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上)

媽媽打來電話,說做了我愛吃的熏魚,讓我下班早點回家。

於是我早早地結束工作,下了班和同事們愉快地說明天見,然後擠進晚高峰的地下鐵裏,大概是因為心裏有所期待,所以我覺得這時的擁擠也是幸福的。

我回到家,換了鞋子,我爸我媽在廚房開心地忙碌著,我爸見了我頭探出廚房笑著說:“兒子回來啦,快去洗手準備吃飯了,你媽今天做的熏魚沒有糊。”

我笑了,我媽不服輸地說:“上次隻是意外好不好,兒子,別聽你爸瞎說。”

我走在去洗手間盥洗池的路上,覺得十分幸福。

我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屋子裏靜悄悄的,陽台之外是已經黑下來的天,抬眼望去,可以看見居民樓裏各家的燈火。

客廳的餐桌上,鋪著我媽很喜歡的一塊碎花桌布,上麵是她做的菜,有她在電話裏提到的熏魚,一道清炒時蔬,還有一碗冒著熱氣的雞毛菜肉丸湯。我們家的夥食很固定,一葷一素一碗湯,三個人吃剛好。

我媽和我一樣,討厭吃剩菜,可是現在—— 我找不到我媽了。

“媽?”

“爸?”

“你們在哪兒呢?”

“不是吃飯嗎?人呢?”

沒有人回應我,屋子靜默,萬籟俱寂。

我打開家裏小房間的門,猛然發現我媽的遺像擺在上麵。

我忽然想起,她已死去多年。

她沒能看著她的兒子工作,沒能花上她兒子掙的一分錢。我回過頭,看見門從外麵被打開,我爸、那個女人、還有那個女人的兒子,他們三個有說有笑地走進來,然後洗手坐在餐桌前,我好像變成了透明人,我看得見他們他們卻看不見我。我媽給我做的熏魚被他們一塊接著一塊夾走,怒火燒起來的時候我走過去打算把桌子掀翻。

然後我穿過桌子,發現我並碰不到任何東西。我知道這是夢,然後我努力想要醒過來,但是我發現,我好像醒不過來,這場夢就像是我一個人孤零零的電影,我坐在觀眾席上,看著眼前的畫麵一幀一幀閃過,我又像身處曠野,明晃晃的幕布之下,隻有凜風吹過。

萬箭穿心。

醒來的時候屋子裏一片黑暗,此時是淩晨三點鍾。狗蛋兒大概是被我的動靜驚醒,它從它的小窩裏起身,黑暗裏我看見它發光的眼睛,我擰開床頭燈,它從小窩裏起身,小毛毯從它的身上滑落,它一躍跳上了床。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我說。

它喵了一聲,然後開始蹭我的脖子,我把它抱起來坐起身,我用手擼它。耳邊響起老空調嗡嗡聲的時候我才意識到我的嘴唇發幹,甚至起了一層皮。我轉身看了一眼加濕器,想著大概是沒有水了。

我感覺到我的身上汗涔涔的,如果不去衝一下順便換個床單的的話,我很難說服自己再次入睡。

我把狗蛋兒放下,然後掀開被子下了床,我走到客廳倒了杯冷水咕嚕咕嚕地灌進肚子裏,杯子裏的水一路冰冷直下,很快見了底。這讓我變得更加清醒。

我拿了幹淨的衣服放到衛生間,然後換了**的四件套丟進髒衣籃裏,洗完澡我回到房間的時候,發現狗蛋兒又躺回它的小窩開始呼呼大睡起來,我給加濕器加了水,然後輕手輕腳地回到被窩裏,把燈關了,閉上眼再次強行入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收到周離的微信,她說早上做了卷餅,給我留了一份掛在我房門上了,我收拾完去上班的時候,順便從門把手上把卷餅拿走,還有一瓶熱好的牛奶。

周離在卷餅裏放了土豆絲、午餐肉條還有生菜,味道很簡單,直到我咬第二口時吃到了我最愛的千島醬。

讓我們謝謝周姐。

午休的時候江渡給我發來微信,他約我下班一起去羽毛球館打球,我說可以,但是我可能要回去換個衣服。

但是我沒想到的是,等我下班收拾完到了球館,在場的還有秦大朗。

用江渡的話來說,這是 Men’s night。

打完球他們要帶我去洗腳城,我第一反應問江渡:“哥,正規不?”

“你想什麽呢,旁邊就是警察局,你說正宗不正宗?呸,正規。”江渡笑了。

為了不掃興,我還是硬著頭皮和他們一起去了。

直到我被技師修腳,我天生怕癢,最後是在忍不住大笑起來,然後一腳踹在了那位大叔的臉上。

整個房間的人都在看我,但是我沒有人造老鼠洞的能力。

最後我們去儲藏櫃取各自的背包,我發誓,我再也不要去這個地方。然後我看見周離和吳斐互相挽著胳膊喜笑盈盈地在一旁開櫃子。驚訝意外之餘我發誓,我要把江渡掐死。

因為他狂笑著和周離還有吳斐繪聲繪色地描述剛剛我的窘況。

然後大家一起笑著走出了洗腳城,這種歡笑已經讓我忽略掉吳斐和秦大朗之間那種微妙的氣場。我想,也許我社死的值得。

江渡撮合著大家一起吃個飯,我們在距離洗腳城不遠的地方找到一家人氣還算不錯的烤肉店,食物界的第一法則就是人,跟著人走,總不會出錯。人氣這麽旺,應該味道還不錯。

就餐期間,秦大朗表現得十分細心,甚至在一開始,服務員上蘸碟的時候,他離開了一會兒,等他回來的時候手裏拿了一份新的三合一蘸碟放到吳斐麵前,並且拿走她麵前原本的那一份:“你蘸這個吧,這個幹碟裏沒有花生碎。”

我們疑惑的目光聚焦在他們之間的時候,秦大朗笑笑:“她花生過敏。”

“斐姐,我們姐妹這麽久,我竟然都不知道你花生過敏。”周離說。

“塑料罷了。”吳斐用眼神揶揄。

“塑料一場,我先幹了!”說著周離舉起裝滿真露的小酒杯。

“你喝慢點,回頭再嗆著吐我一身。”江渡開口。

我個人認為,人有的時候適當閉嘴是好的。不然江渡也不會被周離噴一身酒。感覺是點把火就能著的程度。開個玩笑。

秦大朗這位姐夫哥,有他在我們除了動嘴幾乎不用動手,他很細心很專業地為我們烤肉,烤好之後分到盤子裏,每次分到他的時候都不剩多少了,吳斐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他這種行為:“你也吃啊。”說著她自己用生菜卷了一塊豬五花,加上蒜片、泡菜放進了秦大朗的盤子裏,秦大朗像是古代受了寵的妃子,對待那個生菜卷,臉上全是笑,江渡好像有些看不下去了:“朗哥,收起你那不值錢的樣子。斐姐卷的就那麽好?”然後他轉向吳斐:“斐姐,卷一個給我嚐嚐唄。”

“滾。”吳斐毫不留情。然後吳斐卷了一個放在了我的盤子裏:“周遊,吃!”

江渡癟個嘴:“偏心吧你就。”

江渡話音剛落,秦大朗就把自己卷的五花肉塞進了江渡的嘴裏:“閉嘴吧你。”

大家都笑了。

走的時候秦大朗搶著付了錢,剛出烤肉店的時候,我們走在前麵,周離挽著江渡的胳膊,我和他們同行,秦大朗和吳斐跟在我們身後,然後我聽見吳斐小聲地對秦大朗說:“你安排吧。”

“什麽?”秦大朗問。

“你不是說你媽想一起吃個飯?”

“好!”秦大朗喜出望外。

結束了愉快的同行,我們各自回了家,我和周離順路,於是就一塊打車回去了,在出租車的後座,我忍不住問周離一個問題:“為什麽你和江渡不住在一起?”

“我們生活作息很不一樣,他有時候打遊戲要到淩晨的,我受不了。”周離說。

“受不了你和他在一起?”我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

出租車司機像是聽到什麽八卦一樣通過後視鏡看了我們一眼。

“以後你就知道了。”周離說。“對了,我的小說快刊了,到時候送你一本。”

我笑了,我說:“不用你送,我自費買十本。”

“不買是狗。”周離指著我說。

我笑著回答她:“到時候鏈接發我。”然後我又和她說:“下一個想好寫什麽了嗎?”

“還沒。”

“要不寫寫我們的故事?”

周離一笑:“飯搭子文學嗎?”

我被“飯搭子文學”逗笑,我說:“美食文想寫的好也不簡單哦。”

周離像是認真思考了一會兒,我聽見她說:“可以試試。”然後她問我:“你什麽時候開始拍 vlog 啊,我很想看。”

“為什麽?”

“很想在別人的 vlog 裏看見自己。”

“你那是想上鏡。”我嘲笑她。

回到家我躺在沙發上擼了一會兒狗蛋兒,起身準備去洗漱的時候手機響了起來。

是我爹。

我們通話不過幾秒鍾,他說那個女人有事兒和我說就把電話給了她。

“喂?”那個女人的聲音響起。

“什麽事兒?”我問,語氣裏毫無波瀾。

“我待會兒微信推給你一個女孩子,你加她聊聊。”她說,語氣決絕,像是一種命令。“聽見沒有?”

見我沒有回應,她又說:“她家裏就她一個女兒,你一定好好和她聊。”

“你有病吧?”我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

毫不誇張地說,我握著手機的手都是抖的。這麽多年,我對那個女人的厭惡和恨已然到了這個地步,或者說,是害怕?

“你說誰呢?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有病吧。”我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平靜。

“我招你了?我他媽還不是為了你好?誰家兒子二十七歲還不結婚?說出去不讓人家笑話嗎?”

“第一,我不是你兒子,第二,我結不結婚關你屁事兒?第三,請你不要再打擾我的生活,謝謝!”

說完我掛了電話,我已經想象出電話那邊那個女人的氣急敗壞,我身體裏十五歲的那個倔強少年又活了過來,為了避免麻煩,我將那個女人的微信拉黑,媽了個逼的,別來沾邊。

按理說我違逆了她應該感到開心才是,但是我卻始終開心不起來,並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溺進很喪的情緒裏。

我爹還是和以前一樣,對那個女人惟命是從。

前段時間我錯過他的電話,那之後他並沒有再打過來,隻是在第二天,他微信轉了兩萬塊錢給我,然後發了一句:好好照顧自己。

我對他的心早已經死透了,回了他一句:把錢給你兒子吧。然後我把轉賬退回去,聊天框就這樣陷入沉默。

確實,那天之後,我很少收到讓我給周全打錢的電話。

我肝氣鬱結,很久都沒能從沙發上起身,大喘氣才讓我覺得好受一點,但是那團鬱鬱寡歡的氣一直困在我的身體裏,我帶著它入睡,時常歎息。狗蛋兒大概感受到我的情緒,非要鑽進我的懷裏。

房間沒開空調,青江的冬天濕冷,我感受著它的呼吸起伏,互相取暖。

就這樣,夜晚很快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