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像條狗

大雨落下來時飄進車窗的晚風飽含帶著土腥味的熱意。

好在章玥已經坐上公交車,其實沒坐上也沒關係,因為早上出門時章湧森就叫她帶上雨傘,此刻這把傘就插/在書包的側兜裏。

傾盆大雨順風打進車窗,她裸/露的胳膊上很快聚集出一汪密集的水。她抬手關小了窗戶,卸下背上的書包放在腿上。

正值下午六點,這條公交線上大多都是學生。章玥就讀的四中也有晚自習,但認真上課的沒幾個,今天趕上雷暴雨,留校的人就更少了。

章玥旁邊坐著許君莉,許君莉戴一副眼鏡,自來卷的頭發像一蓬茂盛的草。

她為這一頭的草煩惱不已,反手扯了腕上的皮筋摟起頭發:“周六我一定得把頭發燙了!”說著又來一層氣,“也別周六了,明天吧,明天就去燙,你陪我?”

章玥“嗯”地應著,又說:“紮起來是不是好點兒?”

許君莉:“紮起來臉大!”

章玥轉頭看了一眼她已經紮起來的頭發:“好像是大了點兒。”

許君莉瞬間像泄了氣的氣球,垮著臉露出悲苦相,捧著自己的臉道:“肯定是燒餅吃多了。”她邊說邊撞了撞章玥的胳膊,衝靠後門站著的女生抬了抬下巴,“看那裙子,最近好多人穿,咱也去買吧?”

章玥拒絕:“穿不了,搬貨不方便。”

許君莉頓了一下:“你還搬貨呢,搬得動嗎?”

章玥:“輕的,重的都讓送貨的直接搬去裏屋了。”

汽車突然轉彎,一車的乘客慣性□□,等拐過彎後剛好停到下一站,又上來幾個人,敞開的車門隨著少年的踢踏灌進潮濕的空氣。

有人邊往裏擠邊叫囂:“讓讓,讓讓!”

車廂隨即傳來不滿的怨嘖,但還是把路讓開了。

章玥抬頭,看見襯衣扣子敞到胸口的少年,少年眉宇英挺單眼皮,穿一條校褲,瘦削的腰腿空空****掩進寬鬆的衣褲。

他也看見章玥了,歪了嘴角扯出個笑,章玥皺起眉毛。

這位少年名叫簡昆,他的存在對電廠這一片的孩子來說就像顆炮/彈,哪裏不服炸哪裏,有時候沒什麽服不服,他單純心情不爽了也炸,隨機性特強。大家對他持兩派態度,要麽趨之若鶩,要麽避而遠之。

章玥當然是避而遠之的那一派,唯一不太一樣的是她在避而遠之的基礎上加深了對他的厭惡。

剛和章湧森搬到這裏時她才上小學,每天的活動範圍僅限於沿路去學校再原路返回,倒不是章湧森對她管教嚴格不讓她亂跑,僅是因為她換了環境不太習慣,更因為這地方就這麽大,加上一大片工作區不讓靠近,剩下的地方更沒什麽好活動的。

饒是規矩成這樣,她也沒能避免在放學的途中和傳說中的混世魔王相遇。

簡昆的混仿佛與生俱來,你招惹他他就打你,你不招惹他他就來招惹你,反正不能閑著。

那會兒小魔王還沒躥個兒,理著個平頭,穿一雙舊巴巴的球鞋,已經學會揚著下巴看人。

章玥都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突然冒出來的,看他麵對麵朝自己走過來,她頓了頓,往左走,卻見簡昆抬腿往右,剛好擋住……她於是往右走,他又抬腿往左,又剛好擋住……

他趾高氣揚問她:“你要去哪兒?”

章玥往肩上摟了一把書包帶子,沒理他。

“啞巴麽?”他邊說邊轉頭衝著一幫吊兒郎當的家夥指著她笑,“啞巴。”

那群沒腦筋的家夥也跟著笑。

“你讓一下,我要回家。”章玥說。

“我要回家。”他故意模仿她的口氣,“怎麽回?”邊說邊跛了一條腿,一瘸一拐走了兩步,“這麽回嗎?”

圍觀人的哄然嘲笑。

章玥的臉猛然漲紅。

小少年臉上露出因先前那話引起共鳴後的得意笑容:“幹嘛?想打我?”

章玥氣憤地瞪著他,抬腳往前衝。

他還去擋:“看你這樣,像狗一樣,你又姓章,以後就叫你髒狗吧?”

他邊說邊伸手去扒拉她,章玥氣極,抓了他的胳膊埋頭咬下去,給他留下一個大半年才消散的牙印。

從此他便更加猖狂地叫她髒狗,有時候又叫她玥狗,趕上心情好了還叫她狗兒,每叫一次還都假裝瘸腿顛簸著走上幾步。

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人,章玥作為被嘲諷的當事人更甚,即便逐漸長大後他不再那麽叫她,也沒有改變她對他的厭惡。

“讓讓啊,都讓讓!”簡昆旁邊的男生還在叫囂。

另一個道:“擠得蛋都掉了,還不如騎車呢!”

“掉了?”先前那男生去掏他褲子,“真掉了?”

“草,薛恒你媽你想死?”

倆人一個動手一個躲,躲的那個還還手,原本擁擠的車廂因他倆人變成像被棍子戳動的氣球,下一秒就快炸掉一樣。

抗議聲起來時簡昆往其中一個的鞋上踩了一腳:“消停點兒。”

倆人停手。

叫薛恒的笑道:“昆兒的車壞了,又這麽大雨,不坐公交怎麽回?比賽還看不看了?”

汽車到站有人上有人下,許君莉拍拍章玥的腿:“我下了啊。”

章玥點頭。

挨著後門空出幾個座兒來,他們幾個在也沒人敢去搶座,這幾人幾乎是慢悠悠地走上座位。

簡昆走在最後,隻剩許君莉坐過的位置了,他一步跨進去,“哐”地往藍色塑料椅上一坐,像個彈力十足的籃球一樣砸中座位,整排椅子都震了震。

章玥不動聲色看著窗外的雨,不動聲色往裏靠了靠。下一刻卻有密集的水滴打過來,她厭惡地轉頭,看著搖頭晃腦甩著頭發上不知是水還是汗的簡昆,覺得他就像一條狗。

她拍了一把胳膊上他灑下的水,又把頭扭向窗外。

褲兜裏的手機忽然震動了一下,她掏出來看,是許君莉發來微信【離他遠點兒啊】

許君莉多少知道點兒倆人的過節,受章玥影響她也挺煩那幾個浪**少年。

章玥無言地看著微信,都在一個車裏能離多遠?不僅不遠他還就在旁邊,應該是整個車廂離自己最近的位置。

她回複許君莉【他坐了你的位置】

許君莉【???】

章玥【沒事,下一站就下了】

這一片不大,每一個公交站的距離也短,轉眼就到了章玥的站點。

她把手機揣回褲兜站起來,靠過道坐著的簡昆沒察覺似的和前排轉過頭的薛恒說話:“是麽?”

後門已經有人陸續下車,章玥著急,一言不發往前走了一步,一般人這種時候都會讓開,但簡昆沒有,導致她徑直懟上他的腿……

他抬頭,一雙眼睛挺冷淡,臉上掛著個玩味的笑。

眼看要下車的人都從後門走光了,章玥更急,抬腿硬從他的膝蓋和座椅之間往外擠。她不說話,但動作挺大,像隻憤怒的白鵝帶著攻擊性。

向後轉著腦袋的薛恒都被她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後縮著脖子,連連說著“臥槽”。

簡昆到底讓開了,膝蓋上殘留被撞擊的存在感。

章玥順利從後門下了車,雨還下著,她站在站牌下從書包的側兜裏摸傘,但是沒摸著,低頭一看,兜是空的。

困惑間她極速反應過來,一抬頭看見車窗裏簡昆的臉。他已經換了靠窗的位置,一條胳膊枕著窗框,另一條胳膊懶洋洋地揚起來,手裏拎著一把折疊好的短柄傘。

他打開窗戶衝著章玥:“說聲謝謝我就給你。”

章玥盯著他,一雙眼睛似要噴出火來。

簡昆晃了晃手裏的傘:“不說可就沒了。”

這一站上下的乘客全部歸位,汽車“轟”地一聲往前開走。

簡昆“喂”了一聲,章玥毫不動搖,汽車滑出五米遠,有東西“咚”地一下從後排車窗掉出來,那個在雨地裏滾了幾圈的東西正是她的雨傘。

傘扣仍然緊收著布料,規規矩矩躺在雨裏,像個被拋棄的垃圾。章玥盯著它看了幾秒,走進雨裏撿了起來。

公交站後方三十米有條巷子,巷子進去二十米有家便利店,因為雨天光線暗店裏早早就開著燈。

緊挨著店門擺了兩台冰櫃,一台豎式單拉門,裏麵放了飲料礦泉水,另一台在“單拉門”的對麵,是橫式推拉樣式,裏麵放了冰淇淋。

章玥走進去時章湧森在緊挨著冰櫃的煙櫃後麵坐著,最裏麵的貨架旁用一張木頭椅子支著個電磁爐,爐上的鍋裏正煮著東西。

章湧森聽見動靜,沒從賬本上抬頭:“回來了?”

章玥“嗯”地回應。

“我熬了綠豆湯,一會兒就能喝。”章湧森說著抬頭,愣了一下,“淋雨了?早上不是帶傘了嗎,傘呢?”

章玥把手裏的東西往煙櫃上一放:“這兒。”

章湧森看了看,濕透的傘麵被傘扣整齊地捆在一起,顯然不像用過的樣子。

他笑了笑,眼睛上揚,顴骨微突,露出一口整齊的牙:“我是不知道你們這麽大的小姑娘這麽多講究,冬天不興穿秋褲,下雨天也不興打傘嗎?”

章玥卸下書包走去貨架後方的門裏,再出來時換了身衣褲,還拿了條幹毛巾擦著頭發:“我上車時還沒下雨,下車又離家近,懶得打。”

章湧森往鍋裏看了一眼,彎腰按下插排上的開關,湯水翻滾的聲音戛然而止。他又看了看門口貨架上朝外放著的冰糖,雙臂上下一動作,十分靈活地拐了個極小卻接近九十度的彎道從煙櫃後麵出來。

他坐在黑色的輪椅上,左腿膝蓋以下空****,隻有一截折疊好的深色褲料躺在座椅上。

他拆了一包貨架上的冰糖丟進湯鍋裏:“你去拿個漏勺,把豆子撈出來。”

章玥依言照做。

往碗裏撈豆子時章湧森看了看她:“怎麽沒精打采的,和同學鬧矛盾了?”

章玥:“沒。”

章湧森還看著她:“那就是誰欺負你了?”說著一頓,“簡昆?”

章玥掀起眼皮看他:“除了簡昆沒別人了?”

章湧森意外:“還有別人?”

“……沒有。”她回答章湧森。

章湧森點了點頭:“這小子,怎麽又欺負我閨女,回頭找他算賬去!”

章玥:“每次都這麽說,也沒見你找過他。”

“我以為你能搞定。”章湧森帶著笑意看著她,“搞不定嗎?”

她想說能搞定還有今天這事兒嗎,但也不想承認自己搞不定。不過她很明白這都不是關鍵,關鍵是簡昆那種類型的人已經脫離了正常人類秩序,不存在能不能搞定一說。

章湧森看她沒說話,臉上的表情倒是緩和不少,就不提這事兒了,道:“下午你許叔送來幾個餅,你去熱一下,一會兒就著綠豆湯吃。”

“好。”再開口時她明顯精神很多。

歲月長河的生長中她逐漸築起一座四季富饒的山,山裏是她的世界,而山外隻有一個叫簡昆的混蛋。

作者有話說:

先隔日更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