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蹦躂的螳螂

章玥回家比平常遲了,章湧森問她是不是去了電廠。

她說是:“好多人都去了。”

章湧森:“是該去,這麽多員工,總得給個解決辦法。”他左臂下架著根拐杖,站在水池前搓洗褲頭,“要不是我不方便,我也去了。”

章玥把剩菜包好放冰箱裏:“人家都是在廠裏上班的,你去幹什麽?”

“咱現在也住這兒嘛,再說以前我也在這兒上過班。”

他已經洗完,擰幹後用衣夾夾好,再拄著拐到陽台晾上:“我看新聞,說像咱們廠這情況的多了,好些地方都有,肯定會有解決辦法。”

章玥不太懂這些,也不和他多聊,隻是倒了杯水替他拿藥。事故之後他身體不太好,有好幾樣基礎病,得長期吃藥。

電廠的事兒鬧挺大,還上了當地新聞。

四中為這事兒開了個全校大會,校長憤慨地講完話後怒道:“尤其是三班簡昆,帶頭鬧事!經學校研究決定,記大過一個!你們是學生,怎麽能像社會渣子一樣跑去鬧事呢……”

朝陽下學生隊伍的末尾站著幾個沒什麽站姿的同學。簡昆雙手插在褲兜微埋著頭,正百無聊賴踢踹著被灰土覆蓋大半僅剩沒幾棵草的操場。

“臥槽!”薛恒聽見點名後衝簡昆道,“誰帶頭了,咱不是網吧停電才去湊熱鬧的麽,去的時候都多晚了,怎麽就是你帶頭了?”

另一人說:“壞事兒都是昆兒帶頭,他們不一直這德性?”

簡昆笑了一下。他不在乎,從小到大被記了一堆過,多一個也不算多。

學校因這事兒加強了管理,那一陣管挺嚴,翹課的學生明顯少了很多,連上晚自習的人都多了不少。

簡昆也上晚自習,但他不是為了學習,主要是為了和薛恒討論球賽。

薛恒為了他特地和後排的同學換了位置,他就坐在章玥後麵,一伸腿就能夠著她的椅子。

章玥伏在桌上算題,不用細看就能感覺到座下一沉。她沒打算搭理,但座下那條腿開始悠然自得地顫抖……她把筆往桌上一放,拖著椅子往前挪了十公分,接著“砰”的一聲響,是簡昆把課桌往前推了十公分。

她被卡進更窄的空間,像掉入進退不得的牢籠。她轉頭看著簡昆,簡昆和薛恒說著話,一邊微昂了下巴帶著點兒笑意看著她。

她又轉回去,置之不理的同時那條腿又踩在了椅子上,她的脊背僵了僵,終究沒有再轉過去。

簡昆就這麽大喇喇地往她的椅子上架著腿,直到晚自習結束,章玥的前桌摟著書包離開,她把桌子往前懟,終於騰出空間,再轉頭時眉宇間盛滿怒氣,接著推磨一樣猛地一把推向簡昆的桌子。

簡昆被桌沿猛地一磕,磕得肋骨發疼,整個人連帶椅子一起往後栽,得虧他及時往旁邊一伸腿,這才堪堪穩住。

他似忘了這回事兒,看向她的眼睛出現一瞬間的呆愣,接著又吊兒郎當笑起來:“話說不了幾句,力氣還挺大。”

章玥怨憤地看了他一眼,埋頭收拾書包。

“誒!”他叫她。

“誒,叫你呢!”他又叫她。

一旁的薛恒忍無可忍:“你是不是來聊球的?”

“這不聊著麽。”他又衝薛恒說,“也別聊了,踢去吧。”

“得嘞!”薛恒邊說邊用腳摟了地上的球,再往他麵前踢去。

簡昆沒伸手,歪頭一撞,懸在半空的球被撞飛出去。章玥挨著窗戶,旁邊是課桌椅,圓滾的足球飛來時她沒地兒躲,隻能抬手推開,這一推就把球推向了窗戶。

窗玻璃“哐”地一聲裂了。

……

五分鍾後,章玥和簡昆一起出現在牛沭仁辦公室。

牛沭仁從桌上的本子扒下幾張紙,又往桌上拍了筆:“教室內打鬧,無組織無紀律!損壞公物,寫檢討!一人一份!”

牛沭仁本來在校長辦公室忙事兒,聽見教室的動靜後追了過去,把他倆帶回辦公室後他又跑去忙了,走前還特地落了鎖:“不寫完不準走!”

簡昆看著章玥:“你是不是傻,接住不就完了麽,怎麽還往外推?”

章玥黑著一張臉,反省著剛才怎麽沒一掌把球推向他的腦袋。

辦公室除了他倆還站著一披頭散發的女生,這女生嚼著口香糖和簡昆打招呼:“轉性了啊,都樂意寫檢討了?”

簡昆笑了一下:“運氣不好,被逮個正著。”

女生道:“逮你多少回也沒見你寫過檢討啊。”

簡昆朝章玥抬了抬下巴:“這不有幫手麽。”

女生隨著他的視線看了看章玥,笑:“我怎麽沒看出來人樂意幫你。”

簡昆也看了一眼章玥,她沉默著,一雙沉靜的眼睛盯著辦公桌,但他仿佛看見她那雙水汪汪的眸子裏蘊著兩團火,周身似乎懶洋洋地飛揚著炸起的毛。

他覺得挺有趣,心中樂了一下,對女生道:“你有經驗 ,你幫我?”

“行啊。”女生想了想又說,“薛恒不是叫大夥兒周末出去玩兒麽,你騎上你那摩托載我一趟唄?”

簡昆拒絕:“不行。”

“為什麽啊,你那車不是有後座嗎?”

“那座兒不能載人。”

女生嚼著口香糖:“那我幫不了你了。”

簡昆毫不在意,敲了敲章玥麵前的桌子:“窗戶你砸的,檢討你來寫。”

章玥看了他一眼,冷漠地往邊上挪了兩步。

簡昆:“你該不會以為在這兒站上半天老水牛就會放過我們吧?”

她還是不說話,也不看他。

簡昆伸手拽了拽她的袖子,被她揮開,朝牆根下走過去了。

這間辦公室不大,桌子一頭挨著窗戶,另一頭緊鄰著牆,牆尾立著一台空調。簡昆看了看她,跟過去,和她並排站著。

霎時兩個人幾乎占滿了整麵牆。

夏天本就熱,這屋子又小,章玥甚至感覺到他緊鄰著她的那條胳膊都在冒著看不見的熱氣。

她又抬腿,走去辦公桌前拿起了筆,下一刻筆的另一頭就被追上來的簡昆捏住。章玥頓了一秒,握住筆頭不鬆手,簡昆也用上了勁。

章玥抬頭,兩隻眼睛終於露出明顯的怒意。簡昆很鬆弛地盯著她,手上卻不鬆勁,像武俠小說裏發動內功一樣和她進行暗中較量。

一旁的女生看著他們:“你倆小學生呢?”

章玥率先鬆了手。

簡昆一轉手,筆在半空繞了個圈,最終落在了兩指間。又勝一局,他嘴角浮起明顯笑意,還順勢哼起了小調。

章玥再走回牆根,他這回不跟著了。

那罰站的女生拿了桌上的紙當扇子扇著風,但辦公室就像個熱水上的蒸籠,密閉的熱氣在室內循環,來回都是熱的。

章玥也難受地手作扇往脖子裏扇著風。

簡昆按了一下空調開關,空調“滴”的一聲啟動了,但不到五秒就滅了,他又按一下,不到五秒又滅了。

櫃機頂上放著遙控器和螺絲刀,他拿下來開始搗鼓。

女生問:“你不寫了?”

他說:“不寫了,誰砸的誰寫。”

說完樂著看了章玥一眼。

章玥是不打算寫的,牛沭仁剛才隻是沒空聽她解釋,等他回來一聽解釋便知對錯。

又過了一會兒,窗外有窸窣動靜,是薛恒扒著窗戶往裏看,他問簡昆:“還踢不踢了?”

“踢。”簡昆歪著腦袋擰著櫃機背後的螺絲,“等我一下。”

薛恒:“您可真行,人讓你寫檢討,你給人修空調,閑著沒事兒幹專門跑這兒發光發熱來了?”

“你懂個屁。”簡昆道,“全當練手了。”

他說完扭過脖子,把螺絲刀放回去,再“滴”地一聲按開空調,衝著章玥:“跪謝我吧,不然你就變成燒烤小啞巴了。”

他走到對麵打開窗戶,扒著窗沿一抬腿,很輕巧地翻了出去。

“簡昆!”樓道裏突然傳來牛沭仁的咆哮,“你竟敢翻窗戶!你給我站住!”

他自然不會站住,跑得比兔子還快,一瞬間連人影都沒了。

後經牛沭仁的調查盤問,章玥也沒寫檢討,收拾書包回家了。

她回去時章湧森還在店裏守著,一抬頭看見她:“今天怎麽這麽晚?”

“學校窗戶砸壞了,被叫去辦公室站了半天。”她說。

章湧森很意外:“你砸的?”

“有人在教室踢球,要不是我推開,那球就砸我腦袋上了。”

“誰在教室踢球?”章湧森隨即一想,“簡昆?”

章玥神色鬱鬱,沒接話。

她的心中逐漸蓄起不透風的氣體,簡昆就像隻跑接力賽的螳螂,每夠著她一回就得寸進尺一回,她心中的那團氣體也就每積攢一層。

這天晚上下課後她剛回到店裏章湧森就讓她去給許君莉家送條魚。

她拎著盛了水的魚袋子敲開許家門時許君莉剛把一盤菜端上桌,許茂在桌邊盛飯,許君莉的媽媽劉珊在廚房炒菜。

“小玥來啦!去洗洗手,正好吃飯!”許茂招呼道。

章玥:“不吃了許叔,我爸還在家等著呢,我是過來送魚的。”

許茂接過袋子看了看:“真新鮮,我去弄個盆養著,正好明天清蒸了吃,上回我蒸的那條你爸老說味道好。”

許君莉一把拽住她:“吃了飯再回。”

她還想拒絕。

劉珊拍板:“我給你爸打個電話,讓他自己吃,他做的飯他自己承擔就行了怎麽還連累孩子。”

章玥和許君莉都哈哈大笑。

飯後章玥路過許家後麵的八一廣場回家,說是廣場,其實就是放了幾組健身器材的一片空地,剛建起時這一片挺熱鬧,後來靠南新建了帶水的池子,老頭老太太帶著小孩兒們都到水邊乘涼嘮嗑去了,這兒就迅速落寞,白天黑夜都沒幾個人。

她是在廣場碰到李冰的。

如果說簡昆是無惡不作的混蛋代表,那麽李冰就是完全相反的例子。李冰父母是電廠雙職工,廠子輝煌的那些年夫妻二人包攬過若幹獎項,在他們的教育下李冰也成為四中鳳毛麟角的好學生。

他今年本來要去市中心上學的,但電廠的事兒打亂了他們家的計劃,隻能暫時擱淺在這兒。他風雨無阻地準點上下學,從不翹課拖欠作業,也從來都是名列前茅的佼佼者,為人更是謙遜溫和有禮貌。

除此之外,每天晚飯後推著他爺爺外出遛彎也成為鄰裏間津津樂道的典型事件。他爺爺年輕時在電廠的運輸線上工作,受煤灰粉塵影響患上肺結核,加上別的老年病變,近年時常神誌模糊,腿腳更是十分不便,出門遛彎都是靠輪椅。

章玥碰到李冰的時候,他正推著他爺爺從廣場邊緣的階梯處轉了個彎往回走。

倆人互相打了個招呼。

李冰戴著一副銀色窄邊眼鏡,清瘦的臉頰在燈下露出淡淡羞赧的紅。

他不自在地猶疑片刻,問她:“你怎麽來這兒了?”

章玥指指後麵:“我去君莉家吃了個飯。”

李冰:“許君莉嗎?”

章玥點點頭。

這句話顯得很多餘,因為他們班除了許君莉也沒有別的“君莉”。

李冰不太自在地扶了扶眼鏡,另一隻手握著輪椅推手,腕上掛了個塑料袋,袋子剮蹭椅背發出輕微的響聲。

他忽然想起來,從袋裏掏出一支冰棍遞給章玥。

章玥微怔,她和李冰雖然同窗幾年但並不算熟。

“我買了好幾個……”他因這莫名其妙的說辭而尷尬,頓了頓又說,“天熱,不吃就化了……”

說完好像更尷尬了。

章玥看他那樣子挺不忍的,仿佛他手裏拿著的是塊烙鐵,不及時解救他就會被活活燙死,她於是伸手接過並說了聲謝謝。

李冰鬆了口氣。

章玥準備離開,他又叫住她:“我有個事兒一直想問你。”

她又站住:“什麽事兒?”

“……你爸腿疼嗎?”不等她反應他立即又道,“我爺爺清醒的時候老神經疼,吃了一陣樂瑞卡好多了。”說著降低音量,“我聽說……像你爸那種情況也能吃……”

章湧森自從康複後那條腿的感知力很弱,有時甚至不覺得剩下的肌肉組織還存在著,更別說疼了。

章玥:“不怎麽疼。”又說,“要是不舒服醫生會根據他的情況開藥,每次都不太一樣。”

李冰:“也是,每個人不一樣,得聽醫生的……我隻是覺得這藥管用,想著你爸可能有需要……”

這回烙鐵幹脆像長在他嘴裏,章玥隻好又說了聲謝謝。

倆人沉默的片刻廣場上又走來幾個人。

“哐”一聲響,是薛恒用足球踢中那個可腳踩的黃/色**板的健身器,不等足球落地,那**板立即像秋千一樣**來**去。

“這兒不夠大啊,還不如剛才那地兒呢。”薛恒忽然看見章玥和李冰,臉上露出個看熱鬧的笑,“你倆在這兒偷偷摸摸的幹嘛,搞對象啊?”

章玥想走已經來不及了,簡昆從薛恒身後的階梯走上來。

他手裏捏著一罐可樂,看見章玥時他的眉毛微不可察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