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店小二欲言又止,似有所顧忌。

楚南瑾掏出碎銀,小二喜笑顏開地接下,環顧左右,小聲道:“是。小的聽來抬酒的幾位大人說,布政使司裏來了貴客,不知怎的,又來了一撥不速之客,兩撥人見麵就吵了起來,誰也不讓誰,越吵越凶,抄家夥動起了手……”

小花聽著,忍不住“噗嗤”一笑,楚南瑾看過來,她從食堆裏抬起頭,眉眼彎彎道:“我隻聽說過小孩兒會打架,怎麽這些大人都這麽大個人了,也會打架呀?”

小二揣著碎銀喜不自勝地下了樓,楚南瑾笑著看她,跟她說起了此中糾葛。

布政使司的貴客,便是按察使一眾,而那後來者,並與按察使起衝突之人,楚南瑾不用想也知是何方人。

按察使為人和善,但身為言官,且身兼都察院左都禦史一職,總有樹敵,但遑論最不對付,也隻有那位徐州府轄下散州州判王治延了。

這位州判可不簡單,官運亨通,好不威風,曾官拜內閣次輔。卻因為一些陳年舊事,與按察使素不相能,遭以按察使為首的一眾禦史瘋狂彈劾,芝麻粒點的事也能在朝堂上撕個昏天暗地。

王治延為人謹慎,兩人吵了十幾年,按察使也未能將其拉下馬,反而眼睜睜地看著他平步青雲,春風得意,氣悶之下生了一場大病,倒是偃旗息鼓了一陣。

王治延卻以為這位多年的死對頭終於計窮力盡,敲鑼打鼓地慶賀,流水宴一場接著一場。

在他誌得意滿、容光煥發之際,按察使忽然帶著若幹佐證卷土重來,殺了他個措手不及。

按察使言之鑿鑿、鐵證如山,王治延被一眾禦史彈劾得啞口無言。而他的上峰首輔大人剛正不阿,不僅未幫他說上一句,還險些當場加入彈劾他的隊伍。

他差點當場氣昏,最終遭致貶謫。

離京之前,兩人狹路相逢,又吵了一架,王治延罵按察使小人得誌,按察使嘲諷他褲腰帶都比烏紗帽要緊,兩人頂著烈陽對罵了幾個時辰,雙雙中暍方罷。

至此經年未見。

王治延聽聞按察使途徑徐州府,便怒火衝衝地帶著人馬而來,仇人見麵,分外眼紅。

布政使是個和事佬,知曉兩位死對頭都是嗜酒之人,便提議讓雙方人馬比試酒量。

一則這事也過去了幾年,杯酒泯恩仇,或許兩人關係會因此緩和;二則雙方都是或曾是京中權貴,打起來實在丟麵,平白讓百姓笑話。

他在幾十裏外有座山莊,能容納數百人,當即買了幾大車美酒,帶著兩個麻煩及其人馬去了山莊。

楚南瑾輕聲歎息,按察使素日裏明察秋毫,遇上王治廷,卻是失了理智,京官們笑談他們二人是“野草燒烈油,至死不罷休”。

小花道了句:“可不就是小孩兒吵架麽。”

楚南瑾輕輕一笑,道:“念蘭說得對。”

小花嚼完嘴裏的東西,問道:“哥哥,那我們是該去莊子找那位大人,還是在這兒等他回來呀?”

楚南瑾溫然一笑:“待念蘭吃完東西,哥哥再與你說這件事。”

小花頷首。她雖然吃了不少東西,胃口仍舊盈實,總覺得每道菜都美味絕佳,直到吃到肚子鼓囊囊的,再也塞不下任何東西,方才作罷。

她放下竹箸,正襟危坐,道:“哥哥說吧。”

“可吃飽了?”

小花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打了個飽嗝:“飽了,不能再飽了。”

聞言,楚南瑾垂下視線,落在人影交織的街道上,“此事有詐。”

小花愣住:“……啊?”

“王大人雖與按察使素來不和,上門的時機也未免太過巧合,如此之快地知曉按察使動向,其中必有人在作梗,那通風報信之人,興許與迢縣刺客是同一主使。”

小花茫然道:“刺客給王大人通風報信,故意讓他引開按察使,就是不想讓我們與按察使匯合嗎?”

楚南瑾輕笑道:“念蘭真聰明。我丟了符牌,行事諸多不便,那人在布政使司布下埋伏,興許就是在等著你我二人送上門去,再一網打盡。”

小花眸中流露出訝異之色,崇拜太子聰慧的同時,也在心底慶幸,要不是哥哥料事如神,他們恐怕就要自投羅網了。

“可是哥哥,到底是誰想殺我們?”

“哥哥也在琢磨。此處不宜久留,先離開這吧。”

兩人下了酒樓,不似來時的冷清,街道摩肩擦踵,往來如潮,楚南瑾不著痕跡地將小花拉至身側,護在遠離人群的外道。

就在此時,一道鏗鏘有力的鼓聲迎風而起,起勢高昂。

小花循聲望去,隻見昂揚鼓聲中,一名頭戴綸巾的漢子抱著裝滿水的木盆,忽地身體前傾,潑向離他最近的女子。

那女子被潑了滿身,襦裙盡濕,卻非但不氣,反而滿麵笑容。

小花手指著,驚得合不攏嘴,道:“他,他們……”

楚南瑾笑著解釋:“那男子並未在鬧事。此乃本地民俗,一到冬日,百姓們鼓舞乞寒,以水相潑,並以此為樂。”

小花輕應了一聲,心中崇拜更甚。太子殿下果然懂得很多呢。

以漢子為始,競相潑水的百姓越來越多,兩人所在之處也無法避免。

楚南瑾將小花完完全全地護在身後,抬起右臂,長袖遮至發頂,將濺起的水花擋在了袖側。

小花瞳孔放大,緊拽著他的袖角,心跳亂了分寸。

水花揚起的那一刹那,楚南瑾餘光輕瞥,透過晶瑩圓潤的水珠,望見一抹森然的銀光,溫然的麵容刹時變得肅穆。

小花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他緊握住右臂,從歡呼作樂的人群中飛奔起來,耳側寒風呼嘯不止。

與此同時,藏匿在暗中的黑衣人拔刀而出,百姓被這陣仗嚇得落荒而逃,紛紛湧向街道兩側。

有了混亂的人群作掩,二人雖沒那麽容易被抓獲,卻到底比不過訓練有素的刺客,眼見著一名黑衣人追了上來,楚南瑾忽然頓步,順手抄起路邊攤上的鬥笠,擲向追兵。

黑衣人視線被擋,暫緩了腳步,二人剛將其甩開,屋簷上忽然騰空落下一道黑影,長刀劈向手無縛雞之力的小花。

“哥哥!!”

“嘶啦”一聲,在長刀即將砍到小花的瞬間,楚南瑾將她撲倒在地,翻滾一圈,躲過了襲擊,袖側衣帛避閃不及,被長刀劃出一道深長的口子,有鮮血湧出。

小花雙目通紅,卻被他用長袖遮住雙眼,耳邊是他清潤如初的嗓音:“無妨,念蘭莫看。”

楚南瑾雖看起來文弱,卻出乎意料地擋住了刺客幾波攻勢,將她護得毫發無損。

小花望不見他是否受了重傷,內心如螞蟻啃噬般慌亂。但她知曉自己的斤兩,不敢輕舉妄動,怕給他添麻煩。

就在此刻,不同於衣帛劃裂的刺聲傳來,楚南瑾輕聲悶哼,也因此抓住了空子,攥著小花趁機逃離。

衙府官兵姍姍來遲,黑衣人見狀不妙,朝著四麵八方散開,隻餘下心有餘悸的百姓。

……

周身景色飛速倒退,小花不知被他攥著跑了多遠,逐漸遠離人煙,藏入曲深幽靜的山林之中。

楚南瑾的腳步愈來愈慢,手上力道漸鬆,沒走出多遠,他渾身力道盡卸,捂著胸口,倚著一棵大樹,身子緩緩低了下去。

小花這才看到,楚南瑾臉色蒼白,杏白的圓領袍淌著血紅,恍然明白方才那刺聲,是利器狠狠地紮入了他的肉裏。

傷處還在往外翻著血,小花慌了神,雙手顫巍地打開包袱,翻出衣物,用石子劃開布料,蹲下身去。

楚南瑾的胸上、臂上皆有傷處,都是為護她被刺客傷到的。

小花小心翼翼地掀起他的衣物,瞧見瓷色肌膚上觸目驚心的刀痕,雙手顫抖地為他包紮傷處,眼裏盈滿著淚水,不多時如雨般揮下。

她自幼在爹娘身邊長大,從未體會過什麽叫關愛,對她來說,每年新正時,平日總苛責她的爹娘能許她上炕吃飯,少有的和顏悅色,便是爹娘對她的愛。

更不敢肖想,有人會用命去護她。

她與他相識不過短短幾日,她不過是他一個素昧平生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