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從這裏去往龐隆城還有幾公裏, 腳下的沙地變硬,出現了大片的低矮灌木,季聽便接過戚灼手裏的行李箱自己拖著。

隨著龐隆城越來越近, 空中也出現了機甲的身影。它們如巨大的夜梟,悄無聲息地從天上飛過, 光束一寸寸在地麵逡巡,尋找那些藏在隱秘角落裏的幸存者。

季聽蜷縮在一從灌木下, 等著一架機甲掠過頭頂飛向遠方,又過了半分鍾後, 戚灼才叫他起身。

“哥哥, 剛才那個死人,那個肚子爆炸的螅人。”季聽說這話時有點害怕, 往戚灼貼了貼:“他是吃掉了小螅人,所以肚子爆炸, 小螅人從裏麵鑽出來了嗎?”

戚灼緩緩搖頭:“不知道。”

“啊啊。”狗蛋在應聲。

“他是怎麽把小螅人吃進肚子的?嚼都沒有嚼,咽下去的嗎?”

“不知道。”

“啊啊。”

季聽貼得更近:“王梓豪給我說過,他弟弟吃了個西瓜子,肚子裏就開始長西瓜, 從嘴巴裏長了出來,他們家裏吃了好多天才把那個西瓜吃完。那個炸肚子的人是不是吃了個螅人子,結果肚子裏就在長螅人?”

“不知道。”

“啊啊啊。”

走出這一帶灌木叢, 便是大片人工種植的樹林。龐隆城西側沒有龍卷風,這片樹林往日裏裏枝葉繁茂,綠草如茵, 如今整片林子被燒得幹幹淨淨, 有些黢黑的斷木還冒著未盡的黑煙。

“走這邊, 前麵有個彈坑。”戚灼喊住了季聽。

這片樹林太大, 他們走了半個小時還沒走出去。狗蛋坐在背包裏東倒西歪一陣後,腦袋搭在戚灼肩上睡著了。

“哥哥,我們還有多久到龐隆城?明明看著很近的,為什麽走了這麽久呢?”季聽拖著行李箱,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

戚灼看著前麵那冒著火光的地方:“快了。”

“可你一直都說快了。”

“這次是真的快了。”

“要是再刮一陣風就好了,我們在天上轉啊轉,就轉到城裏去了。”

“你不怕被卷上天了?就上次那樣?”

季聽沉默幾秒後道:“那還是走路吧。”

季聽腳下又是一絆,戚灼一把將他拉住。不遠處有根橫倒的樹幹,戚灼便往那處走:“反正快要進城了,在這兒歇十分鍾。”

“好。”

這裏接近龐隆城,機甲的光束不時會從頭頂掠過,照得視線裏一片慘白。兩人安靜地坐在樹幹上,隻聽見狗蛋睡得正酣的鼻息聲。

季聽掀掉衝鋒衣帽子趴在戚灼腿上,戚灼抬手拈走粘在他發絲間的一根草屑。

“腳疼不疼?”戚灼問道。

季聽立即撒嬌:“疼,好疼。”

“疼也忍著。”

“……哦。”

季聽繼續趴著,戚灼開始打量四周。

他看向他們坐著的樹幹,昏暗光線裏,樹幹一端有著長長的分叉,戚灼無意識地在心裏想,這好像人的兩條腿。

他剛想到這裏,遠方便射過來一道光束。光線雖然一掠而過,卻也讓他瞧清楚了“樹幹”末端的棕色褲腿布料和黑色皮鞋。

他和季聽現在坐著的不是什麽樹幹,正是一具已經冰冷僵硬的無頭屍體。

“……蛋蛋你醒了嗎?如果醒了,就給爸爸眨下眼睛。”季聽正對著倒在戚灼肩膀上酣睡的狗蛋悄聲說話,就被戚灼一把扯了起來。

戚灼兩手分別拉上育嬰箱和行李箱,隻急促地說了聲快走,就大步匆匆往前。

季聽套上帽子,邊係帽帶邊追了上去:“十分鍾這麽短嗎?”

“嗯。”

“可是——”

“別和我可是……看著點腳下!”戚灼一聲低喝,嚇得季聽連忙牽住了他的衣角。

戚灼開始沒注意,現在才發現那些所謂的樹幹,很多都是被熏得焦黑的屍體。季聽被戚灼這樣一吼,低頭去看地麵,也發現了不對勁。

“哥,哥哥。”

“知道。”

“這是,這是。”季聽拚命去指剛走過的地方。

戚灼頭也不回:“死人。”

季聽再沒有說話,隻緊緊扯著戚灼衣角,兩人很快便走出了這片林子。

這裏已是龐隆城邊緣地區,原本建造著一些工廠和簡陋的小樓房,現在那些房屋都已成了廢墟,馬路也被炸得坑坑窪窪,橫倒著一些電線杆。

季聽抬腳想要跨過一根電線杆,卻發現戚灼停下了腳步,便將抬起的腳收了回來。

“哥哥。”

“噓……”

戚灼這樣一臉嚴肅地噓,就代表著危險來臨,季聽立即嚇得一動不動,僵著身體,隻轉動著眼珠左右看。

戚灼扯著他躲到旁邊一堆廢墟後,探出了半個腦袋,季聽這裏被擋住,隻能豎起耳朵聽。

戚灼看見前方那些殘垣斷壁之間,碎磚瓦礫之上,有著不少移動的身影。他們身形沒有走路時應有的起伏,像是平行漂浮的鬼影,一看就是用觸手行進的螅人。

“啊——”

某處突然響起一聲尖銳的慘叫,接著便是驚恐的迭聲求饒:“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我不想死,求求你們……”

戚灼盯著聲音方向,看見兩名螅人從一棟廢墟裏拖出來一個人。

那是個身形壯碩的中年男人,全身發軟地往地上墜,卻被一條觸手給卷住腰,拖著往前走。

“求求你們了,求求你們了,誰來救救我,誰救救我……”

男人應該反抗過,全身都是泥土,聲音已經變得嘶啞,痛苦而絕望。戚灼猛地縮回頭,肩靠著一塊水泥板,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他感覺到緊貼著自己大腿的季聽在發抖,垂下頭,看見小孩兒一臉煞白地望著他,一雙眼裏滿是驚懼。

他抬手捂住季聽的兩隻耳朵,做口型道:“別聽。”

男人的嘶聲求饒中,兩道光束從天上射來,落在他們前方。戚灼又悄悄探出頭,看見一架黑色機甲緩緩降落,並打開了艙門。

艙門開啟的瞬間,數道或求饒或哭泣的聲音傳了出來。機甲太高,他看不到艙裏的情況,但光線泄落到地麵,可以看到一些半蹲著的人影。

兩條觸手從艙內伸出,垂到機甲半空。地麵上的兩名螅人卷起男人,合力將他送到半空,再由那兩條觸手接住卷進了機甲艙。

艙門關閉,將那些哭泣和哀嚎也一並關上,四周頓時沉寂。戚灼一直看著那架機甲騰空離開,兩名螅人也去向更遠的地方,這才鬆開捂住季聽耳朵的手,輕聲命令:“走!”

現在到處都是螅人,戚灼不敢就這樣進城,決定從城北的河裏走。他看了看牽著他的季聽,蹲下身,下巴指了下自己肩膀。

季聽便倒在了他一側肩上。

戚灼背著狗蛋,兩手拎著箱子,肩膀上還掛著個季聽,在那些斷牆殘垣的遮掩下,從龐隆城邊緣朝著北邊走。

“剛才是有人被吃了嗎?”季聽突然問道。

戚灼機警地看著四周:“沒有。”

“那他後麵死了嗎?”

“沒有。”

“那他去哪兒了?”

“我沒看到,可能是逃走了吧。”

季聽有些驚喜地啊了一聲,聲音也變得輕鬆:“沒死哦,沒死。”

戚灼沒應聲,心裏卻想著那人其實死了也許更好。

他不知道螅人抓那麽多人做什麽,但他們的結果肯定比死亡更淒慘。

城邊緣雖然沒有了在地麵搜尋的螅人,但天上的機甲不少,四處都有光束在晃動。戚灼必須得提前看準下一個藏身點,並要算準時間,找準機會後才衝出去。

“老子,老子就像頭驢。”戚灼小跑到一堵矮牆後,氣喘籲籲地道:“我全身背了,起碼背了七十斤。”

“那我自己走吧。”季聽勉強抬起頭。

“別廢話,想我輕鬆點就別亂動。”戚灼透過矮牆的縫隙看著前方,“我又不是沒背過,當初混到輪船上的時候,我每天背得比這更多。”

戚灼見周圍還算安全,覺得可以休息一陣,便放下季聽,自己一屁股坐下,長長舒了口氣後,靠向背後的斷牆。

他剛靠上牆,便聽到背後傳來狗蛋的一聲哼,連忙又直起身。

“草,忘記背包裏有個人。”

“呀呀,蛋蛋。”

季聽慌忙扒著背包去看狗蛋,看見他皺著兩條疏淡的眉毛,不滿地扭動著腦袋,像是要醒了。

“他要醒了。”季聽連忙匯報。

見狗蛋沒被壓出問題,戚灼這才放心,但他哼哼著要醒,戚灼又連忙起身,背著他在斷牆後左右來回顛著。

雖然狗蛋不愛哭,但他偶爾會啊啊叫上兩聲,現在不能出任何問題,還是得把他哄睡著最好。

狗蛋被戚灼背著顛,很快就沒有再動,也沒有哼哼。戚灼半蹲下身,示意季聽看看。

季聽扒住背包看了眼,又對戚灼做口型:“睡著了。”

“那繼續休息。”

休息了十分鍾後,兩人準備出發。戚灼正彎腰去提兩隻箱子,胳膊就被季聽扯住,還滿臉驚恐地朝他身後拚命指。

戚灼轉身,從斷牆半尺寬的縫隙往外看。

牆外是被炸得已經看不出原貌的街道,對麵一排建築還算是完整。一棟小樓裏走出來幾個人,瑟縮著擠成一團。

他們身後跟著三名手持粒子槍的螅人,三條觸手懸浮在半空,像是毒蛇吐著信子,時不時往前一衝,嚇得那幾人發出小聲驚叫。

其中一名螅人抬起手臂,那張活似蒼蠅的臉上口器開合,發出電流似的嘶嘶聲音。

戚灼猜測它是在聯係來接人的機甲。

他們和那三名螅人距離很近,就隔著一條街道和一堵斷牆,身後無遮無擋。如果有機甲飛來,那他倆一定會被發現。

戚灼清楚現在必須離開,不然再也走不掉了。他低頭看了眼緊緊抱著自己的季聽,俯下身在他耳邊道:“我們在地上爬,如果被發現了就跑,箱子留下,過會兒再回來拿。”

“好。”季聽點頭。

兩人蹲下身,麵朝城外趴在了地上。

“上!”

季聽聽到命令,立即一拱一拱地往前爬,戚灼正要跟上,身後卻突然響起了密集的粒子槍聲。

戚灼第一反應是他倆被螅人發現了,飛速轉頭,卻見街對麵那幾人還站著,但身旁那三名螅人已經倒在了地上。

其中一名螅人的蒼蠅腦袋已經被擊得粉碎,斷頸處湧出深黑的血,滲入進街麵的碎石縫隙。

“快過來!快!”遠遠的地方傳來幾聲叫喊,隻見那街道上出現了一隊納鷹軍,正朝著一群聞聲趕來的螅人開槍。

那幾名還呆站著的人終於回過神,朝著納鷹軍飛奔過去。戚灼隻遲疑了半秒,連忙扯著嗓子大喊:“等等!等等我們,這裏還有兩個人。”

他立即去看季聽,發現季聽已經爬出了一段距離,正趴在地上轉頭看他,像是在等他下一步命令。

戚灼衝過去,一把將他拎起來,正想往納鷹軍方向跑,就見右邊出現了不少螅人的身影,遠處天空也有機甲在往這邊飛,而那些納鷹軍正在往廢墟深處撤退。

他連忙要追,卻聽到納鷹軍的高喊:“別過來,來不及,去藏起來,去找下水道,找下水道……”

戚灼也知道現在追去的話很危險,最明智的選擇是趕緊離開,便提上兩隻箱子,再蹲下:“快。”

待季聽倒在他肩上後,他便向後狂奔,直到衝出這片空曠區域,才躲在那些廢墟陰影裏,遮遮掩掩地朝著河灘前進。

季聽麵前便是戚灼的胸膛,耳裏是他粗重的喘息和激烈心跳聲,但側過頭的話,可以看見迅速倒退的地麵和跨過的溝坎,還有那些一閃而過的屍體。

這些屍體多半都是死於炮火轟炸,死狀慘烈,屍身也大多殘缺不全。季聽看見他們後,總會迅速調轉目光,最後幹脆隻盯著麵前的那塊布料。

如此前進了十來分鍾後,他被戚灼放下了地,短暫的失去方向感讓他左右踉蹌,急忙扶住旁邊的牆。

戚灼坐在地上,喘得像是要斷氣般,頭發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貼在臉側。

季聽連忙去幫他取掉身上的背包,讓狗蛋靠在牆上睡,又迅速打開育嬰箱,從裏麵扯出一條布巾給他擦臉。

戚灼瞥見那是狗蛋的尿片,但他全身力竭,已經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便任由季聽給他擦掉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又將那尿片從他後衣領塞進去,墊在背上。

“我們要是玩出汗了,老師就會給小朋友這樣蓋毛巾。”季聽給戚灼後背鋪了張尿片,又想給他胸膛上再鋪一張。

戚灼終於恢複了點力氣,抬手擋開:“不用。”

季聽等戚灼喘息平穩後才打量四周,有些茫然地問:“哥哥,這是哪裏?”

“河邊。龐隆城的地下水道很多,剛才那些納鷹軍讓我們去地下水道,那肯定可以在裏麵找到他們。地下水道入口的話,我知道這河灘上就有一個。”

龐隆城外有條護城河,說是河,實則除了夏季會有點水,其他三季都處於幹涸狀態。不過雖然河裏沒水,河堤卻修得挺高,是個平緩的大斜坡。

休息一陣後,兩人又往前走出一小段,停下了一塊大石頭旁。戚灼讓季聽坐在石頭後,再將裝著狗蛋的背包放在他腿上。

“抱好了。”

季聽並攏雙腿,小心地抱著狗蛋:“嗯,抱好了。”

“能抱得住吧?”

“抱得住。”

戚灼說:“抱不住也沒辦法,就讓他在地上滾好了。”

“不會的,我抱得動。”季聽努力伸長手臂抱緊背包。

戚灼轉頭就要往河堤上爬,但見季聽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便解釋道:“那斜坡上有個下水道出口,隻是被封了鐵欄。我去看看,把鐵欄弄開後就來接你們。”

“好。”

戚灼看了眼天空,覺得這個角度不太安全,但現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藏身點,隻能先將就著,自己加快速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