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若問何為故,隻道是尋常(下)
吃著吃著,周離的電話響了,她示意她先去接個電話,我點點頭。
她走到陽台,但是因為她的聲音過於激動,我聽見了“編輯”“細綱”“故事線”之類的字眼。我這人就是好奇,她一回來,我就問她:“周姐你在寫小說嗎?”
周離笑笑:“你聽見啦?”
“你聲音那麽大,想聽不見都難。”我說。
“嗯……寫了一個女性群像的中篇小說,然後投給了雜誌社,結果過了。最近在和編輯溝通修稿。”周離難以掩蓋地開心。
“真不錯,稿費多少?這是我比較關心的問題。”我問她。
“能有一萬多點吧,好像還要扣稅。”
“好多,請我吃飯謝謝。”
“那肯定的。”周離說著放下筷子,突然陷入了某種思考,她的眼睛裏折射著客廳的燈光,說:“上大學的時候學的中文,原本我媽想讓我當個老師,覺得女孩子嘛,當老師體麵又穩定的,我教師資格證都考了,但是我還是覺得不甘心,就進了一家廣告公司做創意,在公司摸爬滾打到現在,也還是不甘心,其實……”她的眼裏不知道為什麽泛起了淚光:“我的夢想,是當一名小說家。”
她拭去眼角的淚水,笑了:“不瞞你說,我寫過很多故事,投過很多稿,都沒有被采用過。上班之後,壓力特別大,就休息的時候寫寫,權當解壓了,這個故事三萬字,我前前後後寫了快一年,投出去的時候我也沒抱有希望,結果中了,你知道嗎,我收到雜誌社郵件的時候開心了整整兩天。就像是死水一樣的生活忽然被什麽東西驚起一片漣漪。周遊,你懂我在說什麽,對吧?”
我點點頭,然後遞給她一張紙巾。
“就像是我們都是在自轉的小行星,有著各自的軌道,但是突然有一天,流星劃過了我們自己的領空,短暫地照耀了我們一下,真的超酷的。就像你們突然闖進了我的生活,帶給我很多快樂。如果你覺得寫作會帶給你快樂,那你就不要問結果,慢慢寫,一直寫。”我說。
“我去,我怎麽這麽會形容。”我忍不住誇了自己。
“因為你是個浪漫的人。”周離說。
“你怎麽看出來的?”我說。
“你見過多少男生會把家裏打掃的幹幹淨淨,還買花,閱讀,冰箱裏的東西都碼的整整齊齊的,審美還非常在線。”周離說。
“這就是浪漫嗎?”我問她。
“是的呀。”她笑著回答我。“或者說,這也是熱愛。周遊,很多時候我真的覺得你超級像那些做自媒體的博主,拍視頻記錄下他們的生活,我覺得你也可以。”
“不瞞你說,我曾經想過,但是我覺得我的生活就是普普通通,沒什麽看頭啊,一想到這兒,我就懶得拍。”我說。
“但是現在你有我們啊。我超級樂意上鏡的哈哈。再說了,又有多少人過著不普通的生活呢?你說是吧。很多時候我們就是平視啊,因為我們看到的就是我們自己的生活,如果一直仰望著什麽,不累嗎?”周離望著我,很認真地說。
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這位姐在 pua 我,但是我沒有證據。
“我覺得你在 pua 我。”我說
“不,我在 ppt 你。”她笑。
“快吃吧,麵要涼了。”我說。
小貓咪喝水發出舌頭拍打水麵的聲音,這引起了我和周離的注意,周離看看貓咪,又看看我:“你打算給貓咪取個什麽名字?”
“我打算給貓咪取個 international 的 name。”我笑。
“so?”
“就叫狗蛋兒吧。”
“噗~”周離噴笑出了聲,一根麵條落在我的鼻梁上。
捏馬。
周離狂笑著用紙巾幫我擦掉,我轉眼看見貓咪一臉驚恐地看著我們,我對貓咪說:“怎麽,你也覺得不好聽是嗎?”
它居然“喵~”。
“好的,狗蛋兒。”我當然不會在乎貓咪的感受。
“它可是女孩子。”周離說。
“反差感懂不懂?”我依舊在為那根麵條生氣。
“氣包子。”周離嘲笑我。
吃完飯周離主動提出要幫我收拾衛生,不過被我拒絕了,我說外麵還下雨你趕緊回去收拾收拾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班。她一點兒也不客氣,洗了手拍拍屁股就走人了,然後屋子裏就剩下我和狗蛋兒,以及桌子上等待我收拾的殘局。
我洗碗的時候透過身後的玻璃門看見狗蛋兒在客廳裏躡手躡腳地走,四處張望,看來它對這裏的一切都很好奇。我笑了笑,希望它喜歡這裏。收拾完我洗完澡從衛生間走出來,看見狗蛋兒已經窩在沙發上睡著了,我走過去把它攬起來,抱回了房間:“客廳太冷了,我們進去睡。”我自言自語,它好像聽懂我在說什麽,發出很均勻的呼吸聲,並不鬧騰。
窗外淅淅瀝瀝的夜雨依舊下個不停,我看見手機上周離把她寫的小說文檔發給了我,時間剛過九點鍾,屋子裏老舊空調在嗡嗡地工作,房間漸漸變得暖和起來。我打開床頭的加濕器,水霧噴薄而出,雨水敲打著我的窗,困意遠遠地還沒有來,狗蛋兒窩在我的旁邊,它的身體像一座小小的聳動著的山丘,這莫名讓我覺得安心。我拿出平板電腦打開周離的小說,大概是因為是身邊的人寫的,我起了興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不知看了多久,睡眠小妖怪打敗了我,平板被我隨便地丟到一旁,我很快睡了過去。
我房間裏的燈,在雨中,亮了一夜。
雨後的第一天,一隻野豬闖進了吳斐家小區的地下停車場裏。
那隻野豬引得人心惶惶,據說還把停車場好幾輛車撞變形了,當時吳斐就在地下停車場裏,她眼看著野豬在她麵前晃來晃去,害怕地縮到座位底下,我們看到她在車裏偷拍的視頻,一邊驚呼一邊擔心她的人身安全。
後來,物業帶著保安隊過來了,但是他們更加驚動了野豬,野豬傷了人,最後警察到場,無奈之下將它射殺。吳斐幾乎是腿抖著從車裏下來的,警察在地下車庫裏維持秩序,吳斐隻是遙遙地朝著人群看了一眼,然後乘電梯上了樓。
後來,現場的視頻還是曝光了,在她們小區的業主群裏傳的沸沸揚揚,視頻裏野豬倒地之後,還用力地一直朝著一個方向衝撞,吳斐站在自己房間的落地窗前,遠處青山淡影隱沒在雲霧裏,是那隻野豬的浪浪山,隻不過它永遠回不去了。
晚上的時候,我們通過微信群發起聊天,吳斐說秦小朗聽見她和慧芳阿姨聊起這件事,被他問道:“媽媽,為什麽我們不能像養啾啾一樣把野豬養下來呢?”
啾啾是秦小朗以前鬧著養的一隻小鸚鵡,後來啾啾死了,所以小朗知道“死”是什麽意思,大概就是永遠回不來了。
從前吳斐告訴他:啾啾是去很遠的地方去了。
秦小朗隻知道,很遠的地方就是一直回不來的地方。
那個很遠的地方,就是吳斐鄉下外婆家的桃樹下,那時候秦大朗和吳斐用報紙裹著啾啾,在桃樹下,挖了坑把它埋葬了。
關於野豬的死,吳斐對秦小朗說:“因為它傷害了人類,所以人類迫不得已就送它去很遠的地方了,我們以後,都會去那個地方的。”
“它的家人也在那個很遠的地方嗎?”秦小朗問。
吳斐怔住了,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
我們結束了群聊,吳斐哄睡秦小朗,然後走到客廳,秦大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看著吳斐,問:“睡了?”
“嗯,睡了。”吳斐也順勢坐了下來。“從啾啾,到今天的野豬,我還是沒有想好該怎麽對小朗進行死亡教育。”
“他還小,等他長大了,自然會懂。”
“但願吧。”吳斐歎了口氣。“你回去吧,時間也不早了,別讓媽擔心……我是說,別讓你媽擔心。”
秦大朗笑出了聲,說:“媽說……我是說,我媽說想找個時間和你一起吃個飯。”
“再說吧。”
“行,那我先走了。”秦大朗說著從沙發上起了身:“你也早點休息,白天嚇到了吧。”
“我還好。”
第二天下班之後,吳斐在群裏約我們去濱江公園附近希爾頓酒店馬路對麵的一家巷子裏吃麵,這家麵店在青江已經開了很多年,說是麵店,其實是做紅皮鴨子起家的。在青江,有一句老話:沒有一隻鴨子能活著離開青江。
我們在門口的檔口買了半隻紅皮鴨子,老板手起刀落,很快鴨子被斬成整整齊齊的塊兒碼在盤子裏,然後老板拿勺子舀了一勺他們家秘製的湯汁,勺子懸在盤子上空,隻見老板嫻熟地繞著圈把湯汁澆下,最後遞出檔口,我們端著進了店裏。店裏的桌椅都是刷了清油的原木色,買麵條的檔口有兩個阿姨共同經營著,麵的澆頭還有一些鹵味小吃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一起,我們選好澆頭,付完錢,阿姨開始按順序下麵條,一位阿姨熟練地將煮好的麵條撈出入碗,然後澆湯放在操作台上,另外一位阿姨熟練地開始為麵添加澆頭。我這人聽勸,選了阿姨推薦的蘭花幹子麵,當然,為了迎合我的喜好,我又加了一份黃花菜,是的,我愛黃花菜。
我們落座,周離拍了照發到群裏,因為加班沒能來的江渡,在群裏哀嚎。
我環顧四周,這家店晚上也挺多人的。
我拿了一個小碗,分了一點麵條給秦小朗,這孩子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喜歡和我貼貼。
店裏的解膩小菜是一種有點接近紅色的蘿卜幹,不知道是怎麽做的,味道是甜鹹辣的結合體,口感脆嫩,嚼起來哽啾哽啾的。我們吃了都連連叫好。
紅皮鴨子肥瘦相間,在燈光下油潤發亮,湯汁已經浸滿皮肉之間,夾一塊送進嘴裏,甜鹹的湯汁在齒間溢出來,很快就混著鴨肉的油脂充滿口腔,有脆骨的部分,又給軟嫩的鴨肉增添了一層口感。
我和周離對這家麵店讚口不絕,吳斐一臉得意的樣子,說這家麵店是她作為青江土著的私藏,這家店開了幾十年,她從小吃到大。
吃完飯我們從店裏出來,碰見門口賣鴨子的檔口有人詢問還有沒有真空包裝的,老板說有,然後隻見他拿出一個黃色的印著自家招牌的包裝袋,熟練地將真空包裝的紅皮鴨子連同兩包密封好的醬汁裝了進去。
我忽然也想讓柳烏龍女士嚐嚐,無肉不歡的柳烏龍女士,說不定也會喜歡。想了想,還是決定回頭有時間一個人來買了寄給她。
我們又在巷子裏溜達了一會兒,權當消食。
後來我們路過一片賣花鳥的地方,秦小朗的眼裏忽然放了光,拉著我的手指著某家店門口鳥籠裏的鸚鵡,他的語氣很激動:“媽媽,舅舅,幹媽,快看,是啾啾!”
我們三個大人交換了個眼神,沒人說話。
很快秦小朗眼裏的光暗了下來,似乎有些失落:“它不是啾啾。”
然後他抬頭看我,說:“舅舅,媽媽說啾啾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把他抱起來,說:“啾啾在那裏,也會想念小朗的。”
“舅舅,我們都會去那裏對嗎?”小朗問我。
“是的。”我微笑著說。
“那我們什麽時候一起去那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小朗的眼睛明明亮亮,帶著疑問望著我。
“嗯……將來,舅舅先去,然後告訴你怎麽走好不好?這樣,小朗就不會迷路了。”我想了想,這樣回答他。
“我們就不能一起去嗎?”
“不能。”
“為什麽呀?”
我抱緊秦小朗,臉湊近他,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快給他答案:“因為有些路隻能一個人走,我們——”
“都要勇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