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下)

第二天是我的休息日,不然我就要垮著個批臉去診所上班,徐姓同事和同事小楊要是看見我這樣,一定會把我問的褲衩子都不剩,要我說他倆就是閑的,不如趕緊結婚感受人間疾苦。

因為我一整夜都沒睡好,斷斷續續的睡眠折騰著我的身體和精神,最後終於在將近淩晨的時候陷入深度睡眠。入睡的前一刻,我慶幸今天是我的休息日。

我知道我一定會夢見 W。

那是在春天,那時候我還在醫院的手術室上班,這天我大大小小的手術跟了七台,加起來遠遠超過了八個小時,最後一台手術結束的時候預示著我終於下班了,在科室裏洗了個澡然後換了幹淨的便服,我在更衣室坐了很久,手裏握著水杯卻一口沒喝。

手機裏躺著 W 在老地方等我的微信。

我出了手術室的門,擠在醫院下班的電梯裏,還好沒有遇到需要打招呼的熟人。

走在出醫院的路上,那天的夕陽太過耀眼,透過樹梢晃了我的眼睛,我已經忘記我有多久沒看過這麽燦爛的夕陽了。那時候手術室就像是一個密閉的容器,魚缸或者說?而我,隻不過是困在其中的一條金魚而已,每天遊啊遊,其實空間不過就那麽大,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我遠遠地看見 W 站在巷口的路牌下,那個巷口通常不會有人經過,W 等我下班一般都會在那邊一個很偏僻的咖啡店。

他手裏通常會拿著一杯美式,有時候是熱的,有時候是冰的,這完全視天氣而定。

我走到他麵前,他笑了笑,說:“走,帶你去吃飯。”

“我好累。”有氣無力的我如是說道。

然後我們就像是蘋果和地球之間的關係,冥冥之中,受著地心引力的指引,在一位名叫牛頓的偉人轟動世界的宣告之下,我的頭重重地倒向他的肩膀。春風忽然吹過去,困意襲來。

他沒拿著咖啡的那隻手輕輕地搭在我背上拍了拍,他說:“那走,我們回家。”

就那樣,我在他的副駕駛上睡了一路。

醒來的時候房間裏漆黑一片,我打開燈,然後走出臥室,客廳的燈開著,我看見 W 在廚房忙碌的身影,我問他在做什麽,他那時正在用筷子把油鍋裏的魚翻麵:“熏魚。”

“你什麽時候會做熏魚了?”我問他。

“你睡覺的時候我現學的,從生鮮配送上買了條草魚。”他笑。“你那天不是說你想吃熏魚?”

我沒說話,然後倒了杯水在餐桌前坐下,餐桌前一張白紙上是 W 現學來的配方:

處理幹淨的魚切成大小合適的塊,蔥、薑、料酒等醃製半小時去腥,而後將魚塊浸泡在澱粉水中使其裹上一層薄薄的麵衣。湯汁部分用適當的清水加入桂皮、八角、香葉熬煮十五分鍾之後將香料撈出,而後加入適量的冰糖、鹽、根據個人口味加入適當的幹辣椒和花椒繼續熬煮,至沸騰關火。盛出備用。

起鍋燒油,油溫六成熱下魚塊,炸至兩麵金黃撈出,而後複炸三十秒鍾使其更加焦脆。

最後將炸好的魚塊放置在盛滿湯汁的容器裏浸泡入味即可。

不知道什麽時候,W 拿著一個小碗,裏麵是一塊剛從湯汁裏撈出來的熏魚,他把碗放在我麵前,然後把筷子遞給我:“嚐嚐,雖然還沒入味兒,但是這個時候魚還是脆的。”

我夾起它,小心地避開魚刺,咬了一口,因為浸泡時間還不夠長,但是表麵湯汁的滋味已經盡顯,味蕾在觸碰到它的時候,溫潤的甜和幹脆的辣交織在一起,魚肉雖然還沒入味,但是酥脆的外表和熱騰騰軟嫩的內裏已經讓我將很多東西拋之腦後了。

我讚許地看著 W:“好吃。”

他也笑了:“我就說,不可能不好吃。”

其實,後來我愛上做飯,和 W 有很大的關係。

那晚我留在了 W 的住所,入睡前房間裏鬼魅叢生,春夜爛漫的不成樣子,窗縫裏溜進來的風輕輕撩起潔白的紗簾,我們的呼吸此起彼伏,像是醉酒後事故的貪婪,在死的邊緣索要氧氣。

有人說,那叫做極樂。

結束時 W 滾燙的呼吸吹在我的耳後,我聽見他說:“周遊,你搬過來好不好?”

他身上的汗水涼透了,落了一滴在我的脖頸,這讓我保持清醒:“再說吧。”

他聽過這個答案不止一次,然後答案之後再沒有答案。

而後夢裏是我倆在夕陽下奔跑的身影,霞色平靜地鋪在水麵上,這是青弋江枯水期留下來的大片陸地,住在附近的人通常會在傍晚來這裏遛彎兒,春天天氣回暖,有人幹脆脫下鞋子去江水淺灘處踩水,水麵上浮光躍金,風中帶著江水裏的魚腥味吹拂而來,我為了搶 W 手中的風箏線不停地追逐他,江水對麵的樓群漸漸吞掉那顆鹹蛋黃一樣的落日,最後隻剩餘暉。

我隻是朝著遠處望了一眼,為何我回過頭的時候,隻剩風箏在天上飛,W 卻不知蹤影地消失了。

然後遠處江水,奔湧而來。

我沒來得及逃,被浪潮卷入江水裏,我是個旱鴨子,理所當然地溺了水。碧綠江上,我聽見船隻悶悶的鳴笛聲傳來,死前的最後一刻,我看見一副畫麵,W 開著車行駛在路上,他說:“青弋江在北水縣的流段的江灘,一座橋下去,穿過茂盛草甸和遍地的蘆葦叢,一直走到江邊,那裏人跡罕至,夕陽壯闊。”

“你要死的話,就死在那裏吧。”他笑著說。

然後車子在一個彎道,與一輛失控的貨車相撞,車子跌落公路,我們還沒能抵達北水縣,在路上雙雙身亡。

我渾身冷汗,從夢醒來,驚魂未定。

我喘著粗氣打量四周,確認那是夢境,時間已過九點,窗簾緊閉,屋子昏暗。

今天的氣溫已經跌到零下,青弋江水應該一如既往的寒冷。

我起床洗漱,然後給自己煮了一碗湯麵當做早餐,又給狗蛋兒添了貓糧和水。吃完我正準備洗碗,然後門鈴響了,我以為是周離,結果不是。

門外站著的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人,是個女孩。看上去是大概和我相仿的年紀。

“你好。”她的聲音很輕。

“你是?”我問。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我是這個房子的上一任租客,我有東西落在這兒了。”她開口。

我的第一直覺告訴我她是個騙子。

“不好意思,我這兒沒有上位租客留下的東西。”說完我正準備關門。

“是個風鈴,就掛在陽台外的梧桐樹枝幹上!”她有些急促。“我可以不進去,你取下來給我可以嗎?它對我真的很重要。”

我的腳步愣住,因為窗外的梧桐樹上確實掛著一隻風鈴。

門又重新被我打開,我這是才注意到她的臉色不太好。

“你……臉色不太好。”我說。

“低血糖,老毛病了。”她笑。

“那你等一下,我去把風鈴拿給你。”

“謝謝謝謝。”從她的語氣可以聽出來,那隻風鈴對她確實很重要。

我取下風鈴,然後又拿了兩塊巧克力打算一同給她,我再次走到門口的時候,她幾乎要暈倒了,於是我趕緊扶住了她。

“你進來休息一會兒吧。”說著我拆開了一條巧克力遞到她手裏。

我看到她的眼神裏有些顧忌,我把門全然打開,拉了一把椅子放在門口:“你坐這兒休息一會兒吧。”

然後我聽見她肚子咕咕的叫聲。

她有些尷尬地望著我:“謝謝啊。”

“我去煮碗麵給你。”

“不用麻煩了。”

“沒事兒,很快的。”

十分鍾後我端著那碗鋪著煎蛋、午餐肉、厚切培根還有青菜的麵條出來了,我看著她問:“要不然你坐在餐桌前吃吧,燙,門口也冷。”

她循著我指的餐桌的方向走過來,就在這時她看見了狗蛋兒:“球球?!”

“你認識這隻貓?”

“之前我住在這兒的時候,老在樓下碰見它,還經常投喂它——你收養它了?”她轉身問我。

我點點頭:“前段時間下雨,它都被淋濕了,我怕它撐不過去就決定養了它,它現在叫狗蛋兒。”

“狗蛋兒?”她笑了。那

“快吃吧。”我說。

“好,謝謝。”她終於在餐桌前落座。

我把她的風鈴放在餐桌旁,她一邊吃一邊誇我做的麵好吃,還說了很多謝謝的話。她最後幾乎是端著碗把湯都喝光了,她放下碗的時候,眼神落在了風鈴上。這隻風鈴好像勾起了她的回憶,我聽見她說:“這是風鈴是我外婆送給我的,是她親手做的。她……前幾天突發腦梗走了,葬禮結束的時候我才想起她送過我這隻風鈴,她還活著的時候倒也覺得沒什麽,她走之後我就發現了它的珍貴。”

“理解。”我說。

“我大學畢業的時候,我的工作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對,隻有我的外婆支持我,她和我說‘淩春啊,我的好外孫女,你要喜歡你就去做,憑本事掙錢沒有什麽高低貴賤的,隻要你不害怕就可以’,我那時特別堅定,我對她說‘外婆,我不害怕’,我外婆也笑著和我說‘那就去幹’,她是支持我做這個工作的動力。”

於是我開始好奇,這個叫做淩春的女孩是做什麽工作的,我的心裏其實已經有了答案,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在殯儀館上班,遺體整容師。”她回答我。

我猜對了。

“很酷的工作。”我發自內心讚許。

“也是我外婆,讓我家人和我,還有我的工作和解了。”說著她哭出了聲。“我外婆是我送她最後一程的,我爸媽他們申請了旁觀入殮,一家人在現場都在沉默地哭,我保持工作時的一絲不苟,忍著眼淚為她整理遺容,那天晚上,我媽抱著我哭,我知道,她理解我了,而這個理解的背後,是一位至親的離去換來的。”

“你外婆在天上知道的話,會為你開心的。”我說。

她笑了笑,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去把碗洗了。”

我說:“不用,放那兒我洗就好。”

“那怎麽好意思。”

“沒關係的。”

“你真是個好人。”

“我也這麽覺得。”我說,試圖緩解氣氛。

淩春走的時候我給她塞了幾塊巧克力:“低血糖的時候可以吃。”

她又在說著謝謝的話。

“謝謝你,你治愈了我的一天。”她說。

“你也是。”我說。“有緣下次再見,路上慢點兒。”我站在門口朝她揮手。

“好,有緣再見。”

她說著,消失在了樓梯拐角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