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認錯爹的第三十六天:

紀老爺子也沒想到,自己老了老了,竟然交了一個不到七歲的忘年交。

在吃了一頓前所未有的飽腹之食後,紀老爺子就心情愉悅地溜達回了家,他覺得這是侄孫不苦之前所沒說的又一優點,當然也有可能是不苦根本沒考慮過這方麵——飯後百步走,能活九十九。

紀老爺子在老妻的靈位前,很是念叨了一番自己的全新際遇。

等說完了他才意識到,他以前不就是這樣嗎?不管在朝中遇到了什麽事,總會回家興致勃勃地與妻子分享。從年輕時的今天遇到了上峰的什麽什麽刁難,他以後一定要找機會贏回去;到壯年時的他在早朝上又辯贏了誰誰誰,瞧對方那輸不起的臉色;以及……那一天,他理正衣冠,拜別母親與妻子,執鞭闖入宮闈。

過去的每一天都是苦惱的,也都是快樂的。雖然紀關山還是不太能確定到底要不要答應師弟重新起複,但至少他覺得雍畿也不是不能住。

隨後的幾天,紀老爺子依舊每天都會去外舍的膳堂吃飯,也總會選擇坐在絮果和聞蘭因中間,四個人一起成為了一個神奇的飯搭子組合。

是的,四個人。

不苦大師雖然被老爺子占了絮果的家屬名額,但是沒有關係,在看到聞蘭因後他就靈光乍現,這不還有個現成的親戚嗎?

“你說氣不氣?”大師眉飛色舞地搶走了聞世子碟中最後一塊的梅子花饌,他看起來頗為享受這種在親情邊緣來回拉扯的感覺,“你再討厭我,我也能用你的家屬名額。”

聞蘭因:“!!!”熊孩子忍無可忍,也就沒有再忍,站起來就一頭朝著不苦大師撞了過去。

還別說,真有勁兒,疼得不苦大師齜牙咧嘴,但他依舊堅強地把甜而不膩的花饌都吃了進去,一口的梅花香氣。

紀老爺子在一邊看得別提多可樂了,這種每天都能遇到不苦和世子戰鬥,又能聽到絮賢弟發自肺腑的各種誇讚的日子,讓紀老爺子忽然就有了奔頭。

但真正讓紀關山找回當年入朝為官時的那種感覺的,還要數很快就有別有用心的人找上了門。對方發現了紀關山最近的動向,假借探望之名來上眼藥,“一不小心”就點明了絮果的身份,然後開始幾乎快成為明示的暗示——東廠的連亭在下很大的一盤棋啊。

不得不說,對方說得其實也不算全無道理。

朝野上下誰不知道連亭和不苦大師的關係好?那是頂著首輔的壓力也要繼續來往的好。怎麽就這麽巧,不苦來買房就說了可以去外舍膳堂吃飯,而紀關山在膳堂就遇到了連亭唯一的兒子。有沒有一種可能這是一場陰謀呢?不算太高明地引君入甕。

紀老爺子對此隻有六點想說:“……”

他又不是個傻子,也是有自己的判斷力的好嗎?早在不苦找上門時,他就已經猜到了這大概是一場試探。甚至以不苦的腦子來說,他可能都不知道他在這裏麵扮演的到底是什麽角色,隻要攛掇的不苦心動來看房,後麵的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到膳堂吃飯純屬跑偏發展。你要說這是有人刻意安排的,可能嗎?可能啊。但概率大不大呢?紀老爺子表示,大概也就比他兒子死而複生的概率大那麽一點點吧。

絮果並不是全程都在關注紀關山的,事實上,除了一開始努力幫助新“同窗”適應膳堂外,後續他明顯是更在意自己的朋友的。

絮果當時的注意力幾乎全在犬子身上,因為他發現犬子好像在偷偷節食。為了不讓人看出來,犬子一直在不停地用勺子把食物碎成小塊,然後再搭配偶爾為之的進食動作。但他其實隻有咀嚼,沒有下咽,最後幾乎都會原封不動地吐到帕子上。

司徒犬子每一次的動作幅度都很小,一般人在專注吃飯時是很難發現的。絮果也是無意中看到,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在經過反複觀察後才確認。

從那個時候起,絮果就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根本沒空再顧得上紀老爺子。

當然,紀老爺子也順著絮果的視線看到了這一幕。紀關山本來還挺好奇絮果打算怎麽處理的,結果等第二天再次見到那位黑胖黑胖的小朋友時,他已經重新恢複了活力,笑起來鏗鏘有力,講話超大聲,吃飯也是一勺接著一勺,就好像昨天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幻覺。

絮果也完全沒有和紀老爺子分享自己到底做了什麽的意思,因為這是犬子的秘密啊。

他是不會和外人說的。

好吧,絮果也有分享欲,很難做到完全保密,但他隻會在晚上吃飯的時候和他阿爹說。他還特意讓狐獴一家去花廳門口放哨,以免被不苦叔叔聽到。

“都是蒼穹齋的楊小郎的錯!”絮果為朋友同仇敵愾,氣到揮拳頭的那種。

“楊樂怎麽了?”連亭對兒子在外舍的同窗了若指掌,都不需要絮果說全名,他就差不多能猜到個大概。更不用說楊樂還有個當首輔的大爺爺,其實也算是一個挺有名的崽,是連亭的重點觀察對象。

這麽說吧,廠公連絮果如果和楊樂發生不可挽回的衝突,他該怎麽幫兒子銷毀證據的預案都做好了。

“之前我帶犬子去蒼穹齋找蘭哥兒借書,楊小郎無緣無故嘲笑犬子胖,他真的好過分!”要不是犬子有仇當場就自己報了,絮果肯定是要上前和楊樂理論一番的。

“那他可真過分啊。”連亭不著痕跡地往兒子碗裏又添了些菜花。絮果雖然乖,但其實也是會挑食的,隻不過他在這種圓桌吃飯時,總會做得很隱晦。連亭也是在照顧了兒子一段時間後才發現的,然後,他就開始了和兒子長期艱苦卓絕地鬥智鬥勇。

絮果假裝沒看見眼前的蔬菜,連亭則假裝無意中把適量的菜和肉混在一起夾到兒子的碗裏。

絮果小朋友有個不知道好壞的習慣——絕不會剩下自己碗裏的飯菜。麵對多出來的菜花,絮果真的是掙紮了良久,最後還是一咬牙一跺腳就把菜都給吃了。

連亭在心裏估算著兒子這頓飯的量,在適當的時候停了手。

等開始吃飯後水果了,絮果又想起來了這事,一邊啃著哈密瓜一邊氣鼓鼓地說:“對啊,楊小郎這樣真的很不好!如果他不和犬子道歉,我以後都不要喜歡他了!”

“嗯嗯,我們不和他玩啊。”連亭沒怎麽走心地哄著兒子。

“犬子要減肥都是因為他。我還以為犬子報完仇就不在意了呢,沒想到犬子回去後偷偷傷心了好久,然後就開始減肥了,可我覺得犬子這樣一口都不吃是不行的,會餓壞的。”絮果沒有當場戳破,是擔心膳堂裏那麽多人會傷了犬子的麵子,但事後的私下裏他卻和犬子溝通了許久。

“那怎麽辦啊?”連亭終於有了點興致,想幫兒子解決問題,順便給絮果扶了扶快要掉下來的口水巾。

絮果吃水果總會吃得一臉一身,又自己嫌棄自己,連亭隻能為連少爺提前服務。

“我們已經解決完了哦。”絮果得意洋洋,連瓜也顧不上吃了,隻專注和阿爹分享自己“絕頂聰明”的好主意,“是我和小葉子一起想到的辦法。既讓犬子可以繼續吃飯,又不用再擔心體重。”

“是什麽啊?”連亭已經打定主意,不管兒子說什麽,他都要猛誇他聰明伶俐。

結果他就聽到絮果說:“從今天開始,我就不再是四十二斤啦!”

連亭微微一愣:“嗯?”

“我是五十斤。”絮果宣告道,說到興奮之處,他還手舞足蹈的揮起了瓜皮,把汁水甩得到處都是,“小葉子也不再是三十八斤,而是五十斤!因為在我們商量之後決定,我從此替犬子分擔八斤,小葉子分擔十二斤,這樣犬子減去二十斤,就也隻有五十斤啦。”

連亭:“……哈?”

“爹,我們是不是超棒的?”絮果等不來表揚,就開始自己要了,他臉皮也超厚的。

“那是,你們挺厲害的。”連亭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評價,想了半天也隻能說幾個孩子九章算術學得不錯。

那個時候的連亭怎麽都不會想到,此去多年,他兒子的體重始終是實際體重再往上加八斤,因為他一直記得這個和好朋友犬子在幼時的承諾,真的超講義氣的。

絮果就像一個解決問題的專家,在解決了犬子的煩惱後,又在第二天開始替紀老爺子解決煩惱。

那個時候的紀老爺子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有意試探,或者隻是一個飯前的閑聊,剛好就聊到了這個話題。他說他其實晚上也在膳堂吃飯。

絮果以及幾個小朋友齊齊睜大了眼睛,好奇極了。

“晚上也可以在外舍吃飯嗎?”

“膳堂晚上竟然還開門的?”

“聽起來好厲害。”

“隻對要升內舍生的大孩子開放。”不苦一邊給橘子辛辛苦苦地拔白絲,一邊閑不住的回答,“你們這些小孩子暫時是去不了的啦。

大啟的官學內卷也很嚴重,想升國子監的內舍生,就得自己實打實的考,雖然考不上最後也能依托於父親的官職進去讀書,但進的學齋卻有著天壤之別。為了提高考上去的名額,外舍就延長了應屆生每日的上學時間,晚飯自然也就要在膳堂解決。

絮果等人發來了羨慕的聲音,倒不是想上學,隻是想變成大朋友。

“嘖,長大有什麽好的?你們將來肯定會後悔的。”至少不苦大師現在就恨不能變回小孩子,那個時候他爹還活著,他娘對他還很溫柔。雖然家裏沒有特別有錢吧,但他在泮宮的其他宗親同窗家裏也一樣沒多少俸祿,大家每天什麽都不用想,隻想著怎麽逃課就行。

“什麽是逃課啊?”小朋友們的注意力和好奇心立刻被轉移。

不苦:“!!!”救命,連亭不會殺了我吧?

幸好絮果並沒有特別關注這一句,他反而更在意紀老爺子:“那你有在吃晚膳的時候交到朋友嗎?”

話趕話,紀老爺子就問了句:“那你希望我交到其他朋友嗎?”

“當然希望啊。”絮果是這麽說的。

“你有一個朋友還不夠嗎?”聞蘭因是這麽說的。

兩個小朋友異口同聲,說完之後就不可置信地看向了彼此,眼神交匯的那一刻,他們什麽都沒有說,又好像什麽都說了。三觀再次開始進行激烈碰撞。

一個說:“我阿娘說了,喜歡一個人也不能要求對方隻和自己一個人玩。”

另外一個卻說:“喜歡他,就會想要獨占他啊,不然算什麽喜歡?”

說著說著,兩人就吵了起來,肯定不會對彼此動手,卻是誰也不服誰,旁人怎麽勸和都沒用。紀老爺子看著這不受控製地發展都蒙了,心想著,自己都一把年紀了,不會要當一把藍顏禍水了吧?真是罪過啊罪過。

然後……

不到當天下午,兩個小朋友又莫名其妙地和好了。小朋友的愛恨情仇就是這麽快,根本不講道理。

絮果和其他人其實是能相處得很好的,幾乎從不會吵架,就是不知道為什麽麵對聞蘭因總會一會兒吵一會兒好的,很不穩定。但即便如此了,他還是想和聞蘭因繼續當朋友的。

那晚來吃飯的紀老爺子,在大門口等到了遲遲沒有回家的絮果。今天連大人有事,沒辦法來接兒子,是不苦大師在一邊拎著書袋陪孩子。

紀老爺子詫異地看著眼前已經換上春衫的絮果:“你在等我?”

這是準備陪我吃晚飯啊,還是邀請我去你家吃飯?

結果老爺子的兩個猜測都沒有料對。

絮果隻是為了祭出了他和阿娘學來的交朋友大法,繼傳授給了阿爹之後,又傳授給了他的新朋友紀老爺子。隻不過這一回絮果給的不再是五顏六色的糖果,而是一堆最近外舍流行的玩具:“要和別人分享著玩哦。”

紀老爺子接過玩具的時候人都傻了。他不是不明白絮果的意思,但就是因為明白絮果是在教他如何交朋友,他才會更震驚。

絮果真的一如他白天說的,發自肺腑地希望他能擁有更多的好朋友。

對於這個年紀的絮果來說,交朋友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呢。

紀老爺子麵對別有用心來勸說他小心連亭的人,真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就連絮果那個性格,他都懷疑連亭到底知不知道兒子在外麵交了他這麽大一個大朋友。

在那人走後,紀老爺子也就終於確認了,這些背後算計來算計去卻反而被一個小朋友的無意之舉輕易對抗了的感覺,他可……真是太喜歡了。

老爺子對這老妻的牌位說:“你總說我少時頗為紈絝,好鮮食,好爭鬥,好繁華。我當時還與你爭辯,說人總是會變得,終有一日我會隻想要一二肥田、三五牲畜,像個隱士一樣恬靜又悠然過完這一生。但現在我發現還是我錯了,你是對的,你總是對的。”

你在我還不完全了解自己的時候,就已經先一步看到了那個原原本本的我,並堅定不移地愛著我,支持我。

他就喜歡看別人蠅營狗苟忙活到九十九,卻被他一力破之。

青山很好,綠水也很好,但他紀關山果然還是個大俗人,隻喜歡這紅塵俗世、爭強好勝的名利場啊。

***

至於連亭到底知不知道紀老爺子和絮果這些時日的頻繁互動……

連亭很滿意的對破筆道:“你做得很好。”那個上門找紀老爺子挑唆的小人,就是破筆安排人去“啟發”的。他和絮果的關係是瞞不住的,與其等後麵被紀老爺子知道了再多想,還不如一開始就主動挑破此事。

連亭對小皇帝說,紀關山此人天生反骨,隻相信自己的判斷。哄騙、利用、陷害對他都是沒有用的,倒不如大方些,把條件直接擺出來,任由對方選擇。

絮果確實是個巧合,但也正好給了連亭靈感。

他沒有選擇像清流派一樣不停遊說,也沒有像楊黨一樣上門進行什麽挑撥,隻是以小皇帝的名義給紀老爺子又送回了當年那根景帝的禦賜之鞭。

紀老爺子在殺了妖師後,鞭子就被先帝收了回去,並泄憤一樣地讓人毀了。隻不過當時被安排做這件事的人正是連亭的師父張太監,兜兜轉轉,鞭子又重新回到了紀老爺子的手上。連亭的用意,一目了然。

我們敢把鞭子給您,就是不知道您還敢不敢像當年一樣執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