從荷包裏掏出從莊子上摘的鮮花,五顏六色的堆滿了小葉子的書桌;再是拿出長公主送給他的隻有巴掌大的自行犬,放在了司徒犬子的眼皮子底下;然後,還偷偷分了各式各樣的糖果給他周圍每一個傷心的同窗。

頭疼的杜直講都不知道到底要不要和絮果談談,他到底哪裏來的這麽多與學習無關的東西。

成功幫直講轉移了大家注意力、讓哭聲漸停的絮果疑惑回頭:“嗯?”

杜直講:“……”算了,至少今天就不計較這個了。

這天早讀之後的第一節課就是書法,大家好不容易重新整理好的情緒,在書法私試的卷子麵前再次有了裂痕。

教書法的夫子這節課什麽都沒幹,就是挨個點評了每個人的字,圈紅的表示不錯,打叉的需要重寫,至於到底要重寫多少遍,那就要對比著看他們這幾天的描紅作業了。有考試之後知恥而後勇努力練習得到夫子表揚的,自然也有根本沒好好寫功課被夫子更加嚴厲批評的。

絮果坐在座位上,雙手緊緊握著卷子不敢抬頭。因為他的功課就是亂寫的,書法私試也隻有甲中。

他完蛋了。

然後,一向喜歡板著臉的書法夫子,在輪到點評絮果的字時,卻像是突然失了明,不僅沒戳破絮果的半日速成,還睜著眼睛說瞎話表示絮果這次私試書法的成績判錯了,重新給他圈紅了不少地方。和顏悅色的誇他功課完成得不錯,再接再厲。

絮果看著自己都快抖成蚯蚓的字,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隻餘滿臉的迷茫,寫得很好嗎?

好在哪裏?

夫子比較喜歡蚯蚓?

其他小朋友不疑有他,隻覺得夫子說什麽是什麽,都對絮果發出了羨慕的聲音。山花齋的氣氛是真的好,等下了課,也沒有人因為嫉妒而說絮果的酸話,更多的隻是圍過來誇絮果厲害,還有認真和絮果請教他是怎麽練字的。

在絮果都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想得有問題時,他就發現葉之初在一旁欲言又止已經好久了,明顯是有話要說。

“怎麽了,葉子?”絮果又自然而然地給小葉子塞了一個鮮花餅。

但這樣的舉動卻讓葉之初更加糾結了,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發現和朋友說出來。他剛剛一直在看絮果的書法卷子,腦海裏各種天人交戰。

葉之初因為性格以及從小被家長拘在身邊學習的經曆,幾乎沒怎麽交過朋友,絮果和犬子就是他唯二的朋友,也是他最好的朋友。他真的不想因為說錯話而失去他們。可、可他也是真的覺得夫子說得有問題,他怕絮果信以為真,那會害了他。

葉小郎君想了又想,還是覺得哪怕拚著朋友都沒得做,他也希望絮果能變得更好,於是,在深吸一口氣後,他便道:“我覺得夫子說得不對,你這回寫得並不、不好。”

生怕絮果不信,葉之初還拿來了自己和其他幾個寫字比較好看的同窗的卷子,與絮果的進行了對比。

“我沒有說你寫得很糟,你別誤會,但我覺得也不是特別好。你看,這是大家寫的‘早’,這是你……”葉之初越說越慌,畢竟敢開口就已經用光了他全部的勇氣,說到最後,他感覺自己的胃都擰在了一起。

葉小郎以前其實也遇到過類似的事情,他本隻是想告訴堂兄不要隨便相信別人的恭維,但堂兄卻覺得他是在嫉妒他。他永遠忘不了堂兄怒氣衝衝地質問:“你已經很厲害了,祖母誇你聰明,大伯、我爹和大家都喜歡你,阿爺覺得你能繼承他的衣缽,這還不夠嗎?我隻是偶爾一次你比更受關注,你就受不了了?連這也要搶走?”

他想說不是這樣的,他沒有想要搶走什麽,他、他……

絮果卻已經一臉激動地握住了小葉子的手,真的是鬆了好大一口氣。他開心地說:“你也覺得我寫得不好是嗎?真是太好啦,原來不是我一個人這麽想,我還以為是我出現了幻覺呢。”

絮果真的快被嚇死了,還好小葉子還是正常的。

私試不好說,但後來的作業,絮果還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好好寫字嗎?他真的不知道書法夫子到底怎麽了。

葉之初看著自己被抓住的手,整個人都有點暈,隻覺得被握住的地方滾燙滾燙的,就像絮哥兒這個人。

偏偏犬子在一邊看見了,不知道他們在幹嘛,但也硬是擠了過來,最後變成了三人傻乎乎地在那裏手拉手圍成了一個圈。

“你、你都不生氣的嗎?”葉之初最終還是問出了口。

“你說的是對的啊,我為什麽要生氣?”絮果不解,一回頭就看到站在窗邊的好朋友又哭又笑,急得不行,“你怎麽啦,葉子?不要哭啊,是又想奶娘了嗎?不怕啊,你不是被剩下了一個人,我們都在陪著你啊。對吧,犬子?”

“對啊!”司徒淼已經過了那個勁兒了,是相當皮實的一個小朋友,哐哐地拍胸脯表示,“不然你把我當你的奶娘?”

葉之初:“……”倒也不必。

稀裏糊塗、破涕而笑的一天就這麽過去了,但絮果發現他今天遇到的怪事還不隻這一件。除了書法夫子的奇怪態度,其他夫子也沒有正常到哪裏去。

哪怕是最嚴格的音韻學老爺子,明明說過大家如果在私試的時候錯了他三令五申講過的聲調,一定會被打手心,哪怕是隔壁的聞世子也絕不姑息!但在麵對音韻隻得了甲下的絮果時,老夫子也隻是幾次運氣,最後還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了。

絮果成為了唯一那個沒有被打手心的小朋友。

能不被打,絮果當然是很開心啦。

可……

總覺得哪裏不對。

下學後,司徒犬子本來沒想那麽多的,但他也在絮果的一一舉例下發現了:“對哦,我們都隻有書童跟著了,可你家錦書姐姐是不是還在?”

絮果:“!!!”為什麽隻有他這麽特殊?

當然是因為夫子們在經過昨天提心吊膽的東廠調查後,現在都有點怕絮果啊。其中杜直講已經算是最威武不能屈的了,對待絮果也隻是能勉強一視同仁。隻要一想到東廠的手段,手無縛雞之力的夫子們就不由得心顫。

番子們形容廠公審問過的犯人的精神狀態就是:

比較含蓄地會說:也就偶爾崩潰。

比較直白的就會說:經常偶爾。

最要命的是,根據小道消息,東廠會突然插手國子學外舍,就是因為連亭的兒子被欺負了。誰都知道東廠督主連大人有個寶貝兒子,隻是整個學舍的夫子都很懵逼,連小郎被欺負過嗎?真的不是我啊。

越是不了解,才會越恐慌。

尤其是聽說真的有夫子被帶走再沒有回來之後,這種緊張情緒達到了頂峰。

雖然最後被帶走的其實是蒼穹齋的夫子,和絮果所在的山花齋八竿子打不著。但東廠這麽高調,還是引得學齋內外都人心惶惶。

連大理寺卿廉深,今天在衙署都聽到了別人在八卦這荒唐事,他忍不住挑起了眉。

少卿越澤在一旁嗤笑:“大人您也覺得他們在胡說八道吧。”

廉深笑嗬嗬地點了點胖乎乎的腦袋,掩去了心中的沉思。連亭再怎麽喪心病狂,也不可能公器私用到這種地步。不會是宮裏出了事吧?在國子學外舍的可不隻有廠公的兒子,還有皇帝的親弟弟呢。

越澤卻表示:“對嘛,連大人明明是個很不錯的人,真不知道他們這樣編排有什麽意思。”

廉深:“???”哈?你再說一遍,你覺得誰不錯?

鬧出這樣大動幹戈的調查動靜,已經與連亭之前與小皇帝主張的不宜聲張相去甚遠,看起來甚至是有些矛盾的。

事實上,也確實是矛盾的。

因為連亭的計劃改了。

事情轉折的節點,就發生在連亭前夜處理完宮中的事情,在趕回家的路上偶遇了瞎溜達的紀老爺子。

在宵禁的這麽一個特殊時間點,大街上幾乎隻有他們兩隊人馬,想裝看不見都不行。

連亭便下馬寒暄了兩句:“您這是還沒睡,還是早上剛剛起?”話一出口,連亭都有些恍惚,還以為自己是在問不苦。不過,不苦大師如今還在山上養他的貴臀,短期內大概都不會回京。

隻能說紀關山不愧是不苦的堂伯祖,他的答案更新奇。他說是因為他突發奇想覺得這晚一顆星星也沒有的夜色,很像他兒子年少時習作的某篇駢文,興致上頭就想去找文裏描述過的地方看看,和他已經亡故的兒子喝上兩盅,拎著酒走到一半又覺得興致沒了,便打算重新打道回府。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灑脫得不像一個活在這個已經被八股文所束縛的時代下的文人,更像什麽擅清談、愛裸奔的魏晉名士。

雖然很荒謬,但一想到對方和不苦有血緣關係,又總覺得這一切都合理了起來。

“您這是打哪兒來的啊?”紀老爺子嘴上是這麽問的,但眼神已經看向了皇宮的方向,篤定道,“宮裏出事了?”

連亭既沒有回答是,也沒有回答不是。因為他突然意識到,他怎麽回答都不對。甚至包括他的連夜入宮,能瞞得了一時也瞞不了一世。越是遮遮掩掩,越容易引人疑竇。他從一開始就想錯了,但現在往回找補也不晚。

也是在決定不能完全隱瞞的那一刻,連亭就順便拿這事來試探了一下紀關山。

紀老爺子雖然重新起複回了朝堂,看上去既沒有站在楊黨一邊,也並沒有旗幟鮮明地成為清流一派,但他隻是做好了一個穩定朝堂的純臣,並無意成為誰的心腹軍師。

連亭簡單說了一下有人挑撥聞世子的事。

紀老爺子也果然如他的立場,他並不會像連亭一樣,完完全全把自己捆綁在太後與小皇帝的這條大船上。但他也沒有置身事外,而是給連亭打開了一個全新的思路——這不正是一個借題發揮的好機會嗎?

小皇帝想知道是誰挑撥的天家親情沒錯,但連亭又不需要好奇。他手握宮人這張可以扣在任何一方勢力頭上的牌,說不定反而能借此解決掉如今朝堂上的另外一個大問題。

——小皇帝到底要不要認先帝當爹。

具體怎麽操作,紀老爺子並沒有給連亭參詳,隻是暗示著給他提供了一個思路。堵不如疏,能鬧大了為什麽要忍下去?

縱觀紀關山的一生,他就不是一個什麽能忍的人,他更信奉主動出擊。

而連亭也終於懂了紀老爺子的所求,求的就是一個不要再在這種認爹的屁事上來回博弈浪費時間,趕緊著去處理更重要的民生、為老百姓做點實事的安穩朝堂。哪怕沒有聞世子這事,紀老爺子大概也要開始大刀闊斧地整頓了,如今正好遇上,那就利用一下。

兩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把真實的想法徹底說破,卻也達成了微妙的共識。

可以合作。

然後,才有了今天早上的外舍停課,重新說服了小皇帝的連亭,恨不能把這事鬧得越大越好,人盡皆知的那種。

當然,明麵上連亭還是找了個遮遮掩掩的理由,為的就是讓所有人去深究,這裏麵有隱情啊,這裏麵有不得了的事,你們快來撥開迷霧發現“真相”。隻是連亭沒料到,大家越傳越離譜,變成了他衝冠一怒為兒子,導致了絮果去上學時的種種怪象。

連亭一臉無語,以後不用擔心兒子被欺負了,但哪怕他現在去和那些夫子們談,他們對待絮果的態度大概隻會更謹慎。

這世上少有讓連亭都覺得搞不定的事。

他兒子算一個。

連亭一邊給兒子剝橘子上的白絲,一邊沉吟,最後道:“阿爹再給你找些私下裏的夫子吧。”簡單來說,他決定給兒子請幾個家教。

絮果晴天霹靂。

作者有話說:

瞎扯淡小劇場:

絮果:爹,你要不要聽聽你在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