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認錯爹的第三十五天:

很快,紀老爺子的“小飯桌”就被辦了下來,不苦卻隻得到了一次陪同參觀的機會。

“為什麽啊?”不苦大師發出抗議的聲音。

國子監司業鐵麵無私:“因為一個學生隻有一個家屬的名額。”國子監早年間確實有過特事特辦,允許一些有家小的學生帶家屬同吃廩米。“我把你隨連絮果的名額讓給了堂叔,你沒意見吧?”

不苦:“???”憑什麽啊?他有意見,他意見大了!

“憑堂叔忙碌半生、如今卻是形單影隻一個人。你這個主意確實很好,多接觸接觸煙火氣,說不定能解開堂叔的心結。但是你呢?”司業大人教訓起人從來都是不怒自威,又自帶正義閃光的,“您貴庚啊?您對國家有什麽貢獻嗎?這裏是官學,為朝廷培養人才的地方,不是讓你們老聞家胡鬧的後花園!”

大師、大師能說什麽呢?他隻能說他堂叔說的可真對,隻一點,他挺委屈的:“我姓紀啊。”

司業大人也是一噎,但很快就恢複如常,拂袖而立:“總之,你愛答應不答應,不答應,就這次參觀體驗也別去了。”

不苦:“我去!”隻一次其實也夠滿足他熱愛搞事的好奇心了。

***

國子學外舍的膳堂和國子監的膳堂不能說相差不大吧,那也是一模一樣。主打會饌製,連膳堂門口掛的匾額都叫“會饌堂”。

意思其實就是大家一起在食堂吃飯。

後廚有一個領頭的廚娘,並二三十個膳夫,每人差不多要負責二十到二十五個左右的小郎君的夥食。他們不單單是要做飯,從養豬種菜,到釀醋磨豆,幾乎所有與入口有關的工序都要責任到人。這也是不苦為什麽對紀老爺子說能吃的放心的原因,是真的可以一路溯源到食物的原材料,再可靠不過。

大啟流行女廚,廚娘在整個廚藝屆都是占據統治地位的,她們一般也隻會把自己的手藝代代相傳給女兒。不管是宮中還是朝野,也不管是重臣勳貴還是富商鄉紳,設宴款待貴客時一定會請一到兩位廚藝高超的廚娘,這樣才有麵子。

國子學外舍的這位廚娘便是膳堂的臉麵,也是味道的保障。

而在外麵負責會饌堂的管事則叫掌饌,這是個男女皆可的職位,不過一般都是男學就是男掌饌,女學就是女掌饌。

掌饌不管後廚,每天要做的就是帶人做好膳堂的清潔工作,並提前準備好桌椅與餐具。

這一天,國子學外舍的庖掌饌就在頭疼位置的安排。昨天是第一天讓新入學的小郎君並入膳堂,結果就出了不小的亂子。

理論上來說,在膳堂裏每個齋都應該分齋就坐,而每個齋往往會有一個齋長負責管理大家。但剛剛入學的新生,往往都是在第一個月的私試後才能按照成績選出齋長。新生也都是第二年才會開始集體吃飯,屆時各齋的齋長已經建立了一定的威信,熟悉了管理流程,能和庖掌饌很好的配合,不至於惹出太多事端。

但今年……

雖然直接讓各齋的直講夫子代為管理了,但矛盾卻並沒有平息,反而更加尖銳了。尤以之前差點就點了自己齋的蒼穹齋為最。

聞世子大概是真的被氣狠了,一直在陰陽楊樂,他覺得同齋就是同一個營的戰友,私下裏大家可以有矛盾,可以不服氣,可以別苗頭。但想直接幹掉所有人是個什麽操作?這種人上了戰場,誰敢放心把後背交給對方?

楊樂一開始還都忍著、受著,他也知道他做的有點過了,可後麵還是沒忍住,因為他也覺得自己很委屈,他都說了,他不是故意的,他沒想那麽做!那是一個意外!

但最可氣的是聞蘭因每次找事,要麽眯著眼看人,要麽連正眼都不瞧他一下,就好像故意似的,覺得他根本不配和他說話。

楊樂是個很要麵子的小郎君,而這種人往往敏感易怒,和柴火堆似的一點就著。

這裏絮果就不得不為他的朋友說一句了,聞蘭因還真不是故意的,他就是單純的看不清楚人,又死要麵子不願意承認自己有眼疾。再加上聞蘭因說話其實是帶了一點北疆口音的,就那種語氣特別衝,仿佛隨時可以幹翻所有人的挑釁……

總之,這一年的多災多難,從一開始就已經定下了基調。

至少對於國子學外舍的庖掌饌來說是如此。

蒼穹齋非要挨著山花齋坐,但新生四齋按照順序應該是山花、海樹、赤日,最後才是蒼穹。庖掌饌昨天礙於北疆軍的侍衛來打招呼,擅作主張把蒼穹齋插在了山花齋和海樹齋的中間,今天就接到了來自海樹齋家長們的壓力。

大家都是讀書人,這些家長倒也沒說什麽,就隱隱暗示了兩句,家裏的孩子回家都在道奇怪,不是說山花對海樹,赤日對蒼穹嗎?怎麽蒼穹卻排在了海樹的前麵?

這邊是皇帝,那邊是朝中哪個都有可能成為他未來上峰的大佬們,他是誰也得罪不起啊。

是的,未來上峰。膳堂掌饌其實是一個可以提供給監生來兼任的職位。

用絮果他娘的話來說就是勤工儉學。

官學裏也不都是有錢人家的後代,況且也不是所有官員都很有錢。除了膳堂掌饌外,還有不少職位都是國子監裏成年的監生在兼職,既能解囊中羞澀,又能提前鍛煉管理能力。

但對於庖掌饌來說,這回屬實是鍛煉的有點過了。

他今天連國子監都沒去,在和直講夫子言明難處請了假後,一早就跑來了外舍想要找到解決之道。結果,如何平衡四齋新生的辦法還沒想到呢,就又接到了一個上麵派下來的“噩耗”,說今後有可能要來個長期的“插齋生”,隻中午和晚上吃飯出現。今天還有個短期來參觀的,一共兩人。

其中一位還指明了要和新生一起吃飯。

……老天爺如果想他死,大可以直說,沒必要如此拐彎抹角的耗死他。

不過最後還是讓這位頗為有想法的庖掌饌,給想到了解決辦法。

絮果等人一下課,便迫不及待的排隊進入了膳堂,然後,就在奇怪的正方形就餐位麵前齊齊震驚。

山花齋五人一排,分了六排,居於北方;而在他們的左手邊,也就是正東的方向就是海樹齋,對麵的南麵是赤日齋,轉過一圈的正西,也就是山花齋的右手邊就變成了蒼穹齋,兩全其美,所有人都開心。中間還整的像一口天井似的,點綴了不少花花草草。

庖掌饌美名其曰,這樣坐在一起,是為了增進同一屆新生的感情,還能順便欣賞綠意盎然的初春之景。

不苦看了都得誇一聲人才。

聞蘭因首先占據了離山花齋最近的第一排位置,並招呼絮果也坐了過去,絮果就像拖了一串小粽子似的,又拉來了犬子和小葉子。

不過,聞世子的開心並沒有保持多一會兒,因為不苦大師也到點來了。

他還是那一身隨性的道袍,略顯淩亂又透出一股灑脫氣質的發型,手裏還盤了個串,顯得整個人還真有那麽兩分超然物外之意。

隻不過這位出家人,一屁股就坐在了絮果和聞蘭因的中間。

這也是庖掌饌的小巧思了,他搞不清楚插齋來吃飯的貴人是誰家的親戚,到底想和哪家的小郎君挨著。索性就這樣每齋都留出了足夠的空間,他想挨著哪齋的誰坐都可以。大不了就是讓小郎君們稍稍調整一下座位。

不苦一就位,庖掌饌提前安排的齋仆就很有眼力見的上前,給他擺好了桌麵與餐具。而去陪著山長及今天另外一位重量級貴客進來的庖掌饌,看到這一幕卻差點不能呼吸了。

四個齋,整整一百二十個小郎君,到底是怎麽樣特殊的緣分,才能讓這位公主子選在暴風眼的中間?

哦,不對,他倆都是宗親,還是正兒八經的表兄弟來著,不苦大師來看聞世子的概率是很高的。但昨天差點鬧起來的可不就是這位北疆王世子嗎?他最大的雷點之一就是如果不能挨著山花齋的連小郎,那他就要作妖。

您想挨著孩子,也不能這麽挨啊。您自己家孩子什麽脾氣,您還不知道嗎?

庖掌饌簡直崩潰。

聞蘭因眯眼,他一開始都沒認出不苦是誰,雖然在過年的家宴上見過,但誰讓他有眼疾呢?他當時就沒怎麽記住賢安姑母的兒子長什麽模樣,如今更是連不苦的樣子都沒看清。隻很不客氣的命令道:“你誰啊?坐後麵去!”

不苦剛在司業堂叔那裏剛受完氣,如今正愁沒處找茬,長輩他是懟不了,但聞蘭因這麽一個小輩,他總不可能還要讓著吧?“我是誰?我是你哥!我就要坐這兒,不服憋著。”

聞蘭因:“!”世子爺一路從北疆橫行霸道到雍畿,平生還是第一次遇到敢這麽不把他放在眼裏的人。

兩人正欲再吵,卻已是沒有機會了,因為紀老爺子終於因為他們不懈努力的爭吵,而發現了這塊風水寶地。造型座次實在奇葩,又熱鬧的格外突出。本來紀老爺子是沒想著真的要和小郎君們挨在一起坐的,山長等學官也會在膳堂吃飯。

但看到不苦在幼稚的和一個小孩子計較,他就……

為什麽不能是我呢?

不苦:“???”

紀老爺子一把年紀了,偶爾也有那麽一兩點幼稚的小毛病,在官場上他可以克製,生活裏就比較放飛自我了。好比爭強好勝,他總下意識的就覺得大家都在搶的,那一定是好的。好比房子,也好比座位。

於是,絮果小朋友幾息之間就連換了三個同桌,快的好似龍卷風,他根本來不及反應。

聞蘭因看著“尊老愛幼”不得不靠後的不苦大師,直接就把幸災樂禍寫在了臉上。然後,就被旁邊新來的老頭慈祥的笑著問:“多年沒見,沒想到殿下都長這麽大了。”

聞蘭因一臉懵逼:“我們認識嗎?”

“怎麽不認識?老夫當年也曾前往北疆督軍,有幸得北疆王邀請過府一敘。”紀老爺子和北疆王之間其實沒什麽太深的交情,隻能說是互相欣賞,“不過,您說的也對,我認識您,您卻未必認識我。畢竟我當時去的時候,您還在牙牙學語,牙齒小米粒一般,沒有幾顆,一笑就流口水,流了滿繈褓。我都不知道該怎麽抱您。”

聞蘭因:“!!!”打住!你不許再說了!本世子才不會流口水呢!絕對不會!

遇到小時候抱過你的長輩,就要做好被掀翻黑曆史的準備。這回輪到不苦大師在後麵一點麵子不給的哈哈大笑,笑話小朋友什麽的,最有趣了。

紀老爺子可以對已逝的老妻發誓,他真不是一個在餐前多麽喜歡說話的人,但不知道為何今天就是談性大發,整個人都沒空去思考太多,就轉而又說起了不苦在繈褓裏時還曾尿在他身上的童年“趣”事。

……這個真的可以不說的。不苦大師本來還在肆意嘎嘎,突然就像是被捏住嘴的鴨子,連眼神裏都透出了一股子生無可戀。

也就在這個時候,永遠都不怎麽怕生,總愛主動和別人交朋友的絮果小朋友挺身而出:“爺爺,你也是新生嗎?”

隻有學生才會坐在這邊,夫子們都是坐在麵朝南向、有孔夫子畫像的那邊。

老爺爺是山長帶進來的,如果是朋友,肯定就和山長坐在一起了。但是他們沒有,也就是說不是山長的朋友。

在經過腦內一番嚴絲合縫的推理過後,絮果對於這個坐在他們中間的老爺子,就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這是插班生!他以前在江左的時候總聽人說什麽二十少狀元、八十老童生,大概就是老爺爺這樣的吧?胡子都白了。

紀老爺子看著來搭話的小朋友,玉雪可愛、珠圓玉潤的,隻覺得有意思極了,順著絮果的話就說:“如果我說是,你待如何?”

“那我們就是同窗啦,你有什麽不知道的都可以問我哦。我叫絮哥兒。”絮果不僅是個愛熱鬧的小朋友,也是個非常樂於助人的小朋友。不管在哪裏和誰都能聊起來,並熱情的做了自我介紹。

紀老爺子還真的有需要問絮果的地方,是一點架子都沒有:“那這位絮賢弟,你可知道淨手之地在哪裏?”

這話一出口,絮果的眼睛亮的能放光,終於有一位同道中人了。要說他來國子學外舍上學,最不適應的地方在哪裏,就莫過於是洗手了。作為一個愛幹淨又從小被阿娘這麽教育長大的小朋友,絮果真的是不管幹什麽都想先洗洗手,可國子學外舍好像並不是如此。

不是說大家不講究幹淨,而是他沒有辦法像在家裏那樣,隨時隨地都能去洗手。吃飯更是如此,隻要沒人監督,小朋友其實還挺愛偷懶的,家裏再有錢的崽也一樣。

但絮果真的不行。

除了聞蘭因和小葉子,這還是絮果遇到的第三個會主動要求飯前先洗手的同窗呢,絮果快開心死了。他趕忙和老爺子分享了他的神器——包在油紙裏已經輕輕沾過水的手帕。這都是上午錦書提前就給絮果準備好的,還準備了好多,方便他能在飯前擦手,飯後也繼續擦手。

“我們不能隨便離開座位,一會兒監丞那邊要派人來點閘的。”

點閘就和朝廷點卯一樣,說白了就是檢查人數。坐定後就最好不要亂走,不然會連累自己所在的學齋被扣分。雖然絮果目前還不知道這些分有什麽用,但他也不想成為那個給山花齋抹黑的人。

紀老爺子連連點頭,真是活到老學到老,沒想到外舍裏是這樣的。

“你以前沒上過學嗎?”絮果詫異的問。

“隻在書院裏念過。”紀老爺子還真的沒上過官學。不得不說,以前他還是挺以武陵書院為傲的,當然現在也是,不過他也得承認,官學新政搞出來的這些外舍也有它存在的道理。至少他就沒見過他兒子小時候這麽守規矩,哪怕他覺得他兒子已經是難得懂事的孩子。

絮果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大方的分給了新同學一條繡著狐獴的濕帕,讓他趕緊擦手。山長等人已經到了,馬上就要開飯了。

紀老爺子被小朋友帶動的都不由緊張了起來,緊張的跟著絮果一起淨手,緊張的一起唱……淨手歌。

哪怕是用帕子,絮果小朋友也在盡力遵守著嚴苛的科學七步洗手法。

“掌心對掌心,手心壓手背……”

紀老爺子是真的越聽越有趣,不知不覺就學會了。而剛剛沒由來的緊繃,也讓他有了如今張弛有度的觸底放鬆,仿佛整個世界都變得簡單了起來,他人生最大的煩惱不過是齋仆端上來的飯裏有他不喜歡吃的青菜。

而當他真的閉眼一口氣吃完了盤中的所有菜葉後,還能聽到隔壁的絮賢弟一臉誇張的讚美:“哇哦,你真的好棒啊,都不挑食的!”

就好像他的不挑食真的是一件多麽了不起的事情。

紀老爺子坐在原地有些恍然,他已經有多久沒有聽過別人這樣無底線、無原則的偏愛讚美了呢?好像自從母親、老妻相繼亡故之後,家裏就隻剩下了死一般的沉寂。

午後的陽光恰在此時從膳堂的門口傾斜著鋪灑而來,好像重新溫暖了他的整個人生,也讓他恨不能請絮賢弟的誇獎繼續展開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