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混球

正午的陽光像火烤一樣熨在章玥的胳膊上,旋轉的車胎蹭著地麵發出細密的嘎吱聲。她在太陽下眯著眼睛瞄準前麵的林蔭道,快速衝了過去。

章湧森中午做了條紅燒魚,他廚藝不是很好,但喜歡做飯,也經常弄出諸如辣椒炒蘋果、幹煸小油桃這種章玥無法理解的新花樣。

章玥騎著車拐了個大彎劃出一道弧線,捏完刹車後自行車恰好穩妥地停在便利店門口。

她下車走進去。

“今天這點兒卡得好。”章湧森朝章玥指了指煙櫃上的紅燒魚,“剛出鍋。”

章玥拉開冰櫃拿了瓶汽水,開蓋兒後仰頭灌了半瓶。

章湧森催她:“去拿碗筷。”

章玥去拿碗筷時有人來買煙,章湧森打開煙櫃伸胳膊去夠最底層的雲煙。他腰椎抵著椅背,脊柱前傾繃直,掩藏在左邊褲腿下的□□組織隨著動作弄散了折疊好的褲腳。

他把煙遞給顧客,收完錢後又把褲腳折好。

相比最開始夠杯水都栽跟頭來說,現在已經相當完美。章湧森電廠出身,後來跑去興市做生意,發生事故後殘著腿又回來了。

飯後章玥洗碗,洗完碗提了垃圾往外走。出門右拐再走十來米有兩個大垃圾桶,她提著垃圾剛一轉彎就和一人撞了個滿懷。

這人穿著校服縮著脖子說對不起,章玥認出他來,是前兩天理發店那條巷子裏挨踢的學生。

身後忽然傳來動靜,章玥回頭的刹那身後的人已經騎著自行車衝過來,是簡昆。他邊叫囂著“讓讓”邊越過章玥騎向這個男生。路不算窄,他卻偏要靠邊騎,車把手就很順暢地帶翻了章玥手裏的垃圾袋,七零八碎的垃圾落了一地。

簡昆不僅沒停車甚至還加了點兒速,臨了也不踩刹車,剛抬腿落地撒了手,自行車隨著慣性前衝,“哐”一聲打了個彎撞上那隻綠皮大垃圾桶,剛好堵住男生的路,接著,車身“咚”地一下倒在地上,那男生後退著躲了幾步,不敢再跑了。

簡昆慢條斯理走過去,也不知道和這男生說了什麽,後者猶豫了兩秒,麵向牆角抱頭蹲下了。

章玥皺了皺眉。

簡昆轉頭看了看她:“小啞巴刨垃圾?”

章玥不理他,蹲在地上收拾散落的垃圾。

他走近,抬腳一踹,踹飛一塊西瓜皮。她不為所動,他又踹飛第二塊。

章玥手一頓,抬頭:“你有病?”

簡昆嘴唇一咧攢出個笑:“會說話啊。”

她又埋下頭不理他了。

“誒。”他抬腿作勢踩她的手,“你是牙膏嗎,擠一下說一句,不擠就當啞巴?”

章玥沒說話,繼續收拾垃圾,像個暴風雨裏的忍者一樣無畏他停在半空的腳。

簡昆把腿往下壓了幾分,眼看就要踩下去了,她仍然不為所動。他想看她臉上的表情,但她埋著頭,隻能看見她白膩的脖頸和漆黑的頭發,以及被陽光照出一層薄紅的耳朵。

“昆兒!”薛恒忽然從拐角出現。

他被嚇了一跳,險些沒站住,薛恒“誒誒誒”地叫著扶了他一把。

“你想嚇死我?”

薛恒莫名其妙:“大中午的能嚇死誰啊?”又說,“他們幾個都過去了,就差咱倆了,快走吧!”

他於是去垃圾桶那兒扶起自行車和薛恒一塊兒騎走了,還碾裂了剛才踢飛的西瓜皮。

先前那男生還那樣蹲著,想轉身看看又不敢,章玥走近他道:“他們已經走了。”

他這才轉身,看了章玥一眼又低下頭。

章玥問他:“你也是四中的?”

他點點頭。

“沒跟老師說嗎?”

她指的是簡昆欺負他的事。

男生明白她的意思,但沒出聲。

章玥想了想“老水牛”三番五次被簡昆氣得血壓爆表的畫麵,也明白這情況說了也是白說,又問他:“家長也不管?”

他仍然不出聲。

章玥:“你該反抗的。”

男生遲疑了幾秒,小聲道:“你不也沒反抗嗎……”

章玥:“……到你這程度我肯定反抗。”說完覺得不對勁,仿佛自己很能忍受被別人欺負,她補充,“他也就是嘴巴占占上風,我懶得理他。”

男生沒接話。

章玥看了他一眼:“以後躲他遠點兒。”

他“嗯”地應了一聲。

再回去時章湧森按著計算器:“扔個垃圾這麽久?”

章玥:“不小心灑了,又都摟起來才扔掉。”

章湧森繼續按著計算器:“拿個冰棍吃,吃完睡會兒再去學校。”

她於是拿了根冰棍去後麵的小屋睡覺去了。

午睡這事兒總是能睡的時候不想睡,輪到不能睡的時候困意就會達到頂點。

下午第一堂課,牛沭仁剛講了五分鍾教室已經睡倒一大片,他猛一拍桌子又震醒一大片。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一個個的在想什麽!”牛沭仁扶了一把鼻梁上的寬邊黑框眼鏡,“今天下午放學誰也不許去廠裏,要是讓我知道了,明天有你們好果子吃!”

電廠幾年前就停工了,一開始還能發基本工資,但今年開始連基本工資也沒了。聽說老總跑了,一大幫工人的後續沒個下文,又聽說逃跑的老總今天終於回來了,於是廠裏的工人準備集結前去討個說法。

原本知道這事兒的學生不多,牛沭仁這一通罵之後就全知道了。

少年們沒有太多生活所迫的概念,隻是在平常無趣中尋個熱鬧新鮮,一聽說不讓去廠裏,也不管是為什麽,摩拳擦掌就準備去了。

到下午放學時已有一大幫人烏泱泱衝向電廠。

許君莉也混在其中,她父親原是電廠財會,停工後才開了家店賣燒餅。同混在其中的還有被許君莉強拉過去的章玥。

她們到時那個狀似煙囪的冷卻塔下已聚集了不少人,這群人圍著一個焦頭爛額的中年男人,這男人貌似就是電廠老總,正聲嘶力竭向大家解釋著什麽。還有一幫人站在“生產現場抽一口,引發火災全送走”的條幅下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

章玥在塔下那座藍色屋頂的平房前站著,簡昆騎著自行車衝來時並沒有捏刹車的意思,章玥看見了也沒躲,直到車胎逼近腳尖,她往後挪了一步,簡昆一把捏死刹車,車胎隻慣性往前滑了幾厘米,剛好停在她的腳前。

他長腿一抬從車上下來,嘴角掛著個吊兒郎當的笑:“啞巴也看熱鬧?”

許君莉把章玥拽到身後:“你想幹嘛!”

簡昆冷哼一聲,臉上帶著嘲諷。

薛恒騎著車繞人群跑了一圈,風風火火衝過來:“許君莉。”

許君莉像個護崽的小母雞:“幹嘛!你們到底想幹嘛!”

薛恒緩緩停下車,往車龍頭上支著下巴,指了指身後的人堆閑閑道:“你爸被人打了。”

“什麽!”許君莉立即衝了過去。

章玥緊隨其後,但被簡昆擋住:“就你這樣也想和人打架?”

章玥往左他往右、往右他又往左,橫豎堵了個嚴實。

她朝他吼:“讓開!”

與此同時薛恒朝著前方說了聲“臥槽”。

前方的人堆已經吵鬧起來,洪水一樣壓迫著散向他們這邊。

有人帶頭躲進那座平房,就有更多隻看熱鬧無心參戰的人跟進去。這仨原本無意進去,但也都被人群擠了進去。

平房裏放了倆不知道叫什麽的儀器,器身已有鏽跡。腳下是水泥地,倒是挺涼快。一堆人齊刷刷地趴窗戶上繼續看熱鬧。

章玥擔心許君莉,從裏往外擠時聽見趴窗戶上的人說風涼話:“怎麽不打呢,我還以為能打起來。”

另一人道:“是啊,光說有什麽用,這種人你不給他點兒顏色他是不會把這事兒放心上的。”

章玥從一排人頭的縫隙中往外瞅了瞅,看見許君莉的父親許茂和那個頭兒麵對麵站著,前者隻衣領有推搡過的歪斜,其他地方無礙。雙方看上去都挺平靜,大概是打鬥最終並沒有爆發。她還看見許君莉在許茂身後好好兒地站著,這才放下心來。

卻聽一聲吊兒郎的譏諷:“你們是手腳斷了麽,靠嘴巴打架?也行啊,出去站人跟前兒說去,大點兒聲,聲音小了人聽不見。”

簡昆靠頂頭那個豎立著的不知名儀器站著,雙手抱臂,站姿隨意。

房裏靜默了幾秒又變得嘈雜,先前說話的人探頭看清了是他,除了露出晦氣的表情之外,多餘的話都變成了竊竊私語。

簡昆自然是聽不見的,他也不在乎。地上有鏽掉的鐵渣,他躍躍欲試地往前踢了踢,忽然就把目標轉向牆角的人堆,一腳踹了過去,驚起一片哀怨和白眼。

章玥看了一眼被鐵渣淋落的白鞋,抬腿抖了抖,沒抖幹淨,又抬眼看著簡昆。她本想還擊的,但簡昆笑容漸深,有種做壞事得逞的榮耀感。

她厭煩地扭過了頭。

沒過一會兒,有人來招呼他們出去,說是事情已經談妥,一群人於是又魚貫而出。

章玥先前被擠在前麵,現在自然走在末尾,輪到她時身後已經沒幾個人。她剛一抬腿準備跨出去,簡昆插隊一樣橫向一擋,接連把最後那幾個人先送出去,接著轉頭噙著笑看著她,然後倒退幾步自己先邁出門,在章玥再次準備往外跨時“砰”地一下關門落鎖。

那把老式掛鎖撞擊鐵門發出“哐當”聲響時,簡昆的笑容弧度達到頂點。

走在前的薛恒還在說著剛才在房裏的話題,聽見動靜一扭頭:“……昆兒你真的……”

簡昆衝他抬了抬眉毛:“怎麽?”

太幼稚了,和你時刻保持的“老子弄不死你”的氣氛相比這個行為實在是太幼稚了。

薛恒心裏這麽想,嘴上卻道:“沒什麽,你高興就行。”

簡昆盯著門板,門裏安靜極了,好一會兒都沒有期盼中的或砸門或求饒或歇斯底裏,他也明知道不會有,但不知為何就喜歡不厭其煩地挑戰。

隔著一扇門的章玥都能想象他得逞後飛揚跋扈的痞勁兒,甚至連眉毛都會像捕獵成功的原始人一樣圍著火把跳舞。

她不會讓他得逞,所以她給許君莉打了通電話。

許君莉來時氣勢洶洶:“讓開!都讓開!”

她取了掛鎖推開門,一把把章玥拉出來:“簡昆你可真是個混球!”

簡昆往前走了一步,薛恒幾人也順勢堵了上去。

許君莉莫名往後退了半步,章玥卻一步頂了上去。她個頭比簡昆低了不少,像個決絕的戰士一樣和簡昆麵對麵站著,她臉色很平靜但眼睛蘊藏著怒火。

簡昆看了她幾秒,眼睛漸漸又浮現那種令她反感的笑。

章玥恨不得有一把利劍,一劍刺破他的眼睛和他的笑。

“走。”她拉上許君莉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