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轉眼就到了十日之期。

小花被賴夫人嚴加看管,對她也比平日裏更苛責,每日一頓飯,她餓得前胸貼後背,壓根沒力氣去想逃跑的事。

一大早,賴夫人跟著幾個婆子一起,將小花團團圍住,為她梳妝打扮,婆子塞了個小爐子給她,揣在手上暖洋洋的,小花覺得新奇,指腹摩挲著銅麵上的錦繡花紋。

貼完花鈿,婆子們端詳著姿色豔麗的小花,由衷讚歎:“曹公子真是好福氣,娶了個這樣的美嬌娘,小花可是我這輩子見過最美的小娘子了。”

小花不願去看銅鏡裏的自己,此刻她恨不得毀了容,讓那公子看不上她才好。

花轎還未至,婆子們聚在一起,議論起最近的傳聞來。

“你們聽說了沒?京城鬧了件大事,金枝玉葉的公主竟是個假凰!”

“當然聽說了,動靜鬧得可大,皇帝下旨尋找真公主,家家戶戶地搜了去。這不,縣裏頭最近街上多了許多官兵,正是錦衣衛指揮使大人在帶兵找公主呢。要我說,都十幾年了,那位真公主是否活著不說,連幅畫像都沒有,這樣真的能找出來嗎?”

“嗐,皇帝就這麽一個女兒,再怎麽樣不都得找麽?聽說公主的生母蘭妃是個絕色美人兒,皇帝認為女兒會生得像蘭妃,搜查的官兵便是拿著蘭妃的畫像尋呢!”

“那還不如將蘭妃的畫像張貼出來,見者揭榜,哪裏要這樣興師動眾?”

“你這就見識短了,萬一仇家見了,不就把長得像公主的全……”婆子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對對,我倒沒想到這茬。”

“聽說隻要給官府提供公主的線索,就有二十兩的賞錢,要是能直接找到公主,更有黃金萬兩的賞賜,這幾日官府門口擠滿人,連我對門的王二麻子都跑去提供線索了,他見過個鬼的公主!都是些哄人的貨。”

“這麽說,我這老婆子也可以去提供線索了。不說了不說了,花轎來了,走罷,走罷!”

一旁的賴夫人看似親昵地挨著小花,耳朵卻豎到了幾個婆子中央。提供莫須有的線索便有二十兩銀子,她眼底閃動著貪婪的光。

這幾日小花都很乖巧,上花轎前還軟軟地喚著她娘親,賴夫人以為小花想通了,她這個女兒性子素來軟弱,逆來順受,她也不覺有異,確保萬無一失,她還是跟著花轎進了城。心裏卻因念著那二十兩的賞錢,鬆懈了許多。

前幾日的大雪讓出村之路十分濕滑,行起路來頗為艱難,菩村的山路又陡而崎嶇,賴家便和曹富商家商量好,等進了縣城再讓曹公子來接親。

小花掀起車簾,偷偷往外望去,知曉路不好走,她就是逃了下去也會很快被抓回來,便暫歇了逃跑的念頭。

她身上沒有銀兩,但她留了心眼,摸了幾根名貴的簪子塞進了嫁衣裏,她沒時間計劃,想法也很單純,要是能跑,她就跑了。跑不了,她就幹脆一死了之,總歸不能讓曹公子那樣的癡傻兒玷汙了。

行過崎嶇偏僻的山路,前路變得平緩寬敞了起來,陸陸續續有行人路過,往日裏都會對迎親隊伍翹首以望,今個兒卻都麵紅耳赤地議論著一件事。

聽著不少人都因提供了或真或假的線索而拿到了賞錢,賴夫人心癢難耐,她掀起車簾瞧了一眼,見小花乖乖地坐著,似是認了命,徹底壓不住內心的那股子躁動。

賴夫人的衣角消失在了餘光中,與此同時,花轎停在約定的地點,等著曹公子來接親。小花內心砰砰直跳,守轎的不過幾個婆子,她要是想逃,如今是最好的時機。

小花剛探了個頭出去,外頭的婆子立刻問道:“夫人怎麽了?”

小花憋紅著臉,小聲道:“我,我肚子痛……”

“您再忍忍吧,這大街上的也沒地兒方便,迎親的隊伍馬上就到了。”

“我,我找個隱蔽的地方就可以……”

婆子麵露鄙夷,村姑就是村姑,生得再好看,行為舉止也還粗鄙不堪,就算攀上了高枝,陋習不改,今後就是個下堂婦的命。

婆子對看起來嬌嬌弱弱的小花並不設防,在她們眼裏,一個村姑能嫁給富商的兒子為妻,那是天大的福分,哪有將福氣往外推的道理?

許久沒見小花回來,婆子不放心地去了看一眼,差點魂魄都被嚇出來,人竟然跑了!

小花走出不遠,心跳如擂鼓,繡鞋踩在碎冰上,融化的雪水寒濕了她的鞋底,雙足凍得僵硬,卻走得很快,不敢停留半分。手中揣著暖爐,有一種不真實感,手上的熱氣實打實地暖入了心肺,桃仁般的雙瞳中滿是清亮希冀的光。

她都計劃好了,先去當鋪把簪子當了,買件新衣裳,把身上的嫁衣換掉,再找個地方躲著,尋個出城的商隊,跟著商隊一起離開這裏。

她從前還會舍不得爹娘,可既然爹娘心裏沒有她半分,她也不再去在乎他們的感受了。

她正走著,前方的人群一陣躁動,朝著道路兩側奔湧而去,小花被擁擠的人潮攔住了去路,她夾在人縫中,被撞得東倒西歪,而就在此時,她餘光瞥見那幾個婆子追了上來,正抓著路人詢問。她身上穿著顯眼的嫁衣,無從去躲。

小花心底湧起一股絕望,但她仍不願放棄,朝著前方擠去。

一個好心的大嬸拉住了她:“可別往前走了,太子駕臨,車輦須臾便至,衝撞了太子,可是要掉腦袋的!”

身旁有人議論:“真是太子啊?那咱們是不是得磕頭下跪?”

“管他呢,都沒跪,總不能把咱們都抓起來砍腦袋吧!”

小花臉色一白,本來還熱騰騰的心像澆了盆涼水,從頭到尾都是刺骨的寒涼。

他們這樣的窮鄉僻壤,芝麻點大的官兒就能作威作福,哪裏見過太子這樣的人物!她的雙腿像被冰雪凍著了一般,僵持著走不動路。

大嬸又嘟囔道:“你是新娘子嗎?不在花轎上,跑到這裏來做甚?”

小花還未來得及回大嬸的話,幾個婆子離她越來越近,隔著幾堵人牆,大喊著她的名字,頃刻就能追上被人群阻攔前路的她。

小花咬著下唇,錯過這次機會,她以後就再也跑不了,隻能一死了之了!她不甘心,她這一生從未為自己活過,她不甘心就這麽死了!

她心一狠,不顧大嬸的勸阻,仍舊一股腦地往前衝去,也不知是誰在身後擠了她一把,她一個踉蹌,摔到了街道旁的雪堆,路側的人對她指指點點,議論她是哪家跑出來的新娘子,小花忍著雙腿的巨痛,頭也不抬,往對麵跑去。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如雷貫耳,震得地麵轟隆作響,太子儀仗浩**宏闊,銀盔甲冑的士兵為其護道開路,其中一輛華彩瑰麗的車輦惹人眼目,華蓋招展,四匹白色駿馬並轡徐行。

小花來不及躲避,呆愣地站在道路中央,迎麵衝撞上了太子儀仗。

官兵揮斥長鞭,厲聲嗬斥,鞭撻在她跟前的路麵,雪水飛濺,雪粒子簌簌落下,像在她麵前下了場紛亂雜遝的雪雨,她的黑眸中是旗鼓相望的浩**陣儀,而她被那記長鞭驚嚇得跌坐在地,雙手捂著麵頰。

前方的動靜驚動了太子,太子勒令車輿停了下來。

官兵連忙請罪:“殿下,有一新婦衝撞,卑職這就去處置那新婦。”

一雙蔥白如玉、骨節分明的手撩起掀起車簾,一道清潤的嗓音,猶如山澗雪融後靜謐流淌的山泉,輕輕道:“不必。”

小花捂著臉,擔驚受怕了許久,都未等到那記長鞭落在身上,她將覆在麵上的手微微挪開,悄悄抬眸望去,這一望,卻再也移不開眼了。

那一輛華貴的車輦上,緩緩走下一位貴人,像一幅徐徐展開的畫卷,逶迤延展至她的跟前。

小花聽村裏的農婦說過,直視高官的麵容會掉腦袋,她卻忍不住抬眸。

目光之至,是太子腰側垂掛著的玉佩,雙龍蜷軀如挽弓,流泉滯固如搭弦,玉的邊緣光滑圓潤,垂著兩條青色流蘇,若有若無的沉香隱隱浮動,令人齒頰生香。

太子身披雪白鶴氅,兜帽處圍著圈雪色絨毛,羊脂玉的簪子挽起烏發,玉冠中束,蔚著他如圭如璋的玉麵,仿若隨時會羽化登仙。

輕風卷起氅衣衣擺,太子微微俯身,關切地看著她。漫天風雪似凝固在眼前,為他的風華駐足停留。他嘴角噙著溫和的笑意,清雋貴氣。

她匍匐在一地雪水中,覺得太子的臉上似鍍了層柔光,溫柔得能滴出水來,一時目炫,竟呆呆地直視了太子許久,直到一道厲聲斥責,小花才回過神來。

太子阻住氣急敗壞,想過來教訓小花的副將,副將留在原地,不甘道:“這鄙婦竟敢直視殿下的容顏!”

太子溫聲道:“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無妨。”

小花聽不懂太子的話,卻隱隱明白,太子不打算降她的罪。村裏的人衝撞了縣令都會被打板子,太子這樣大的官,卻不與她計較,太子是個大善人。

副將又道:“這婦人身著嫁衣,大婚之日卻不在花轎,指不定是要與情郎私奔,鮮廉寡恥,太子莫要被這婦人蒙蔽了雙眼!”

“無妨。雖婚配為父母之命,但女子若寧毀聲譽也不願與那人結親,便是那人爛到了根子裏,君子秉禮而莫妄言。小娘子,去尋你自己的路罷。”

小花眼眶微熱,太子叫她小娘子,而不是夫人,太子認為她逃婚是因為婚配的郎君不配,而不是她不知禮義廉恥!

她冰冷的心髒被太子的隻字片語捂得滾燙,一種莫名的情緒噴薄欲出,餘光卻瞥見曹家迎親的人追了上來,隻是礙於太子威儀不敢上前。

她大驚失色,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來不及與太子說一句話,便急匆匆地走了。太子正微斂袖袂,俯身去撿她掉落在地上的簪釵,等拾起簪釵,卻發現小娘子的身影早已不見。

他握著簪釵,轉過身去。

“回朝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