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秋天該很好,你若尚在場(下)

席間,我總是時不時注意到吳斐的媽媽,也就是慧芳阿姨,一直在用某種慈愛的眼神盯著我看,不知道什麽時候吳斐也注意到了,她有點無奈地笑了,說:“媽,你這樣人周遊怎麽吃飯,再這樣我下次不叫他來家裏吃飯了。”

慧芳阿姨顯得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地感慨了一句:“真像啊。”

我們都聽到了。

吳斐大概是注意到我臉上的神情變化,聲音提高了一個八度:“媽!”

慧芳阿姨回過神來,再次笑了,然後朝我碗裏夾了一隻蝦,她看著我說:“吃,周遊,多吃點。”

可是我感覺她快哭了。

“謝謝阿姨。”我說。

“哎。”慧芳阿姨回應我,順勢抽了張紙巾擦了擦眼角。

然後她報以歉意對大家笑笑,她說:“你們吃著,我先回房間去了。 ”她又笑著補充:“頭有點不舒服,我去躺一會兒,你們吃你們吃——”

“阿姨,你沒事兒吧?”周離最先表達關心。

慧芳阿姨從我身邊經過的時候,我想起身扶她一下,然後被她製止住了,她依舊那樣笑著:“你吃著哈,不用管我。”

除了吳斐,我們麵麵相覷。秦小朗也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別管她,快吃吧。”吳斐似乎有些生氣。

然後,從慧芳阿姨房間的方向傳來啜泣聲,秦小朗看著吳斐最先開口:“媽媽,外婆好像哭了。”

房間裏一片沉默,然後吳斐起身,越過餐桌,站在通往房間的廊道處喊:“你說讓大家來家裏吃飯,你這樣你讓他們還吃不吃?他們下次還來不來。”

我看著秦小朗,然後用手捂住他的耳朵。

吳斐的聲音再次響起:“我真是搞不懂你,什麽東西都要搞砸……”然後吳斐轉身望向餐桌,我們都看見她的眼眶紅了,有淚水在打轉,她用手抹了一把,周離見狀給她遞上紙巾,她說:“今天對不住啊——周遊,我先送你回去取你的電動車吧……小周江渡,你們等我一會兒,我回來再送你們。”

“斐姐,我們打車回也行,反正我和周離順路。”江渡說。

吳斐笑笑:“不好意思啊今天。”

“沒事兒的斐姐,我們理解。”

我看他們好像心照不宣地知道些什麽,此時此刻,我像是個局外人。

從八樓到地下一層停車場的時間短暫又漫長,我和吳斐站在電梯裏,沉默被拉的很長,良久,我開口說:“那個……車子撞的不嚴重吧?”

吳斐笑笑:“還好,蹭掉一塊漆。沒事兒,反正那人全責。”然後她看著我問我:“我看你當時好像有點應激,怎麽了?”

“我一個朋友,就是車禍去世的,可能想到了,就有點……”

吳斐點點頭表示理解。

車子從地庫迂回到人間的地麵,夜色已經落了下來,四處都是燈。

從這裏到我工作的牙科診所,大概有三十分鍾的車程,說實話,此時此刻我覺得有些漫長,我望著窗外,可是越來越無聊。我把心裏的一些東西卸下,轉頭看著吳斐,我問她:“阿姨……沒事吧?”

吳斐像是被我突然開口說話恍惚到了,她“啊”了一聲,然後才反應過來。她深呼吸一口氣,像是在思考,在等待一個紅燈的時候她問我:“你想知道為什麽嗎?”我誠懇地點點頭。

“因為……你長得特別像我弟弟。”吳斐說。

“特別像嗎?”

吳斐笑了,點點頭:“非常像。不是單純有點像那種。”

“所以,你弟弟……他怎麽了?”

“他死了,去年。”吳斐突然哽咽。她慢慢平複自己的情緒:“他是個很好的孩子,真誠、善良,勤勞,我們家以前住在鄉下條件不好,他為了讓我能繼續好好讀書,主動輟學跟著我爸去搞船舶運輸,很累,曬得也很黑,像羊糞蛋子似的。”說完她撲哧笑出了聲,然後她收住笑聲,眼睛正視前方進入最後倒數的紅燈,車輛再次緩緩啟動,她繼續說:“後來,有一次天氣不好,他們在江上遇見了暴風雨,船艙漏水,然後船、貨還有人都跟著沉了江,當時我家那一片的鄰居很多青壯年都在一起搞船,第二天船舶公司那邊消息很快就傳來了,然後他們的家屬一個接著一個地收到壞消息,當時我們家校園熙熙攘攘都是人,就剩我爸和我弟沒有消息了……”

我有隨身攜帶紙巾的習慣,我的右手已經伸進上衣口袋裏悄悄打開紙巾的包裝,然後又悄悄抽出一張紙巾,但是我的手就那樣一直待在我的口袋裏,我不知道該怎麽把紙巾遞給她。我好像做不到。

吳斐伸手抹了抹眼淚,然後繼續說:“人群中已經有人說估計沒希望了,可以準備準備後事了。我當時哭著衝那人怒吼說‘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你給我滾之類的’,現在想想,我自己都害怕,我當時就像是個瘋狗,見人就咬。秦小朗那時被我嚇得不輕。”她笑了。

“理解。”我說。“三年前,我喜歡的人離開的時候,我也是這樣。”

“你們……怎麽分的手?”吳斐問我。

我笑著回她:“永遠不會回來的那種離開,車禍。”

吳斐臉上露出那種恍然大悟的表情。

我忽然發現,我們總是笑著去回憶那些悲傷的事情,也許往往,是因為我們記得。在我們還沒有老到門牙都鬆動的時候,記得和遺忘相比,是頂頂美好的事情。

然後我們之間又陷入短暫的沉默了。

“你有你弟弟的照片嗎,我想看看。”我問吳斐。

又是一個等紅燈的間隙,她拿出手機找照片給我看,說實話,我自己都有點恍惚了,我和吳斐弟弟長得的確很像。

“真的很像哎。”我說。

“是吧,周離那天告訴我的時候我都不相信,她說你電鑽聲吵到她了,然後她去找你理論,開門見到你的時候她震驚了,她和我說她表情管理做得很好,然後她就全都告訴我了,所以那天晚上我們借口去吃烤肉敲了你家的門。後來的事兒,你都知道了。”

“原來是這樣。”我說。

“你不會生氣吧,我們因為這種原因靠近你。”吳斐真誠地發問。

我搖搖頭說不會:“是一種緣分吧,其實,我沒有朋友的。”

“那以後,我們就是你朋友了。”吳斐說。

也許,這就是人類基因浪漫的地方吧。

我笑著說好。

“很開心你能這樣想——今天我媽有點失態,讓你不自在了吧?”吳斐問我。

“沒有沒有,我完全可以理解。”我說。

“周遊,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情?”

“你說。”

“不知道會不會有些過分,就是你能不能時不時地來我家走動走動,我是說你方便的話。”

“當然可以。”我很爽快地回答。

“謝謝你的善良。”

“這就善良了?”

“我感覺得出,你是個善良的人。”

“怎麽說?”我問。

吳斐笑笑:“你頭盔明明就是被人偷了,你卻隻說被人拿走了。還有,今天我凶我媽的時候,你用手捂住了小朗的耳朵。”

“哈哈,你這麽注意細節的嗎?”

我們都笑了。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到了,吳斐平穩地將車子停好,我解開安全帶和她說了再見,然後我下了車,越過車頭準備過馬路的時候,我突然看見天邊兩顆很亮的星星。那一刻,我下意識地對吳斐說:“快看,那兒有兩顆星星,好亮,還一閃一閃的。”

吳斐把頭探出車窗,她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對我說:“不對,是三顆,你看,那邊還有一顆。”她指給我看。

真的哎,是三顆星星。

然後她囑咐我騎車慢點,我笑笑,也同她說:“你也是,開慢點……斐姐。”

她燦爛地笑了,一直同我擺手。

希望她能看見副駕駛上我留下的那包紙巾。

我騎著我的“五菱宏光”離開,又朝著吳斐擺擺手,然後我騎著車離開了。半空中安靜的空氣被我驚擾,變成了風。

這輛電動車還是當年 W 還在的時候買的,如今已經快有四年的時間了。

我決定趕緊回家,點三支線香,告訴 W 我過得其實還不錯。

我離開之後,吳斐就盯著天看了好一會兒,她有些晃了神,直到她身後停著的那輛黑色奔馳裏走出一個男人,他走到吳斐的窗前。敲了敲她半降的玻璃。

那便是了,吳斐的前夫,秦大朗。

“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秦大朗問她。

吳斐回過神來,有些驚訝地看著秦大朗,問他:“你怎麽在這兒?”

“小朗給我打電話了,說外婆一直在哭,我就去看了看。”秦大朗說。

“現在呢?我媽還哭嗎?”吳斐問。

“好多了,有周離和江渡在那邊陪著呢。”秦大朗回答。“聽周離說,家裏來了一個客人和吳揚長得很像?”

吳斐笑了:“簡直神似,連小朗見了都一直抱著喊舅舅。”

“那看來是真的很像。”秦大朗說著也從口袋掏了煙出來。

吳斐瞪了他一眼,說:“那天你接小朗放學是不是當著他的麵抽煙了,他身上一股煙味兒。”

“對不起,我忘了。”

“你下次在當著他的麵抽煙你信不信我把你掰折了?!!!”

“這麽狠?”秦大朗把煙又重新塞回口袋。然後他拿過吳斐手裏的煙,抽了起來,他笑著說:“你少抽點,對身體不好。”

吳斐白了他一眼:“我們都已經離婚了,你少來這套。”

“所以我這不是在追你嘛。”秦大朗油嘴滑舌。

“滾。”

“滾哪兒去?你心裏嗎?”

“你真的,油死了——讓開,你擋住我了。”

“什麽?”

“你擋著我看星星了。”

“星星?哪兒有星星?”

“那兒呢。”

秦大朗順著吳斐指的方向看過去,然後又看了看坐在車裏的吳斐,他問她:“想他們了?”

吳斐鼻子一酸,點點頭,眼淚跟著下來,聲音哽咽:“想,特別想。”然後她就破防了,哭出很大的聲音來,秦大朗見狀掐滅手中即將燃完的女士香煙,他望了望周圍沒有看見垃圾桶就順勢把煙蒂塞進了上衣口袋裏,他打開駕駛座的車門,俯身探進車子裏,抱住了吳斐。寬大的手不停地拍著她的肩膀。再後來,秦大朗看見副駕駛那包紙巾,伸長了手去夠。

我到家不知道過了多久,大概是我從書房走出來沒多久,就收到吳斐的微信,她問我到家沒,我告訴她已經到了。

她說好。

後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離回來了,還敲了我家的門。我透過貓眼看見是她然後開了門。

“喏,斐姐買的披薩,她怕你沒吃飽,你趕緊趁熱吃了。”她開門見山,把披薩遞給我。

我接過披薩,問她:“你吃了嗎?要不要一起吃?”

“我和江渡吃完才走的。”周離說。

“阿姨……還好嗎?”我問。

“沒事兒了,就是有點激動了。”

我點點頭。

“周遊。”周離叫我。

“怎麽了?”

“不好意思啊,給你帶來困擾了。”

“沒有沒有,別這麽說。你們下次吃飯也可以叫我一起的,你們能叫我,我其實挺開心的。”

“好!”周離爽快地說,“那你趕緊趁熱吃吧,吃完收拾收拾早點休息吧。”

“好嘞,拜拜。”

“拜拜。”

回到屋子裏,我洗了手坐在餐桌旁開始吃披薩,披薩還熱乎著,餅坯還脆著,芝士還能拉絲。總的來說,還不錯。

手機開始劈裏啪啦響的時候,我才發現吳斐把周離、江渡和我拉進了一個叫“飯搭子”的微信群,說今天不好意思,下次再聚。

江渡大概是個搞笑男,一連串發了好幾個沒關係的表情包,周離在群裏罵他,然後江渡艾特我說問我打不打遊戲,要不要一起開黑,我表示我不打遊戲之後他似乎有些失望,然後他問我喜歡釣魚嗎,有空可以一起去釣魚。我說我不會釣魚,但是我可以學,他說沒問題有機會帶我去郊外釣魚。

其實我心想江渡真是少走了幾十年彎路。

然後我發現我笑著笑著就哭了。

窗外傳來一聲清脆的鈴鐺聲,我知道是風過樹梢,那隻風鈴又響了。

吳斐此刻正在和慧芳阿姨收拾餐桌,忽然吳斐開口,說:“下次他們再來家裏吃飯,你可不能像今天這樣了。”

慧芳阿姨點點頭說好。

吃好披薩洗漱完我又去書房待了一會兒,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在對著 W 的遺像自言自語:“你要是還在,就好了。”

台燈下 W 好像在對著我笑。

我忽然想起,這兩天我都忘記吃藥了。

大概是太忙了。

“飯搭子”的群裏大家開始說“早點休息”、“晚安”之類的話,我也回了句晚安,然後將群聊保存到通訊錄。

真正當我躺到**的時候卻發現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了,想靠藥物助眠卻發現安眠藥吃光了,我想著得找時間去醫院找醫生再開一些才行。

我不禁想到這幾天的遭遇,那感覺就想是我原本是一條溪流,從前我一直流淌在平原之上,沿途的風景乏善可陳,直到有一天暴雨降臨,它將我改道,然後我融入江,匯入海。就這樣,我得以擁抱更加絢爛耀眼、震耳欲聾的大世界。我看見沙灘旁快樂的人,我知道他們的人生與我無關。後來有一個傍晚,我把貝殼送到一個小女孩的手上,她朝我笑。

我才知道,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