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認錯爹的第一百零六天:

在查清楚楊家的事後,連大人就第一時間告訴了兒子。

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是,楊樂那個秀才還真是他自己考的。楊樂畢竟也上了這麽多年的國子學外舍和國子監,成績不算特別突出,卻也不至於太差,考個秀才勉強還是可以的。

他之所以低調回老家參加院試,除了有“科舉移民”這層考量外,隻是不想別人順著他如此急迫下場的舉動猜到他祖父的身體快不行了。但也正是因為他祖父快不行了,哪怕頂著監生鬧事的壓力,家裏也要讓他參與這一次的六部曆事,因為如果他這次參加不了,很可能下一次就得等至少三年以後,甚至徹底沒了機會。

好消息是,楊樂大概也沒辦法再在國子監留多久了。

他祖父一死,他就得回家守孝,而等他在家裏讀滿三年的書再回來時,絮果他們說不定都已經從國子監畢業了。

“楊樂大概很難再和你或者你的朋友們產生什麽交集。”連亭微微勾唇,用最平靜的語氣,說出了最危險的話。

偏偏他的傻兒子沒能理解這話裏的深意,絮果隻是想著,等以後大家入了官場,除非外調出京,不然不還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嗎?不過能有三年不見,已經很不錯啦,開心!

連亭也沒多做解釋,隻是加快了安排史唐入京的步伐。

史大人最終是在那年五月進的京,除了幾車獻給皇帝的南地蔬果外,身無長物的他就再沒有帶任何東西了。

本來楊黨對連亭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招了這麽一個人回京,是有一定戒備之心的,畢竟以連亭走一步看十步的風格,他斷不會如此無緣無故。楊黨為此甚至還準備了一份“見麵禮”——揪著史唐回京後提著禮物到處拜訪的舉動說事。

“他們怎麽肯定史大人回京後一定會到處拜訪?”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哪個外地官員進京後,不是到處送禮下拜帖、拉關係的?哪怕沒有這份“銳意進取”之心,也總有老師、同窗或者親戚吧?但凡你拿著手信,隨便上個大官的門,街頭巷尾的閑言碎語就可以安排上了。

可惜,楊黨還是不夠了解史唐。也不怪大家對他如此陌生,在史大人不到四十歲的人生裏,有一大半都在寧古塔開荒,別人能熟悉他才奇怪呢。

連當初陷害了他的楊黨,都一時沒能想起來這是哪號人物。

楊黨迫害過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在那些真正的大人物裏,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什麽大事、當年官職也不夠高就黯然退場的史唐,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更不用提史唐還有長達十數年的政治空白期,這樣的人不管當年再怎麽有本事,如今也肯定都廢了吧?如果不是他之前上奏的那本有關官商改製的《賦役疏》,連亭也不敢相信,他竟沒有被歲月蹉跎掉所有的腦子。

事實上,除了腦子外,史大人的風骨也沒被磨損多少。

和廉深這種世家子、詹大人這種耕讀世家不同,史大人是真正的苦出身,老家窮鄉僻壤的程度與鎮南有過之而不及,是遠近聞名的文化窪地。窪到什麽程度呢?自科舉誕生的二百一十五年間,他們當地不要說進士了,連一個舉人都沒有出過,距上一個秀才誕生也已經過去了八十餘年。

自小聰穎、擁有過目不忘之能的史大人,那都不是全村的驕傲,而是整個郡的文化獨苗。是真的被鄉裏鄉親你一個銅板、我兩個饅頭給攢著供養大的讀書人。

據說,史大人當初考上武陵書院的消息傳回郡裏時,連當地的縣太爺都驚動了,撥了縣衙裏當時僅有的一輛半新不舊的牛車,把他千裏迢迢送到了武陵,生怕他因出身露怯,而在書院裏的日子舉步維艱。

但事實上史大人根本不要麵子的,他在擁有“武陵四傑”這個響當當名號前,在書院裏有個更出名的諢號——死摳門。

他從不接受別人以任何形式送的禮物,因為他也不會給任何人送禮。

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也一樣。

甚至正是因為關係好,有什麽話他都是明說的,我回不起你給的禮物,也不想日積月累的累你單方麵的付出,所以為了我們的友誼,請不要給我送東西。

等後麵當了官,有了錢,別人覺得史唐總算可以寬裕點了吧,結果沒想到他反而比過去更摳門了。因為他還要攢錢給老家修橋鋪路呢。哪怕是在流放到寧古塔的那些日子裏,他都不忘節衣縮食,把能省下來的口糧都留給了家裏人。

這真的是一個對自己比對任何人都狠的狠人。

但也是因為這份狠勁兒,史唐重新起複去了最富庶的江左後,也能在麵對鹽商的潑天賄賂時,連看都不看上一眼。坐懷不亂的甚至還有心情一一收集信息,臥薪嚐膽兩年,寫出了那份驚世駭俗的疏奏。

如今在被叫回京城後,史大人也是一樣的,他不收禮,也不會主動給別人送禮。

哪怕是給皇帝獻的水果,有不少都是他自己種的,還有一些是當地的特產,因為他想幫一個貧困山村打開銷路,眼巴巴的就等著皇帝給一句“這果子不錯”的評價,好回去扯大旗。

這樣的摳門貨,你要怎麽才能誣陷他私下串聯、收受賄賂?

甚至他能成為閹黨都是一樁奇怪事。

是的,閹黨。

史大人還沒入京,就已經被旗幟鮮明的打上了閹黨的標識,他自己對此也沒有否認過。進京後,也確實第一個就上了連家的大門進行拜訪。雖然他不會送禮,但拜訪上峰的基本禮數還是懂的。

隻不過在吃瓜群眾看來,他這樣兩手空空的拜訪,還不是不拜訪呢。領導未必能記住所有送禮的人,卻肯定會記得誰上門不帶東西啊!

至少在外人看來,史大人是真的什麽都沒帶。

連亭卻知道,史唐帶來了比所有禮物都更具價值的東西——《賦役疏》的改進版。

當初在聽說疏奏被壓下去之後,史唐並不意外,甚至已經做好了被楊黨瘋狂報複的準備,卻沒想到身邊一直風平浪靜地什麽都沒有發生。他因此也就知道了,那封疏奏有可能根本沒被楊黨看到,換言之,有人想保他。

可對方是誰?又為什麽要保他呢?隻可能是因為他還有利用價值!在這麽多年的官場空白期裏,他唯一還有用的價值就是那份疏奏。

那對方壓下去的原因也就一目了然了,要麽他寫的還不夠好,要麽時機還沒到。

在寧古塔開了十數年的荒,足夠史唐培養出比大多數人還要多的耐心與不屈不撓的精神,他在江左就這樣一邊重新整理疏奏,一邊老老實實的等了下來。如果對方遲遲沒有動靜,他大概會把改進版再一次送上,但他還沒有來得及做什麽呢,京中先送來了一旨調書。

也是在那個時候史唐才知道了是誰壓下的奏折——司禮監掌印太監連溪停。

對於這位如今在大啟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大太監,史唐沒什麽太多的偏見,因為他已經先一步在與好友詹韭菜往來的書信中,了解過這位連大人的種種了。

詹韭菜性格耿直,說話一向是有什麽說什麽。他對連亭的評價是生活驕奢**逸,性格陰晴不定,但卻也是個真心想要做實事的。

有後麵這一句就足夠了。

史唐無所謂連亭的私生活如何,也不關心他的性格是怎麽樣的,隻要對方能支持他進行改製,想要讓百姓生活的更好,那這個閹黨他也不是不能當。他雖然摳門,卻並沒有那麽在乎名聲,也不是不知道變通。

史唐甚至覺得,為他從寧古塔翻案的也許也是連亭。

“不是我。”連亭搖搖頭,並不會居這種沒必要的功,雖然他大概能猜到到底是誰做的,“沒有這份疏奏,我不會看到你。”也不會關心你的死活。

史唐突然有點能明白好友為什麽會覺得連亭人不錯了,拋開詹家的雙生子頗受連亭之子的照顧以外,就連亭這種一是一、二是二的說話風格,也會很得詹韭菜的喜歡。事實上,史唐也很喜歡這種直來直往的談話方式,雖然這是官場大忌。

連亭端起茶碗,輕輕吹了一口碗邊螺旋上升的白氣,對史唐逐漸友善的態度並不意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一項是他最擅長的。

兩人就這樣就“我希望你能做到哪一步、你又希望從我這裏得到哪方麵的支持”進行了直抒胸臆的交換。

說完之後彼此都很滿意,紛紛覺得自己賺了。

一個想著,要的就是這種不怕死、也絕不會回頭的改革家,搞死楊黨指日可待。

另外一個則想著,他竟然同意我如果織造改革的時候,涉事的是閹黨或者督造的宦官也絕不姑息,他本來都準備在這一塊稍稍讓步的。

楊黨那邊則一看史唐真的對閹黨滑跪了,反而沒那麽大的敵意了。就,這種感覺很難形容,你本來看了他履曆過往覺得他是個硬骨頭,他肯定要搞事,但沒想到他早已經被時代磨平了棱角,先一步學會了向閹黨諂媚。閹黨雖然可惡,但都是玩陰的話,誰怕誰啊。

如今楊黨的注意力,更多地還是集中在了中宮皇後越來越顯懷的肚子上。據好幾個可靠的太醫說,馮皇後的這一胎一定會一舉得男。

如果孩子能夠立住,那他們的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上書立太子了?

這可是完完全全屬於楊黨的太子!

賢安大長公主的脾氣與日俱增,因為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氣數已經快要盡了的楊黨,有可能要因為這個勞什子的準太子再被續上一口命。

而這些……

絮果統統都不關心,也不能說完全不在乎吧,涉及到他阿爹的部分,他還是挺關注的。但也就僅此而已了,對於十六歲的小小少年來說,他生命裏的重點還是讀書、回家兩點一線,他最關注的事也隻會是他的家人和朋友。

絮小郎最近最大的煩惱,就是他的朋友們好像都一夜之間長大了。

葉之初四月份參加了院試,以宛平案首之名成了葉秀才,很快就升入了國子監的率性堂;犬子和秦小姐的感情繼續穩定攀升,已經不是一次兩次相約,據說月底還要去月老廟;詹大拜了葉侍郎為師,詹二在刑部破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案子,他們兄弟甚至已經準備好了秋闈下場,大顯身手。

本來絮果還覺得有蘭哥兒陪他,繼續吃喝玩樂、度過沒有目標的每一天,沒想到蘭哥兒也開始養門客了。還和他皇兄要求了去京外的大營曆練,他開始上進了!

絮果某日在約誰都約不出來的時候,不禁陷入了沉思,對比他的朋友們,至今還什麽規劃都沒有的他,是不是太鹹魚了?

在絮果把這個煩惱和他阿爹說了之後,連大人也沒多安慰,隻是在某個休沐日,帶著兒子去了一趟郊區的湯山,父子倆也沒做什麽,就是在莊子裏住了一夜。

然後在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的時候,連亭便把隔壁房間裏美夢正酣的兒子,突然從被窩裏薅了起來去爬山。

是的,爬山。

絮果整個人都是懵的。

再顧不上想什麽閑不閑的了,他現在隻想回去睡覺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