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上)
這一天我特別難過。
中午吃飯的時候,同事小楊湊過來,因為我一直有帶飯的習慣,所以她總是喜歡過來看我吃的什麽。
“今天吃的什麽?”果不其然,這是她湊過來的第一句話。
“奧……白灼菜心還有排骨。”我反應過來,然後回答她。“你要吃嗎?”
她是個吃貨,幾乎每次都要從我的飯盒裏夾走一些什麽。“我吃塊排骨。”她笑著夾走一塊。看來還是個無肉不歡的吃貨。
“哇,這個排骨好好吃啊,怎麽做的?”小楊一邊感慨一邊問我。
要說起做菜我可就起勁了,然後我來了興致,把筷子放下:“首先排骨洗淨冷水下鍋焯水,加蔥薑料酒去腥,期間撇去浮沫,大概三十分鍾。排骨撈出,起鍋燒油,油熱下冰糖炒糖色,然後排骨下鍋,炒至兩麵金黃,此時開始根據個人口味下各種調味料,一定要加一點點草菇老抽上色,不然排骨出鍋不好看。然後加適當幹辣椒、一兩顆八角、一兩片香葉、一塊桂皮,然後加一罐 500ml 左右的啤酒,開始慢燉收汁。出鍋的時候再撒點白芝麻就好了。”
小楊看樣子聽得很認真:“好複雜哦。”
我笑:“哪裏複雜了?”
“有這時間,我不如找一家還不錯的館子點個外賣了。”小楊笑了。
我這才想起來,她已經問過我好幾道菜的做法了,包括但不限於:可樂雞翅、紅燒帶魚,豆豉鯪魚油麥菜、金錢蛋……
看樣子她也隻是問問,並沒有親手下廚做這些菜的準備。那好吧,畢竟我也隻是說說,要是不說話的話會很尷尬。
這時候另一位徐姓同事走了過來,他和我一樣,是個男的。他大概是聽到了我們剛剛的對話,用一個打趣的話說道:“你每次都問,你回家做嗎你?”
小楊白了一眼徐姓同事,說:“要你管?”
徐姓同事笑笑,然後環顧四周,很知趣地轉移了話題:“這中秋節快到了,你們說科裏會發什麽寶貝?”
小楊笑了,回答他的問題:“會發一盒月餅寶貝。”
我原本在一旁好好吃飯,聽到這話我嗆到了。怪就怪在,我斷句斷錯了地方。
他們齊刷刷地看向我,我笑了笑,繼續吃我的飯,徐姓同事開始小聲埋怨:“去年就發了一盒月餅,今年總不能還發月餅吧?”
小楊笑他天真,說:“那你猜前年、大前年為什麽發的都是月餅?”
今天我上班興致不高,但還是堅持到了晚上下班,因為請假的話沒有錢拿還要扣錢。
我戴上我新買的頂上帶隻竹蜻蜓的頭盔,然後迎著夕陽回去了。下班更衣間換衣服的時候,徐姓同事邀請我和他們一起去吃烤肉,其實也就是他和小楊。我拒絕了。我看著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有那麽一瞬間我希望那個“飯搭子”群裏有人吱一聲,隨便去吃什麽都可以,我隻是不想那麽快回家。
空氣還殘留著晝日的餘溫,驟然流動變成了風。
風裏還有桂花的味道。青江這座城市,處處的行道樹裏,總夾雜著種幾棵桂花樹。聞到桂花樹味道的時候,我鼻子酸了。
回到家裏我沒有開燈,目光越過客廳來到陽台,窗外已經漸漸升起光,我借著透進來的光一路來到臥室,我的腳踢到床腳,有些痛。然後我伸展身體朝著床重重躺下去,結果頭被放在**的耳機給磕到了,噔的一聲,挺疼的。
孤獨感一下子襲來。
哭吧,我想,就當給身體排毒了。
W 還活著的時候,說我一個大男人怎麽這麽愛哭,簡直是個小哭包,想想真好啊,能在一個人麵前肆無忌憚地哭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如今這種幸福,卻不知道向誰討要了。
眼淚順著臉流進耳朵裏,然後我側身,房間很安靜,我也在很安靜地哭。眼淚也慢慢洇濕我的枕頭。也隻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才能允許自己穿著從外麵回來的衣服躺在臥室的**。
我為什麽難過呢?我說過桂花開的時候,我媽的生日就要到了,就是明天。
我媽媽還在的時候,她從來沒有過過生日,我也不知道她的生日在哪一天。我媽在我十五歲那年生的病,宮頸癌。對於所有人都稀鬆平常的高一的某一天下午,烈日當空,懸在天花板上的風扇晃晃悠悠,陽光透過玻璃照在黑板上,數學老師在寫板書,粉末飄的到處都是。班主任的身影從後排窗戶出現,她一出現,警報就會在某些學生中拉響,那動靜怎麽也能感覺得到,我看到的時候感覺她並不像是平常的巡視。我的心髒開始加速跳動,我想她千萬不要停在班級門口。我在心中呐喊“拜托拜托,不要……”,我手裏握著一支 0.5mm 的黑色中性筆,透過透明的筆管,我看見快要見底的墨水,我盯著鼻尖,手卻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數學老師的聲音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停了下來,我不敢抬頭看。數學老師再次開口的時候,是喊得我的名字。
我應激一樣地站起來,腿在一瞬間有些發軟。所有人都盯著我看,不過我不在乎了,我知道,不是個好結果。
我拿著班主任給我的請假條,一路狂奔。天氣太熱了,剛出學校門口我就已經一身汗了,我在心中喊等等我再等等我,我希望我媽聽得見。我跑到公交站台,去往醫院的那輛車和我擦身而過,我循著車尾追了一段距離,大概是沒人看見,我還是沒坐上車。
後來我坐在出租車後座,忍不住哭了起來,司機師傅等紅綠燈的時候抽了紙巾遞給我,我哭著說謝謝,我想師傅肯定知道我經曆了什麽事兒,畢竟一個傷心大哭的人,他的目的地是醫院的話,不太難猜。
不過我還是沒有見到我媽最後一麵,我站在醫院的走廊裏,聽見心電監護儀陡然變成直線的聲響,我知道那聲音來自我媽的病房裏。
那是我長到十五歲,第一次經曆死亡。
我媽葬禮結束的第三天,我和我爸帶著戶口本,我媽的身份證,還有醫院開具的死亡證明去派出所為我媽銷戶,就是那一次,我看著我媽的身份證,記住了她的生日。我從未刻意記憶,但是我也從未遺忘。但是那天我沒有哭。
我媽死後不到一年,我爸就領著繼母還有她七歲的兒子進了家門,我不喜歡那個女人,包括他的兒子。
就那樣,我的房間多了一張床,我的空間被另外一種味道慢慢蔓延,起初是一半,然後是整個房間。
起初那個女人還假惺惺地對我,一年過後她漸漸掌握家裏的財政大權,到了我爸都要伸手問她要零用錢的時候,她懶得裝了。有一天我爸不在家,我放學回到家,看見桌子上有一盤洗幹淨的草莓,於是我就伸手拿了一顆放進嘴裏,那個女人從衛生間走出來剛好撞見這一幕,她沒好氣地走過來端走那盤草莓,撇下一句:“多大的人了還這麽饞?這是買給你弟吃的!”
15 歲的少年當然叛逆,我背對著她,問:“我怎麽就不能吃了?”
我手裏那顆草莓還沒吃完,她走過來一把打掉,她用很大的力氣,打的我手有點疼。“我說你不能吃你就不能吃,怎麽著?”她衝我吼。“有媽生沒媽養的孩子。”
恭喜她,踩到了雷區。
我不甘示弱:“這是我爸的錢買的!我憑什麽不能吃?”我身體裏怒火燃燒起來,衝到她跟前一把奪掉她手中的草莓,然後狠狠地扔在地上,草莓滾得到處都是,我用腳把地上的草莓踩得稀巴爛,那個女人看得有點傻眼了,屋子裏開始充滿草莓果汁氣味的時候,我說:“大不了誰也別吃!”她好像有點被我嚇住了,一個少年的怒火和爆發力,遠比她想象的可怕。
沒過多久,我爸領著那個男孩回家了,一進門他看到這個場景,他走到那個女人麵前,問她:“怎麽了這是?”
那個女人不做演員真的是可惜了,三秒鍾,頂多三秒鍾,虛假的眼淚就掉出來,繪聲繪色地描述我的“罪行”,我爸一邊聽一邊安慰那個女人,然後瞪著眼睛走到我麵前,沒等我反應過來,一個重重的巴掌落在我臉上,耳朵一陣轟鳴,像是壞掉了的插著天線的電視機,轟鳴還沒消失,另一隻耳朵清清楚楚地聽見:“給你媽道歉!”
女人繼續她那假惺惺的表演:“算了,孩子也不懂事兒,別跟他一般見識。”
我的眼神不甘示弱,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對著我爸說:“她不是我媽!我媽死了!!!”
又一個巴掌落下來:“跪下!”
見我沒有動靜,我爸一腳把我踹倒,但是我還是沒有跪下,我身下壓著稀巴爛的草莓屍體,怒火漸漸地奪走了我的理智,我想我大概是瘋了,但是我的目的也很明確,我衝到廚房拿來擀麵杖,還有一個盤子,我用力地把盤子摔在地板上,爆裂的一瞬間它粉身碎骨,所有人都嚇到了,那個 8 歲的小男孩開始哇哇地哭了。我不管不顧,我揮舞擀麵杖,除了小孩我誰都打,那時我們家有一個巨大的長方體的景觀魚缸,為了製造聲勢,因為我需要一些響動給我壯膽,於是我用擀麵杖將它擊碎,洪流連同水草湧出來,有些金魚在地板上做最後的垂死掙紮,尾巴拍打,直到再也跳不起來。小男孩的哭聲幾乎要刺穿我的耳膜,我衝他吼:“你媽了個*的再哭我把你從樓上扔下去!”他哭的更厲害了。
那個女人最後被我打倒在地板上,我撿起地上稀巴爛的草莓,瞄準她的臉然後重重甩過去:“吃吧,吃你媽了個*的。”
……
後來警察來了,再後來我被關進了少管所待了七天。
從少管所出來的時候,我奶奶從鄉下過來了,我爸坐在車裏沒有下來,奶奶朝著我走過來,同我講話。
她先上下打量我,說我瘦了,然後她語重心長地同我講:“小遊啊,回去和你爸還有你阿姨道個歉,服個軟。”
“我不。”我說。
奶奶狠狠地打了一下我的背,繼續說:“傻孩子你怎麽就不聽話呢?你現在還小,學習又那麽好,明年就高考了,你還需要你爸支持你。你現在奶奶還可以給你點零花錢,但是將來等你上了大學,花錢的地方多著呢,要是你爺爺還在,我們還能供供你,但是現在就奶奶一個人,腰也不好,幹不動了呀。聽奶奶的,服個軟。”
“我不想上學了。”
奶奶又打了我一下,繼續苦口婆心地同我講:“你不上學你就隻能受苦,你要好好地讀書,然後考好大學,去遠的地方,到時候不想回來就不回來了。等你自己工作了,掙錢了,就熬出來了,聽奶奶的話。”
見我沒說話,奶奶又說:“你是他親兒子,他不可能不管你。要是寒假暑假你不想回家,就去南山鄉下和我一起住,不想來鄉下,你就去打暑假工。辦法總比困難多,總會熬過去的。”
奶奶見我點了點頭,笑了:“這才對嘛。”然後她從上到下拍打我的衣服,整理完之後她領著我朝著我爸的車走過去,她站在原地看著我上車,我問她:“奶奶,你不上車嗎?”奶奶笑著指著不遠處的公交站台說:“我就不去了,我待會兒就直接去坐車回南山了。”然後她又對駕駛座上的我爸說:“護著他點兒,好好說話。”
我爸點點頭,然後說了句:“走啦,你回去慢點,到家打電話。”
車子啟動,奶奶朝我們揮揮手。
一路上我和我爸都很沉默,後來快到家的時候,我爸打破了沉默:“回到家,你和你媽……你阿姨道個歉,態度好點,就過去不提了。”
“嗯。”我回應他。
就這樣,我向那個女人道了歉,然後又在同一個屋簷上井水不犯河水地生活著。那天晚上我去衛生間洗澡,衣服脫下來的時候,發現外套口袋裏有東西,然後我就掏了出來,發現是一疊鈔票,我數了數,整整六百塊。紙鈔中間夾著一個紙條,像是從什麽報紙上撕下來的,上麵寫著“好好學習”。我奶奶沒什麽文化,也不認識多少字,她寫的歪歪扭扭的,甚至筆畫都不清晰。我把錢和紙條收好,而後我站在花灑下麵,任由眼淚流淌。
那天之後,我身體裏再也沒有著過火,常常在還是火星的時候就被我澆滅了。我學會隱忍、服軟、聽話。
於是我知道,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所以我什麽都不怕,又什麽都害怕。
我就那樣哭著睡著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睡得特別安穩。
第二天,也就是我媽的生日,我好像沒那麽難過了。
沒過幾天就是中秋節了,記得小時候我最討厭吃月餅,於是我媽就照著食譜學著給我做好吃的月餅,記憶中我最愛吃的還是鹹蛋黃月餅,第一次吃的時候還是我媽給我做的。恰巧今天休息我忽然也想試著做一做,於是我確定房東留下來的烤箱還能用之後就開始買食材,買食材大概花了我一個小時的時間,有一些比較好買的比如麵粉黃油什麽的我都在線上超市下了單,有些不太好買的比如說鹹蛋黃、烤盤什麽的我就出門尋找,不過好在,全都買齊了。
我照著網上找來的食譜和麵,我選的是中筋麵粉,還加了雞蛋和融化的黃油,和好麵團發酵,買來的鹹蛋黃刷了點白酒,是的沒錯,為了給鹹蛋黃去腥,我還特地買了瓶白酒,刷好白酒的鹹蛋黃碼在烤盤上然後送進烤箱,850 度烤 10 分鍾,鹹蛋黃被烤的滋滋冒油,廚房裏瞬間充滿了鹹蛋黃的味道。我其實做的難度很低的版本,餡料之類的東西買的都是成品,直接處理了來用就好。我一共準備了兩種餡兒搭配鹹蛋黃,一種是蓮蓉,另一種是芋泥,蓮蓉和芋泥都被我搓成比蛋黃大一點的小團子,然後碼放整齊備用。
兩個小時大概過去了,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麵團發酵好了,黃澄澄的、光滑的、不沾手的、是懂事的麵團。我把麵團搓成長條,然後分成小劑子搓成團,之後將蓮蓉團或者芋泥團捏扁包裹住鹹蛋黃,最後用麵團包裹,當然還有最後一個步驟,就是用買來的月餅模具擠壓成型。蓮蓉蛋黃和芋泥蛋黃的加在一起一共做了 35 塊,打算做好之後分裝在我買的一次性可降解飯盒裏,分給吳斐她們。
烤箱一次隻能烤 12 塊,一共要烤 3 次,每次二十分鍾左右的話大概需要一個多小時。月餅烤完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鍾了,我竟然沒有絲毫的餓意,烤月餅帶給我的疲勞讓我隻想躺屍。當我四仰八叉躺在沙發上的時候,不知不覺就睡過去了,三十分鍾後我醒來,第一件事是找手機看時間,然後我發現“飯搭子”微信群裏有人約飯,他們三個都@了我,見我沒有回應,以吳斐一句“應該是在上班,沒有時間摸魚”收尾。
然後我在群裏說我今天休息,晚上可以約,吃什麽?
我想了想,說:要不吃火鍋吧,來我家,我去買食材,你們下班了可以直接來。正好我今天烤了鹹蛋黃月餅,你們正好帶走。喜歡吃的菜發群裏,我去買。
沒過一會兒,我收到陸陸續續的回應,大家一致讚同。
然後吳斐私信我說:我來買吧,本來也是打算請你們吃飯的,我叫了菜直接送你家。
我回她:不用 就當是我搬家給我暖房了
吳斐:行 辛苦啦
我:不辛苦
然後我就打開買菜的 APP,點開火鍋那一欄,開始采買。下單之後半個多小時食材就都送到了家,然後我開始處理裝盤。我拿出我的摩飛多功能鍋,我拿了一個鴛鴦深煮鍋,我在其中一個鍋裏加水,然後把番茄底料倒了進去,另一個打算做牛油鍋底的,我打算等鍋熱了把底料加上大蔥段什麽的炒一炒,鍋底全部搞定的時候,時間差不多將近快七點鍾了,我想差不多應該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