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楚南瑾雖輕聲細語,語句卻鏗鏘有力,小花緊緊跟在他身後,對他有一種莫名的信任感。
兩人摸牆而行,楚南瑾所料不虛,兩人剛藏入圓形拱橋下的一處窄洞,就聞見橋上步伐踏踏,兵刃鐺扣,竟是刺客光明正大地在衙署中搜尋他們的蹤跡。
楚南瑾的身量比小花高出許多,河水將將沒過半膝,為避刺客的視線,兩人不得不蹲身藏匿,水淹過腰身,寒冬之際,水溫冰澈透骨,楚南瑾屈著雙膝,讓小花踩在他的膝上,扶著他的肩臂站穩。
厚厚的冬衣浸了水,沉重如鐵,雖小花瘦骨嶙峋,但加上沉重的垂重感及冰冷的流水,再健壯的人體力也會飛速流逝。
如是小花尚能活動筋骨,楚南瑾卻是渾身僵冷,掩在黑暗中的唇色僵冷,卻不置一詞。
兩人緊密貼在一起,幾乎沒有縫隙,小花能感受到隔著薄料下胸腔的跳動,滿是羞意地垂下頭去,耳廓不慎擦過一片冰涼之處。
小花怔了怔,透過一絲微弱的日光,她隱隱發現剛才碰到的是太子的麵頰。
她心中一緊,攀在他肩上的手轉而撫上他的臉,冰涼濕冷,幾乎不像活人的溫度。
小花焦急道:“太子殿下,你放我下來吧,我沒事的。”
“無妨。”
就在此時,河麵泛起水紋,**開陣陣漣漪,順著翻覆的源頭而去,隻見岸頭的刺客提著長刀霍霍劈向水中,試探他們是否藏匿其中。
小花立刻噤聲,不敢再言,手肘環著楚南瑾的頸側,顧不得羞澀,兩隻雖小卻溫熱的手貼上他的麵頰,想將自身的溫度傳送給他。
腳下也不敢用力,提了把勁,努力減輕壓在他身上的重量。
她像隻八爪魚一樣掛在他的身上,鬢發濕漉漉地站在兩頰上,她甩了甩流入眼中的水,溫熱的呼吸吐在他的頸側,欲要用這種方式給他升溫。
楚南瑾從喉中發出一道輕輕的歎息,眸子似溫著一塊軟玉,輕輕柔柔地落在她的發頂。
兵刃攪動水麵的聲音漸漸遠去,兩人俱是鬆了口氣,小花忙從他的身上跳了下來,踩上窄洞外的堤岸。
身上忽地一輕,楚南瑾身形微晃,小花緊緊攙住他的腕臂,“太子殿下。”
楚南瑾安撫地拍了下她的手背,溫聲道:“我無礙。當務之急,是盡快離開這裏。”
小花重重點頭。兩人即刻上了岸,從掩映在蔥蘢榕樹下的角門出了衙署。
衙署坐北朝南,南麵是一座後山,常年荒蕪,偶有獵者出沒。往西走則是市集大道。
兩人朝西邊沒走幾步,履過碎雪的“沙沙”聲由遠及近,碎石晃動。西側大道寬敞,沒有藏身之處,楚南瑾隻得帶著小花一頭栽進了地勢錯綜的後山。
後山另一頭連通一條水路,碼頭有泊船停靠,若是刺客追來,他們可以走水路逃走,若是援軍,那自然再好不過。
兩人衣物俱濕,偎在一起,山路披著潔白雪霜,所經之處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
擔心刺客循跡而來,兩人加快腳程,片刻不曾停歇。
趕到碼頭時,兩人俱已力竭。
仲冬時節,碼頭的人並不多,楚南瑾找船夫買了兩件粗布衣裳,包下了一整隻船。
風平浪靜,船四平八穩地浮在水麵上,悠悠地駛著。
船隻簡陋,僅有一間船艙,楚南瑾的腳步停在門外,道:“進去更衣吧。”
小花搖了搖頭:“我身子骨硬些,再等一會兒也沒事的,殿下千金之軀,要是因為我受了涼,我就是天大的罪人了,太子殿下先進去吧。”
楚南瑾微笑道:“一路上人多嘴雜,你我也不必如此生疏,便學著民間的叫法,喚我哥哥罷。”
小花被他溫然的目光注視著,臉色緋紅,低頭囁嚅道:“哥、哥哥……”
楚南瑾唇角笑容更甚:“長幼有序,既然叫了我哥哥,就合該聽我的話。我也相信,念蘭是個懂事的姑娘。”
小花張了張嘴,呆呆地望著他。
楚南瑾長身玉立在凜冽寒風中,麵容素白。他穿了件杏白錦鶴纏枝圓領袍,濕漉漉地貼著肌膚,卻仍舊經霜傲雪,笑意盈然。
小花雙臂收緊,耳根子發燙,低聲道:“我很快就好。”
怕楚南瑾等太久,小花逃也似的鑽了船艙,脫下濕漉漉的襖子,卻因為太過著急,幾番套錯了袖子。
束好裝後,小花擰了擰鶴氅上的水,鄭重其事地將其疊好,置於簡架上,這才走了出去。剛踏出門,正好與楚南瑾的目光匯於一處,心猛地縮緊。
她身子骨瘦弱,粗衣並不合身,衣袖和褲腿皆是空****的,像鑽進了個肥大的麻袋。
楚南瑾眼尾微耷,輕聲道:“事急從權,委屈你了。”
小花擺了擺手:“這衣裳幹淨又暖和,我會怎麽委屈呢?殿下關心我,顧及我,我感到榮幸還來不及,一點兒也不委屈。”
楚南瑾眉目仍未舒展,小花急急巴巴地摸索一陣,攤開掌心,獻寶似的說道:“殿下給我的手膏,我一路都護在懷裏,一點兒也沒壞。殿下給我的東西都是頂頂好的,我很喜歡,殿下不要總是認為委屈了我,對小花來說,殿下給的,就是最好的。”
小花憑著一時孤勇,將心聲一股腦地吐露了出來,說完後,她才覺得不好意思起來,不敢與楚南瑾對視,低頭看著腳尖,麵頰滾燙。
楚南瑾唇角含笑,眉彎似月:“錯了。”
小花抬起頭,鼓著雪腮:“沒錯,我說的話都是發自內心,都是我真實所想,殿下難道不信我?”
話音未落,一眼撞進楚南瑾滿是笑意的眸底,小花晃神幾瞬,再回過神,耳邊回**著環佩鐺扣的脆響,以及他留存雪雨中的一聲喟歎。
“錯了。我不是跟你說了,不要叫殿下,要叫哥哥嗎?”
小花站在原地,握著瓷瓶,分明是仲冬時節,卻覺得渾身滾熱。
……
船舟的停靠點是徐州府渡口,也是回京的必經之道。
前些日子,楚南瑾收到了徐州府布政使司布政使遞的宴帖,邀他們撥冗小住幾日。
楚南瑾墨守成規,不尚風花雪月,按察使卻是個極愛飲酒烹茶之人,楚南瑾體恤底下人辛苦,便應了布政使的宴帖。
算算腳程,按察使一道應已到了徐州府轄區。
楚南瑾執著一根枝條,撥弄著炭灰,眸底映照著“呲呲”跳躍的焰火,麵容清雅恬靜,雖穿著粗布衣裳,卻掩不住與生俱來的清雋貴氣。
小花從夢魘中驚醒,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楚南瑾溫潤如玉的側顏。
楚南瑾扔了手上的枝條,憂慮地望著她:“可是做噩夢了?”
小花搖了搖頭,微垂著頭,不敢與他對望。
她是做了噩夢,可是夢的內容她不敢與太子說。
那兩道糾纏誘哄過她的聲音卷土重來,卻是躲在角落,而這次誘哄她、與她對峙的,是一道全新的、像海妖一般的聲色。
它問她,是否丟了心。
小花微微皺起眉頭,太子光風霽月,她崇敬他,仰慕他,可是她不明白為何心髒跳得這般快。
她總覺得有什麽將要破土而出,可是她抓不住,也看不懂。
看著她迷糊的神色,楚南瑾也未追問,另起了個話題:“若是能順利到達徐州,我們就立刻趕往布政使司,我的近侍和巡查官吏都在那兒,隻要我們與他們匯合,就徹底安全了。”
小花剛要喚他殿下,又想起太子糾正她的場景,到嘴邊的敬稱又吞了回去,道:“我看那些高官都是前呼後擁的,連我們縣城裏的縣令,出門都是高頭大馬,威風凜凜。哥哥是太子,身份尊貴,為何不帶人保護你呢?”
“念蘭是怪哥哥粗心,要是帶了隨從,就不會落到如此地步了嗎?”
“不,當然不是……”小花急急解釋,“我,我隻是好奇……”
“念蘭可讀過書?”
“不曾。”
楚南瑾唇角彎起笑意:“念蘭的成語用得不錯,不像是沒讀過書的姑娘。”
小花耳垂染上一抹粉色,窘迫地撓了撓鬢角,輕聲道:“偷,偷學過……”
他們村裏有個年近花甲秀才,鄉試屢試不第,兒子經營的鋪子卻是生意紅火,財源廣進。兒子讓他安享晚年,他卻耐不住清閑,在村裏開了個私塾,不收束脩,隻招收貧苦人家。
小花的弟弟賴殷就在這所私塾上過學。
那段日子,小花每日都要去給賴殷送飯,她總是會提前半個時辰去,躲在木窗外,聽著屋內的朗朗讀書聲,聽著秀才滿口之乎者也,她抓獲從窗縫透出來的學識,牢牢地刻在心裏。
即使因此涼了飯,賴殷抱怨,爹娘訓斥,小花也風雨不改,直到賴殷因偷睡懶覺頂撞秀才,屢教不改之下被秀才趕出了學堂,小花的求學之路戛然而止。
娘說,才學是男子和高門千金才需要的東西,她隻須得燒一手好菜,洗得幹淨衣裳,做一個賢惠聽話的媳婦。
可是她總是覺得,不該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