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男人明白已經被兩人看出來了, 也不再遮掩,隻瞪大一雙滿是紅絲的眼睛,喘著粗氣道:“有水沒?給我倒水, 我要喝水。”

他眼珠混濁,五官扭曲, 季聽嚇得整個人縮到戚灼背後,但他看見旁邊坐在育嬰箱裏玩木頭的狗蛋, 又扯著戚灼往那邊挪。

“有水,你等下, 我馬上去給你倒。”戚灼被季聽拉向育嬰箱, 左手按著腰後的匕首。

“快點!我要喝水!”男人粗暴地拉扯自己的衣領,兩顆紐扣崩到了地上, 脖子也被指甲刮出幾道血痕,他卻渾然不覺。

“馬上, 我去給你倒,馬上。”

戚灼合上育嬰箱蓋,把狗蛋關在裏麵,再拎在手裏, 麵朝著男人往副艙入口處退。

季聽則死死抓住他的衣角,亦步亦趨地跟著。

“啊——”男人突然發出一聲痛呼,嚇得季聽一個哆嗦。

男人踉蹌著往旁退, 貼著艙壁緩緩下滑,坐在了艙壁凳上,用顫抖的手撩起了自己的衣服下擺。

他高高凸出的肚子在劇烈起伏, 且越膨越大, 肚臍被撐得往外翻挺。肚皮也越來越薄, 似乎都能穿透光線看見下麵蠕動的深色物體。

男人粗重喘息著, 絕望地看向戚灼:“有沒有刀,殺了,把,把我肚子剖開,太痛了……”

季聽又驚又駭,不住小聲喊著成火哥哥。戚灼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麵,不知道該怎麽辦,隻帶著季聽往副艙入口退。

“啊!!!”男人像是痛極般發出連聲慘叫,怒凸的眼睛布滿血絲,神情猙獰地用後腦撞擊艙壁,發出咚咚聲響。

季聽被這詭譎且驚悚的一幕嚇得哭了起來,戚灼直到腳下一絆才回過神,立即俯身去拉副艙門,嘴裏道:“我們快下去——”

砰!

一聲悶響,像是皮球炸開,又像是沼氣衝出了下水道井蓋。

戚灼的動作頓住,季聽的哭聲和男人的慘叫也陡然停下,機甲裏瞬間陷入了安靜。

戚灼喘著氣,慢慢轉頭看向男人方向,視野裏呈現大片的紅。

男人依舊坐在艙壁凳上,眼睛直直看著前方,嘴巴大張著。但腹腔位置隻剩下一個空洞,挺起的大肚子包括內髒都已消失不見,麵前地板上多出了一堆血肉。

戚灼忘記了該做出什麽反應,保持著右手拎著育嬰箱,左手準備拉開副艙門的半蹲姿勢沒動。季聽抓著他的衣角木呆呆地站著,臉上掛了一道被濺上的血痕。

空氣中充滿濃稠的血腥味,如實質般封住人的口鼻和毛孔。戚灼動作僵硬地直起身,張了張嘴,話還未出口,就見地板上那堆血肉在蠕動。

他懷疑自己眼花了,定了定神,接著便看見血肉裏探出幾段如同細蛇般的黑色觸手,在空中舞動搖擺,帶著那攤血肉發出黏膩的拉扯細響。

“成火哥哥……”季聽顯然也看見了,發出一聲似哭非哭的虛弱哽咽。

“噓,噓……”戚灼額頭冒著冷汗,眼睛盯著那些觸手,動作輕緩地揭開副艙門,用氣音道:“快,下去。”

季聽全身發著抖,動作機械地鑽進入口,抓著扶梯往下溜。

這副艙門不大,育嬰箱橫著放不下去,戚灼又顫抖著手打開育嬰箱蓋,把狗蛋抱了出來。

季聽才下到一半,一條在空中搖晃的觸手便突然刺向了戚灼。

戚灼一直盯著它們,在那條觸手襲來的同時便揮動匕首,鏘一聲將它擊開,那觸手像是一條浸了水的粗麻繩般撞在了艙壁上。

但另外兩條還在左右搖擺的觸手,如同被驚動的蛇,倏地將尖端朝向了戚灼。

“怎麽了?怎麽了?”季聽聽到動靜,驚恐地仰頭問戚灼。

還不待他問出第二句,戚灼便將狗蛋遞了下來:“接著!”

季聽聽到戚灼的命令,下意識便鬆開扶梯,伸手去接狗蛋。戚灼剛將狗蛋遞下去,還不待他接穩,便鏘一聲關好了內艙圓門。

當那沉甸甸的肉團子落在季聽懷中時,他倏地就往下溜,半滑半摔地跌在了底艙。

他這下摔得不輕,身上還壓著狗蛋,一口氣回不上來,隻仰著頭大張著嘴,眼前陣陣發黑。

狗蛋從他身上翻開,踢蹬著兩腳側頭去看他:“啊,啊。”

戚灼關好內艙門的瞬間,那兩條觸手已經襲到麵前,他一個仰躺倒地,迅速朝旁邊滾出半圈。

一團黑影朝著他撲來,他想也不想地揮出一拳,那團黑影被擊飛撞在了艙壁上,他再迅速爬起身,躲在了操縱器後麵。

機甲艙內多出了三隻螅人,每一隻都隻得初生嬰孩那麽大。它們上半身有一層銀白色的軟鱗,鱗片上沾著透明粘液,還摻雜著星星點點的血絲。

三隻螅人瘦骨嶙峋,卻也生著尺餘長的觸手,其中那根主觸手剛攻擊過戚灼,應該可以伸展到兩米長。

“嘶……”小螅人朝戚灼張開嘴凶狠嘶叫。

因為剛出生,它們的滿嘴牙隻有一些細小的凸起,但那幾隻冰冷豎瞳,已經露出野獸般的嗜血和殘忍。

戚灼被三隻小螅人堵在操縱器後,竭力穩住發抖的手,舉著匕首弓起背,看向艙門方向。

他現在不能去往內艙,隻要那內艙門一揭開,不光是他自己,連著下麵的兩個崽子都要完。但從這裏距離艙門還有一段距離,他不知道能不能衝出去。

三隻小螅人並不給他機會,一起嘶叫著撲向了他,三條觸手也同時發動了進攻。

副艙裏,季聽終於緩過來氣,聽到頭頂傳來砰砰撞擊聲。

“啊,啊。”狗蛋趴在他旁邊,伸手去摸他的臉。

“成火哥哥還在上麵,成火哥哥沒下來。”季聽撐著身體坐起來,剛哭了兩聲又收住,流著淚對狗蛋道:“我要上去,你就在這裏。”

季聽走到扶梯前,抓住扶手往上爬,哽咽著道:“蛋蛋乖啊,不要哭,爸爸背著你爬不上去,等會兒讓媽媽來接,你不要哭啊,嗚嗚……”

“啊啊。”

“好乖,嗚嗚……”季聽迅速往上爬,中途看了眼狗蛋,看見他聽話地坐在地上仰頭看著自己,便哭著誇了他一聲好乖。

季聽爬到扶梯頂,伸手去推那圓艙門時,才想起上麵還有個肚子炸掉的人。

他剛才將那一幕原原本本看在眼裏,包括那碎裂開的肚皮,飛濺的鮮血,噴湧出的血肉,像是隻炸開的西瓜……

季聽全身僵硬,抬起的手定在空中。

那一幕太過恐怖,讓他光是想起來牙齒都在打戰,實在是不想上去,不想再看到那個西瓜人。

可頭頂又是砰的一聲,像是什麽東西被撞翻。

想保護戚灼的念頭終於壓過對西瓜人的恐懼,季聽手上用力,將那圓艙門推開了一條縫。

濃重的血腥味湧入鼻腔,從他這個角度隻能看見西瓜人的雙腳,那人依舊坐在艙壁凳上,兩條褲腿已經被鮮血染紅,鞋幫也浸泡在一層厚厚的血漿裏。

季聽全身冰涼,心髒跳得很快,他沒有在那地麵上看見戚灼的腳,便飛快轉頭看向另個方向。

這次他終於看到戚灼,正倒在地上,全身都纏滿了螅人觸手,像是一隻被五花大綁的粽子。

戚灼胸腔內的空氣已被壓榨幹淨,眼睛開始發花,耳朵也不停嗡鳴。

三隻小螅人的口器和牙齒還未長成,軟軟地刺不進他身體。但那繩索粗的觸手卻很有力,將他全身都纏得嚴嚴實實,包括手臂和腿。脖子上更是繞了幾圈,還在不斷往裏收緊。

戚灼忍住肺部刀鋸般的疼痛,用盡全力抬起被觸手纏著的右手,匕首撲一聲刺進了麵前一隻小螅人的身體。

“嘶……”那螅人發出尖利的嘶叫,纏在戚灼胸膛上的觸手更加勒緊。

戚灼嘴裏嚐到了鐵腥味,眼睛也布滿了血絲,卻不斷舉起匕首,用力下紮。

撲,撲,撲……

隨著連聲匕首入肉的聲響,那隻小螅人的身下淌出一灘黑血,纏在他胸膛上的觸手慢慢鬆開。

雖然殺掉了一隻螅人,但戚灼知道自己已經沒法再殺掉另外兩隻。因為缺氧,他的身體不可控地開始抽搐,拿著匕首的手也垂在了地上。

我要死了吧,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媽媽……

戚灼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宛如墜入虛空之境,在一片白茫茫裏不停向前漂浮,漂浮……

他看見前方出現了一片變幻的色彩,其中有個黑色的圓洞,他如同一陣風般飄進了黑洞,聽見很多人的輕聲細語。那些聲音時遠時近,既遙遠又真切,似叮囑又似迎接。

他看見了一間屋子,窗戶洞開,明亮光線灑落,白紗的窗簾在風中飄動。有人立在窗前,身形模糊看不清,而距他幾步遠處還有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屋中央,注視著窗前那道背影。

戚灼漂浮在空中,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卻突然感覺到腦中響起一道陌生的聲音,以一種奇異的音質念著:“我在等你,我在等你……”

……

此時副艙裏,狗蛋仰頭看著季聽,短胖的手指在空中一下下抓握,啊啊著喚他抱自己。

他叫了兩聲後,胸前突然泛起了一團柔光,並鑽出了他的連體衣領口,飄在空中。

狗蛋的視線被那團光吸引,看了兩秒後,伸手便去抓,接著合攏小拳頭,忙不迭地往嘴裏塞。

而那團光已經閃到他頭頂,飄飄悠悠地飛向了季聽,並在季聽推開圓艙門的瞬間,從他旁邊飛快地鑽了出去。

戚灼側臉貼在地上,脖子上的觸手還在勒緊,臉色是接近死亡的青白。那團小光突然鑽進了他的衣領,像隻小蟲一閃而過,倏地消失不見,但他T恤衣領下方卻亮起了小小的一團。

像是夏日夜空的一隻螢火蟲,黑暗房間裏的一星燭火,隻閃亮一瞬後便消失黯淡。但戚灼僵直的手指卻在這時動了動,那雙已經渙散的眸子也重新有了生機,逐漸映出一張驚恐的,滿是淚痕的臉。

戚灼看見那張臉的主人在衝著他喊什麽,並推開頭頂圓圓的艙蓋,整個人冒出了地麵。

他遲鈍的大腦開始反應,意識也在飛速喚回。

小螅人……狗崽子……兩個崽子都還在這裏……

季聽一邊大聲嚎啕,喊著成火哥哥,一邊去搬旁邊的金屬櫃。但那金屬櫃是焊在艙壁上的,他搬了兩下沒有搬動,便繼續哭嚎著衝到戚灼身旁,去摳那纏在他脖子上的觸手。

兩隻小螅人還沒有成年螅人的意識,並沒有轉身對付季聽,隻認準一個目標,死死箍緊戚灼。

“你給我放開!放開!不要逼我咬死你!”季聽渾身發抖地尖叫著,摳了兩下後沒有摳動,便俯下身去咬纏在戚灼脖子上的觸手。

那觸手上布滿粘液,滑不留手,他一口下去咬了個空。

他抬起衣袖擦掉一小塊粘液,再張大嘴,用盡全力狠狠一口。

哢嚓!

三顆門牙從嘴裏飛了出去。

戚灼聽到季聽的大叫,不知道從哪兒又冒出了一股力量。他開始大力掙紮,反過匕首去紮爬在自己身側的螅人,從嘴裏艱難地迸出幾個字:“殺,別,管,觸……”

他這話說得非常簡短,但季聽也聽明白了,倉皇地四處張望。他看見頭頂掛著的一排尿片,便抬手扯下一根,罩住了一隻小螅人的頭。

他用尿片捂住螅人,扯住兩端往後拖,想把那隻螅人拖開。

“你晃手!晃手!你晃手!”季聽扯著尿片用力,眼睛盯著纏在戚灼脖子上的觸手,“你不要再逼我咬人,快點晃手,晃開他!”

尿片不光捂住了螅人口鼻,下端也箍緊了它的脖子,它開始使勁掙紮。

季聽的力氣控製不住它,幹脆壓在它身上,抱著它一起在地板上滾,兩隻手卻死死扯緊了尿片不鬆。

戚灼反手將匕首往後胡亂刺,也不管刺中了沒有,直到爬在他背上的那隻螅人淌出黑血,倒在了他的身側。

脖子上纏著的觸手鬆開,空氣湧進了肺部。戚灼跪在地上大口呼吸,咳出帶血的唾液,撐在地上的雙手**地抖動。

“你晃開他,快晃開他!我問你怕不怕?”

戚灼喘著氣轉回頭,看見季聽還躺在地上扯那隻小螅人腦袋上的尿片,身上的白色短裙浴袍被染得紅黑相間,已經辨不清本來顏色。

而那隻螅人已經沒有掙紮,觸手也鬆弛回縮,軟軟地搭在地上。

“好了,可以了。”戚灼聲音沙啞得自己都聽不清。他搖搖晃晃地起身,伸手去掰季聽肩膀,還被他抬手拍開。

“好了,我沒事了。”戚灼雙手托住季聽下巴,強迫他仰頭看著自己,“看著我,我在這裏,已經沒事了。”

季聽對上戚灼的視線,目光還有些發直,身體也在劇烈顫抖,但嘴裏的尖叫慢慢停了下來。

戚灼抬起大拇指,將他臉蛋上那團礙眼的血漬揩掉,再去扯他手裏攥著的尿片。

他扯了一下沒有扯動,便去掰那攥得發白的手指,像是怕驚嚇到誰似的輕哄:“鬆手好不好?鬆開手,我在這兒呢,是我。”

季聽終於慢慢鬆手,戚灼把他抱起來,輕輕拍著後背:“沒事了,現在沒事了。”

“……季誌城你個狗草的。”季聽將臉埋在戚灼肩上,雙手摟住他脖子,傷傷心心地哭了起來。

“你嚇到我了,還好我能保護你……我是灰常厲害,但以後你不要再這樣了……萬一我沒在,那你怎麽辦?”

戚灼感覺到季聽的身體還在發抖,知道他受到嚴重驚嚇,卻不知道怎麽安慰,隻能一遍遍說我沒事,用手摩挲他的後背。

好在季聽情緒平複很快,也想起了還在副艙的狗蛋,趕緊拍戚灼的肩膀:“蛋蛋啊,蛋蛋,蛋蛋還在下麵呐。”

戚灼揭開副艙蓋後,看見狗蛋孤零零地坐在底艙。他沒有如戚灼想象中那樣在哭鬧,隻睜著一雙浸在淺淺淚光裏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頭頂。

“蛋蛋。”季聽趴在入口處喊,“蛋蛋。”

“啊啊。”狗蛋委屈地舉起胳膊,終於沒有忍住,兩串淚水滾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