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船艙內隻燃著一豆微弱的燈火,小花的聲音很小,幾乎消弭在炭火燃燒的滋聲中。

楚南瑾溫聲問道:“想讀書嗎?”

小花微微猶豫了一瞬,隨即輕輕頷首:“想的。”

“我宮中玉冊浩如煙海,待回宮後,念蘭隻管去讀。從徐州至京城大約需要月餘,沿途路中,念蘭若是有想知曉的,也可來問我,我一定知無不言。”

小花眸中氤氳著水霧,仍帶著睡夢初醒的迷糊,聽見這一番話,撥雲見月,兩隻桃仁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他,不自信道:“……回宮?”

“自然。”

小花呼吸一滯,局促不安道:“宮裏會有很多規矩嗎?宮裏的人……會不會討厭我?”

她曾偷偷看過娘珍藏的戲折子,有一卷的主角兒就是王公貴女,貴女們住在富麗堂皇的宮殿裏,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數不清的繁衣錦綢。

可是她睡的是冰冷梆硬的木板榻,吃的是僅用充饑的糟糠,每日砍柴、浣衣、提水,一年到頭,隻有在新歲的時候才能添件衣裳。

薑念蘭這個名字,對小花來說太過陌生,她不敢相信,她搖身一變,成了金枝玉葉的公主。

也曾感受過溫情,村裏心善的嬸子們送她自家閨女穿不得的衣物,她高高興興地回家,卻被爹娘大吼一頓。

“我們家雖然窮,但也要窮得有誌氣,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呢,這叫嗟來之食,隻有叫花子才會接受施舍!”

小花將衣物都還了回去,後來卻發現娘收了別人的衣料,給賴殷做了件冬衣。

她心裏難過,也覺得自己處處不如弟弟,才不招爹娘喜歡。這種念頭隨著朝暮更迭成長為參天大樹。

她忍不住悲觀地想,養了她那麽多年的爹娘都不喜歡她,那位素未謀麵的生身父親,又怎麽會喜歡她呢?

高門貴女知書達理,而她略識之無,不知會招來多少笑話。

到那個時候,她會不會被送回菩村?

小花縮了縮手,想起自己難看的手,她更覺得無地自容。

楚南瑾瞧見她的動作,問道:“念蘭又是想到什麽了?”

小花不想讓他擔心,瞧他望著她的手,似是誤會了什麽,索性順水推舟道:“我……我怕宮裏的人笑話我,說我的手不好看,我也不懂規矩,他們會在背地裏偷偷笑話我……”

楚南瑾無奈一笑,疏朗的眉眼彎成一輪皎月,信手拿起放置在木架上的手膏,拔出瓶塞,馥雅的杏花香味撲鼻而來。

小花疑惑地望著他,隨即,手被他輕輕執起。

不知是不是炭火燒得太旺,小花隻覺得肌理交接之處燙得像有熱浪翻湧。他的指腹抵著她的掌心,那處肌膚最是灼熱,小指微微一顫。

楚南瑾琉璃般的眸子帶著認真,將手膏塗上她的手背,輕柔地揉搓,膏體被化開,沿著紋路,一圈又一圈,將滑膩的膏體揉進肌理中。

“回宮後,哥哥會為你尋最好的香師,調配最好的膏藥。若你害怕教習禮儀的嬤嬤嚴厲,我便親力親為,帶你研習禮儀宮規。”他倏然彎下眉,“二者都有轉圜之地,但要是念蘭妄自菲薄,自我封固,哥哥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小花垂眸輕望,原本粗糙拉碴的膚麵,較之之前可算得上潤滑柔順,她又悄悄覷了楚南瑾的玉指,隻覺得那雙手好看至極,卻苦於沒有相應的詞匯去形容。

她的視線悄悄往上移,對上他清澈認真的雙瞳,心“咯噔”一撞。

楚南瑾知曉她大概是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又道:“念蘭是公主,何須擔心宮人歡喜與否?恩威並施,才是為主之道。況且我見你的第一眼,就認為你是個純善討喜的姑娘,像你這般的小娘子,怎麽會不招人喜歡呢?”

楚南瑾鼓勵地肯定道:“至少在哥哥這兒,就很招喜歡。”

小花恍若淌在秋水鴻波中,身子骨都要在他的話語中融化了開來。

“念蘭是個聰明的姑娘,應該能很快參透這其中的道理。”

小花覺著心裏隱隱有什麽東西欲要破土而出。

她回想起從前,她很愛爹娘,卻被爹娘厭棄,從那一刻起,她就決定放下,將他們的所言所道從心底摒棄。

可是她與爹娘一起生活了十幾年,有些深入骨髓的習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

小花按下陌生的情緒,認真道:“我不知我是否有那樣的決心和勇氣,可是哥哥,我會努力地,努力地向著哥哥說的那樣去做,我很笨,可能需要的時間會長一點,哥哥不要因此而討厭我,我保證,我一定不會讓哥哥失望的。”

聞言,楚南瑾輕輕一笑,柔和的輪廓**在惶惶燭火下,“我怎會討厭你。念蘭和你的母妃很像,蘭妃娘娘也是一位敢愛敢恨的女子。”

小花眨了眨眼,澄澈的眸底燃起一簇火焰:“蘭妃娘娘……是我的娘親?哥哥能跟我講講娘親的事跡嗎?”

楚南瑾卻沒有像之前一樣立即回答,“此乃宮中諱忌,我尚不知全貌,不予置喙。念蘭回了宮中,興許能從陛下那兒知曉一二。”

小花嘴角耷拉了下來,有些失望,又轉而想起了另一件事。

世人讚揚太子美名,可卻從未有人提起過太子的母妃,那位培養出優秀麟兒的女子像在史書上匿了名。

她知道,但凡君王都有三宮六院,裏頭住著諸多女子,之中暗波湧動,不知多少明槍暗箭。

據聞蘭妃便是在那場紛爭中香消玉殞,小花不敢確定太子的母妃是否尚在世間,隻好將滿肚子的疑惑憋在了心裏。

……

走了幾天水路,船舟終於抵達徐州府渡口。

小花抻起烘幹的衣物,見其皺巴巴一團,且有多處劃痕,秀眉緊緊蹙起。

她自己的無所謂,但舍不得扔掉太子的衣物。她找船夫要了個包袱,將衣物整整齊齊地疊了進去。

楚南瑾無奈地笑了笑,想說他此類衣物多如牛毛,宮中更有繁多華服,但耐不住她抱著包袱揣寶一般,便默默地站在一旁,由著她去了。

兩人找了個早點攤填肚,一碗熱氣騰騰的豬肚米花粥下肚,小花感覺身子暖和了不少,她從未吃過這般美味的吃食,一口氣喝了兩碗。

楚南瑾在一旁溫聲勸著,道她莫要急食,無人跟她爭搶,小花卻連嘴角沾著的粥也不肯放過。

待她風卷殘雲地喝完了兩碗粥,側眸瞧見楚南瑾碗裏的粥還剩小半,他小口吃著,姿態優雅矜貴,不緊不慢。

小花的臉登時紅了大半,啃包子的動作慢了幾分。

兩人用完食,成衣鋪也掛了幌,楚南瑾為小花挑了件紅梅緞麵金絲線小襖,配一條杏白襖裙,與他的杏白圓領袍同色。

小花本就是個漂亮的小娘子,稍作打扮,豔麗的麵容好似冬日裏綻放的紅梅,店家讚不絕口,楚南瑾也輕聲誇了兩句。

小花低頭扯著襖裙邊,唇邊**開兩個小梨渦。

徐州府前幾日落了場大雪,青石路上積雪成堆,清道夫握著苕帚掃除路障,融化的雪水流入路縫,積成小水窪。

小花幾次幾欲踩上水窪,都是楚南瑾及時拉住了她,幾番之後,幹脆讓小花走在他身後。

兩人上了馬車,小花的鞋底幹幹淨淨,楚南瑾的鞋襪卻濕了大半,他卻一聲不吭,直到下車時,小花才瞧見他落腳的地方留下了一圈水漬。

小花擔心他會染上風寒,好生詢問了一番,又癟著嘴責怪自己笨,楚南瑾無奈地笑了笑,不在意道:“無妨。待到了布政使司,洗漱一番換了便是。”

楚南瑾初到徐州府,此地的官吏並不識得他,他的身份符牌卻不慎掉落,隻能先書信一封,打點府前守衛,讓人將信遞進去。

兩人一番打聽,找到附近最有名的酒樓,臨窗而坐。

酒樓二層視野開闊,楚南瑾鋪好宣紙,執筆落字,小花則撐著下頷,去望街邊繁華交織的景象。

望了幾眼,覺得無甚趣味,便收回了視線,目光落在認真揮毫的楚南瑾身上。

她不識字,但她識美醜,隻覺得太子殿下寫下的字清雋柔和,自成風雅,像極了他本人。

楚南瑾寫完書信,揉了揉微酸的頸脖,抬起頭,正好撞上小花滿是崇拜的神色,溫然一笑,眼波瀲灩,恍若一眼就能望見滿園春色,蝶翼紛飛。

正巧店小二上樓上菜,小花觸電般回過神來。

馬車行了兩個時辰,小花早已饑腸轆轆,望著桌上豐富的菜肴,味蕾躁動,口水泛濫至了舌尖。

“客官,這都是本店的招牌菜,羊肚羹、八寶豆腐、醬炒三果……您們請慢用。”

店小二報完菜名就欲走,卻被楚南瑾叫住,他側首問小花:“念蘭可曾酌過酒?”

小花搖了搖頭:“未曾。”

楚南瑾雅聲道:“那便給我加一碗果子酒即可。”

“好勒。”

小花早已按捺不住,待小二一走,便迫不及待地執箸用食。

她也曾做過飯,可是她手藝太差,也太笨,無論爹娘怎麽教,怎麽罵,她總是學不會。

賴殷罵她做的東西猶如豬食,根本無法下咽。幾次失敗之下,爹娘便隻讓她去砍柴劈柴,不讓她進後廚做飯了。

楚南瑾挽起袖籠,含笑望著她,見她狼吞虎咽,萬般無奈道:“慢點,小心噎著。”

小花含著雞肉,雙頰鼓囊囊的,她一個從未吃過肉食的人一旦開葷,自然是慢不下來。楚南瑾也知這點,到底是因為心疼,並未繼續勸阻,隻是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怕她噎食。

這時,店小二去而複返,兩手卻空空,為難道:“客官,實在抱歉……店裏的果子酒都沒了。”

楚南瑾溫聲回道:“無妨,那便隨便換一種吧。”

店小二仍是為難:“客官,不瞞您說,我們樓裏無論哪一種酒都沒了,全在上午被一位大人買走了,說是要宴請莊子上的人……”

楚南瑾蹙眉:“宴請?”他放下竹箸,正色問道,“你說的那位大人,可是布政使司的布政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