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百五

四中對麵的巷子裏有家理發店,許君莉的頭發已被理發師抹上藥水,她挺著脖子像被定格的長頸鹿一樣端坐在鏡子前。

她問章玥:“昨天後來怎麽樣了?”

章玥坐在靠牆的黑皮沙發上玩手機:“沒怎麽。”頓了頓又說,“他把我的傘扔雨裏了。”

“啊?真夠混的。”許君莉氣憤道,“也是我不在,我要是在高低和他打一架!”

章玥抬了下頭,對麵的鏡子清晰照出她的臉。

她穿一件半袖和校褲,紮了一天的馬尾已過了牢固期,呈現自然的些微散亂,飽滿的皮膚在高瓦數燈光的印射下近距離顯出極細的茸毛。

“上回他紮我車胎你不也在麽,怎麽沒和他打?”她問許君莉。

許君莉:“……那畢竟在學校,我爸要知道了會殺了我剁餡兒的。”

章玥笑了起來。

上個月的某一天放學,她和許君莉剛走出樓梯口就看見牆角的車堆裏圍了幾個人。

為首的簡昆背對著她們,他站姿不羈,一條褲腿卷到小腿,正低頭搗鼓一輛自行車,露出一段瘦長的脖頸,和其他幾人發出放浪的笑聲。

章玥就著挎了書包的後背往牆上一懟,不動了。

許君莉“嘖”地皺眉,也跟著她靠牆等。

兩分鍾後那幾人回頭,簡昆在餘暉下眯著眼朝她們走來,確切地說不是朝她們,學校就那麽大,出校門必須得從教學樓前路過罷了。

他卷起的那條褲腿下有道新鮮的疤,勁瘦的腿吊兒郎當往前一邁,球鞋有彈性似的卷起輕微的風,手裏像轉筆一樣轉著一把鉗子。

薛恒走在他左邊:“剛對沒對啊,我怎麽覺得老水牛的車不在那兒停著啊?”

另一人道:“在呢,早上我專門看他往那兒停了,就是挨著一塊兒的那幾個都長一樣,不知道哪個才是他的。”

第三人說:“反正那幾輛全放了,他跑不了。”

簡昆朝牆根下的章玥抬了抬眉:“送你個大禮。”

薛恒幾人起哄地笑。

類似的行為簡昆不隻針對她,這附近的男孩兒女孩兒們很少沒有他不挑釁的,每次剛起個苗頭,這幾個烏合之眾也總是樂此不疲地起哄。

章玥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等他完全從麵前走過才走向那一堆自行車。

許君莉跟在身後:“他們肯定又放了老水牛的氣。”

“老水牛”是四中有名無實的教導主任,一個發福的中年男人,名叫牛沭仁,因為走路慢被同學們取了這麽個外號。

章玥往裏走了走,縱使有心理預期,在看見她那輛癟掉後胎的自行車時還是皺了下眉。

許君莉歎了口氣:“你就是太能忍,連個抱怨都沒有他才會這麽得寸進尺。”

章玥覺得自己並不是忍耐力強的人,暫不提初次見麵就咬了他一口,且說後來她撒過火也講過道理,但簡昆品種有問題,不僅混,還愛看別人因為他犯渾而受到影響後的氣急敗壞。

她忘不了在她正經和他談判時他眼裏露出的笑,那笑容仿佛她就是個嘩眾取寵的獵物。她不想再看到他那副樣子,所以不會再試圖和他溝通,那之後她選擇漠視。顯而易見,漠視的效果並不理想。

這間理發店不大,兩人座的沙發上能把臨街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

巷子兩旁長著枝繁葉茂的樹,枝葉間漏出星點的落日光輝。不遠處有球落地的聲音傳來,一下接一下越來越近。

章玥很輕易就看見幾個男生從巷口走來,他們用腳押著一個球,走兩步踢飛,走近了再踢飛,每一記都飛中走在最前麵距離他們十米遠的男生屁股或者後背。

那男生穿一條裹了灰土的長褲,垂著腦袋像條霜打的茄子。

薛恒跟在後麵:“你不是挺會說嘛,這半天連個屁都不吭一聲,啞巴了?”

男生沒聽見似的,隻是垂著頭機械地往前走。

簡昆歪了歪脖子:“站住!”

男生頓了一下,僵直著身體站住了。

簡昆抬腳勾起足球,朝薛恒道:“誰先踢中他那張破嘴就算誰贏,敢不敢比?”

薛恒激動:“有什麽不敢的!”說罷衝著那男生大聲道,“孬種,轉過來!”

他愣了一會兒才慢吞吞轉過來,還是垂著頭。

簡昆:“頭抬起來!”

他沒抬。

就有“小跟班”跑去拽了他後腦勺的頭發:“叫你抬起來!”

簡昆瞄了一下距離,抬腳躍躍欲試,接著“砰”一下踹飛,薛恒衝上去攔截,還沒截穩當,簡昆又強勢往回搶,薛恒不甘示弱和他當街爭起來,前者帶著球躲閃,爭奪間推了薛恒一掌。

薛恒笑罵:“你媽的有你這麽踢球的麽,犯規了!”

簡昆控製球體在腿下靈活運作:“你剛才搶球就越位了我說你什麽了?”

薛恒還笑著:“分隊了麽就越位?”

簡昆抬手一指:“他、他、還有他,都和我一個隊。”

“要點臉兒成嗎!”薛恒趁他抬手時腳下一勾,剛勾著,又被簡昆搶回去。

薛恒追得緊,眼看逼得他都快靠牆了,他瞅準了間隙伸腿一踹,滾圓的足球橫向劃出一道弧,接著“嘩”一聲砸中理發店的玻璃門。

伴隨目擊者的驚呼,霎時整條街的人都看過來。

章玥被從天而降的“玻璃雨”淋了個準,那隻破窗而入的足球堪堪從眼前擦過,被頂頭的小吧台一擋,終於停了下來。

許君莉“哎呀呀”地叫著,從轉椅上站起來:“玥兒你沒事吧?”

理發師從吧台後拿了笤帚過來:“別動別動,再紮著。”

店老板火冒三丈衝到門口:“你幾個小雜碎!反了天了!我這剛換的門!”

簡昆痞裏痞氣晃著腦袋:“不就一扇門麽,賠你不就完了。”

他邊說邊朝那扇破掉的門走去:“喂。”

他和章玥打招呼。

章玥挑揀著褲腿上的玻璃碴,抬頭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簡昆愣了一秒。因為離得近,他能很清楚地看見她校服領子上的碎玻璃渣,本能地想伸手去揀,剛抬了胳膊章玥卻受驚似的大弧度歪了身體躲開。

他看著她,笑了一下:“你們啞巴反應還挺快。”

說完就走去小吧台前把球撈了起來。

一旁的許君莉道:“簡昆你別太過分了!”

簡昆抬頭,看見許君莉的頭發笑容更甚:“你這是唱戲還是演女鬼呢?真不是一般的醜。”

許君莉個兒高,這個造型加上怒瞪的眼睛,有點兒像電影裏演的那種披了道袍的女巫,但她沒有女巫的神秘陰鷙,隻有憤怒。

她還沒說話老板先氣急敗壞:“別扯這沒用的!我這門三百一平,三平一共九百塊,賠吧!”

薛恒本來想從門框上殘留的鋁合金門檻跨進去湊個熱鬧,一聽報價驚了一跳,轉了個彎往旁邊的牆根下站著。

興許是意識到這個行為不夠哥們兒義氣,他義薄雲天地補充:“太貴了!便宜點兒!”

老板:“就這價!我還沒算安裝費。給不給?不給我就找你老子去!”

簡昆轉頭看了看:“你這門頂多二點五平,能碎成這樣也不怎麽厚吧,給你一百一平都多了。”

薛恒很快地計算了一下,積極通報:“二百五!”

老板:“你個癟犢子你才二百五!”

薛恒:“嘖,一把年紀了火氣還挺大,我說門又沒說你!”

“我也說門!”老板道,“八百五,少一分都不行!”

簡昆“哼”地一笑:“二百五有,八百五你問我老子要去吧。”他邊說邊往章玥肩上拍了一掌,“保重啊小啞巴,下回看見球躲遠點兒。”

說完就走了出去,身後還跟著那幾個小王八蛋。

老板扯開嗓門:“二百五就二百五,現在給!”

簡昆回頭,臉上還掛著先前的笑:“現在沒有,過兩天。”

“你想賴賬?”

“我簡昆打人殺人都不會賴賬,等著吧,後天下午五點半我把錢給你送來。”

說完就徹底走了。

“打人殺人,我看他就該槍斃!”許君莉順了順身上的圍布,越過已被清理大半的地麵挨著章玥坐下,一邊替她摘掉衣服上的玻璃碎碴一邊道,“也就是我今天不方便,不然我弄不死他……哎呀,你這兒出血了。”

章玥順著她的視線抬起胳膊看了看,手臂外側有道很細的口子,血漬不多但挺明顯。

她伸手一把擦了:“沒事兒。”

幸好沙發不是正對著門,那些碎玻璃沒有兜臉蓋下來,但就這也清理了半天,後來她回家洗澡連頭發裏都還能洗出一兩粒來。好在洗完澡後神清氣爽,她把頭發攏起來,去廚房倒了杯水喝,接著拿了餐桌上的藥袋敲章湧森的門。

章湧森的床前有一張書桌,他在桌前坐著,章玥進去後他扭頭看見她手裏的藥:“吃過了,你洗澡那會兒剛吃的。”

章玥點了點頭準備出去。

“你這兒怎麽了?”章湧森摸了摸肩頸示意她。

她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指頭上蹭下一滴輕淡的血。

她都快懷疑那些碎玻璃是什麽獨門暗器,有潛伏期似的沒完沒了。

“怎麽弄的?”章湧森又問她。

章玥就把理發店的事兒大致說了一下。

章湧森冷哼:“這小子……”又說,“抽屜有創可貼,你去貼一個。”

章玥於是往外走。

他又補充:“頭發吹幹了再睡。”

“知道了。”

吹完頭發她就睡覺去了,內心深處對簡昆的厭惡感無疑加深,不管有意無意,傷害別人連聲對不起都沒有的人能是什麽好人。她甚至懷疑他就是有意的,害群之馬總是不讓別人安生。好在就兩道細小的口子,胳膊上那道還沒一指甲蓋兒長,脖子上這個兩天也就好了。

這回的波動對她來說就像平靜的水麵漾了幾顆石子,有驚擾但問題不大,她沒怎麽當回事,睡一晚就過去了。不僅睡得沉,她還睡過頭了,第二天一早從後門偷摸著溜進教室時許君莉正掩藏在摞起來的書本間啃燒餅。

“怎麽才來?”許君莉悄悄問她。

“睡過頭了。”她悄悄地說。

“呀!”許君莉看見她的脖子,“這兒怎麽了?”

“就昨天鬧的。”

“這個混蛋!”

章玥看了看她順滑的頭發,伸手撩了一把:“還挺好看。”

許君莉甩了甩頭:“像不像王祖賢?”

章玥:“……那倒也不至於。”

“嘖……”

“許君莉!”老師往講桌上砸了課本,“收拾打扮挺在行啊,好好兒的頭發燙卷,還沒說你呢又去燙直,學習有這麽積極你也不至於這個成績!”

許君莉癟了下嘴:“我那是自來卷……”

“還強嘴!下自習到我辦公室默寫昨天的課文!”

許君莉從桌鬥裏摸了半天才摸出語文課本,悄悄問章玥:“昨天講的哪篇來?”

章玥打開課本指了指,然後縮了脖子叼著一袋豆漿躲在書堆後麵背誦課文。

早讀課結束後許君莉就去了辦公室,到第一節下課都沒回來,章玥去了趟廁所,再回去時班裏沸沸揚揚。

她的座位在教室後排,從前門路過窗戶看見課桌上的簡昆時她有一瞬間的驚詫,隨之而來的是厭倦和惱怒。

簡昆坐在她的課桌上,一條腿踩在地上,另一條腿蹬在隔壁座的椅子上,隔壁座的同學沒地兒坐,隻能靠教室後的黑板報前站著。

薛恒從教室另一邊跑來:“昆兒你怎麽到我們班來了?”

章玥已經走進教室,簡昆看著她:“聽說你流血了?”

章玥麵無表情走到座位跟前,簡昆維持悠然自得的坐姿,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

“讓開。”章玥道。

她說話時都不看他一眼。

簡昆依然不動,僵持了片刻,章玥抬腿要離開,後一秒“咚”一聲巨響,是他勾倒了先前那把椅子,倒下的椅子像突降的災難一樣橫在章玥麵前。

前排有趴在桌上補覺的同學被驚得渾身一震猛抬頭,轉頭罵:“誰他媽……”

看見簡昆後這同學又默默地轉了回去。

在安靜如死寂的教室裏,簡昆清楚看到章玥垂在一側的手指往裏卷了卷,但她還是不說話。

薛恒好奇地打量章玥:“流血了?哪兒流血了?”

簡昆從桌上下來,他嫌那把倒下的椅子礙事,抬腳一踹,椅子滑出老遠,蹭著地麵發出刺耳的銳響。

臨走前他往章玥的桌上放了一排爽歪歪:“流血了就多補補。”

說完就走了出去。

寂靜的教室在簡昆的背影消失在窗外時炸開了鍋,到第二節課開始時周圍的議論才漸漸平息。

許君莉是第二節課半中間回來的,帶著一副劫後餘生的樣子悄悄從後門回到座位。

章玥問她:“這麽久,不是默寫了十遍吧?”

“不是。”許君莉顫抖著手道,“就那一會兒哪記得住啊,抄了二十遍。”

她拆了章玥桌上的爽歪歪:“太貼心了,有喝的手都不抖了呢。”

章玥:“不是我買的。”

“那是誰買的?”許君莉插了吸管喝起來,“對了,剛才去辦公室碰上簡昆了。”她摸了摸脖子示意章玥,“我罵了他一頓,是不是很感動?”

“我說呢。”

“怎麽?”

章玥:“剛才莫名其妙來班裏問我是不是流血了。”

許君莉愣了愣:“我這麽厲害嗎,罵得他都道歉了?”

章玥:“你哪隻耳朵聽見我說他道歉了?”

“他來問你不就是那意思嗎?”許君莉看了看手中的爽歪歪,“這不是他給的吧?”

章玥沒出聲。

前排同學加入:“是,說是給章玥補血。”

許君莉驚呆了:“這還能補血?”

同學:“不知道,我弟也喝這,說是含了什麽氫氦鋰鈹硼。”

許君莉:“那應該是能補血的吧,要不你喝點兒?”

章玥:“……”

經前桌向事發本人證實後,謠言滿天飛,說三班簡昆要給一班章玥補血,至於為什麽補血,眾說紛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