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02病房前站著兩名士兵, 看見戚灼後,便推開房門讓到了一旁。戚灼卻沒有立即進去,隻站在門口, 目光沉沉地看著屋內。

病**的那人緊閉著眼,黑鴉似的睫毛輕輕顫動, 搭在被子上的右手蒼白修長,像一尊既脆弱又昳麗的瓷器。

軍醫在戚灼身旁輕聲道:“他身上有好幾處傷口, 但都避開了內髒和主血管,經過處理後已經沒有什麽問題。”

戚灼提步進了屋, 垂眸看著病**的人:“把他病曆給我看一下。”

“好。”

研究所位於艾爾瑪星艦右側, 是單獨的一棟小樓,季聽和白伽抬著一個油桶大小的金屬容器, 順著樓梯往上爬。

“生命基因研究室為什麽要搬去三樓?”季聽氣喘籲籲地問。

白伽回道:“因為昨晚上又丟了兩個樣本儲存罐,王鐵板去軍部罵了一通, 秦上校立馬派人去找,在有家人床底下找到了那兩個儲存罐,但也沒法再使用了。”

“為什麽?”季聽問。

“一個做了尿壺,一個做了泡菜壇子。”

研究所雖然有士兵值崗, 但總有人能偷偷摸摸翻進屋,哪怕是一把鐵鏟也能給順走。位於底樓的生命基因研究室便搬去三樓,下班時樓梯口鐵門一鎖, 外麵的人就進不去了。

三樓一片安靜,通道裏沒有人走動,季聽抬著容器, 好奇地打量著左右。

左邊的大實驗室裏, 整麵牆都擱著他們正在抬的這種金屬容器。

“怎麽這麽多?這東西是什麽?”季聽用下巴指了下。

“生命基因培養皿。”

“太重了, 休息一會兒。”

兩人靠著牆壁蹲下, 季聽用手拍了拍身旁的容器:“生命基因培養皿,是培養什麽的?”

白伽想了想:“其實是造人的。”

用基因繁育後代並不難,但因為安全性和倫理方麵的原因,這個技術一直被封禁。直到遭遇這場劫難,人類瀕臨滅亡,這項技術便被重新提了出來,開始進行後續研究。

“那造出人來了嗎?是怎麽造的?放點種子進去還是什麽?”季聽俯身打量著培養皿。

“還沒造出來,有個算法卡住了,但不是太難,很快就能解決。種子的話……就是母體基因,嗯,當然也可以是父母兩個人的基因。”

“父母兩個人的基因?”季聽好奇地問。

白伽點頭:“對,培育出來的小孩就是他們兩個人的孩子,和自然生育沒什麽兩樣。”

“兩個人的孩子啊……”季聽喃喃輕聲重複,看著培養皿發起怔來。

白伽彎腰看他:“你在想什麽?”

季聽很自然地回道:“我在想啊,以後王鐵板是不是就更會吹牛逼了?”

白伽誠實地回答:“會。”

季聽直起身,嘴角下撇,昂起下巴一臉倨傲:“我,王欽,皇家科學院院士,帝國研究所所長,三項發明都獲得了達倫獎,被伯納德三世親自授勳為爵士。”

“像不像王鐵板?”他問白伽。

白伽側過臉:“你別學他,我看著心裏就發顫。”

通道一端走出來一名身著白大褂的男人,蓬亂著頭發胡子拉碴,帶著一副黑框眼鏡,神情嚴肅地板著臉。

“遭了,王鐵板。”季聽低聲道。

白伽道:“快走快走。”

但男人已經看見了他們,大喝道:“還在磨蹭什麽呢?快把東西搬到實驗室裏去。”

實驗室很大,還被分成了若幹小區域,十來名研究人員正在忙碌著。季聽剛放好培養皿,別在衣領上的通話器便在閃爍,還發出滴滴的聲音。

他低頭一看,是戚灼,連忙小跑出實驗室去通道裏接聽。

“哥哥。”

戚灼的聲音很平靜:“崽,我需要用一下你的試聽器充電裝置。”

季聽毫不遲疑地回道:“你在哪兒?我給你送來。”

“不用,你在家等著,我派人來取就行了。”

“我現在還在給王鐵板搬東西,馬上就回去。”

病房裏,戚灼結束通話,慢慢踱到病床前,俯下身近距離看著那人的臉。

“像,的確是像……換臉手術?還是找的個聾盲人?沒換成一模一樣,而是弄出一定的年齡差,這是更加具有說服力?”戚灼盯著他,嘴角勾起一抹笑,但那笑意卻沒到達冰冷的眼底,“是誰派你來的,處心積慮演這麽一出,居然把手伸到老子的人身上了?”

半個小時後。

季聽在恢複視覺和聽力後,第一眼就看見了戚灼。

他又驚又喜,立即就要撲上去,但戚灼卻戒備地退後兩步,用一種極其陌生的冷冰眼神看著他:“你是誰?”

季聽心頭的喜悅散去,這才發現眼前的人和戚灼不同。

他太年輕了,英俊的眉目間帶著著幾分青澀少年氣,渾身氣質鋒利得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少了戚灼那份沉澱的穩重和內斂。

他是戚灼,卻像是記憶裏的,曾經的戚灼。

但哪怕是記憶裏的戚灼,也不會用這樣的冰冷語氣和他說話,像是在審訊一名犯人。

他覺得中間有什麽他不知道的曲折,比如戚灼受了傷暫時失憶,或者容貌出於什麽原因被暫時改變。

他努力對戚灼講那些兩人之間的事,講飯團,但麵前的人眼神越來越淩厲。他想站起身靠近,卻被兩名衝進來的士兵反剪雙臂按在了**。

季聽既困惑又惶然,費勁地轉頭去看戚灼。

戚灼站在一旁,眼睛被掩映在帽簷下看不清,隻看到那薄薄的嘴唇緊抿著,下巴繃出一個淩厲的弧度。

不對,這一切都不對……

並沒有什麽暫時改變容貌,也並沒有失憶。

季聽重重喘著氣,腦內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讓他手足冰涼,背心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

“戚灼在哪兒?你們把他弄到哪兒去了?”他死死盯著戚灼。

“什麽意思?戚灼在哪兒?”戚灼眯了眯眼,“你又在玩什麽花樣?”

話音剛落,他便看見這人的神情陡然改變,那雙和季聽可謂一模一樣的眼睛裏露出狠意。

“我知道你不是!你們把他弄到哪兒去了?他在哪兒?”季聽又開始掙紮,白皙的脖子上凸起了青筋,眼底迅速充血發紅。

兩名士兵死死按住他,季聽突然一個擰身,一拳擊在身後那名士兵臉上。同時右腳向側方踢出,把另一人踢得倒退,撞翻了病房內的小櫃。

臉部挨了一拳的士兵眼都睜不開,流著淚去摸腰間的槍套,季聽一個肘擊頂上他胸膛,另一隻手飛快地拔出那把槍,就要抵上他的頭。

可他的手臂才剛抬起,虎口處就一麻,剛握住的槍支掉落,被一隻手在空中接住。接著喉嚨發緊,頸子箍上了一條手臂,太陽穴也被頂上了冰冷的槍口。

“別動!”戚灼冰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季聽舉起雙手,在戚灼的命令下慢慢轉身,眼睛卻在不動聲色地找尋著機會。

可當他目光落在窗外時,像是看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東西,視線頓時凝滯,神情露出震驚,舉著雙手僵在了原地。

外麵是一片廣場,幾名維修工正趴在雲梯上檢修一台機甲,棕紅色甲身上印著104,腦袋上有處明顯的凹陷。更遠的地方則是住宿大樓,密密匝匝的房間,斑駁各異的房門,陽台上掛著的床單和衣服……

“艾爾瑪艦,這是艾爾瑪艦……”他喃喃出聲,有些懷疑眼前看到的是幻覺。

他生活過數年的艾爾瑪星艦已經在那場和螅人的戰鬥裏損毀,和著那些機甲一起變成碎片,消散在茫茫太空裏。

但眼前分明就是艾爾瑪艦,那棟住宿大樓,旁邊是學校所在的軍部樓,學校門口停著的訓練機甲……

就連前方104號機甲腦袋上的凹陷,也和記憶中沒有絲毫區別。

季聽隻怔怔看著窗外,直到頭發被抓住,被迫仰起頭,對上戚灼居高臨下俯視的目光:“說,你究竟是誰。”

季聽眼神慌亂,神情驚懼,慘白的嘴唇發著抖,全然沒有了剛才的凶悍。因為動作牽扯,胸口處的繃帶處也滲出了一抹紅。

戚灼看著他那張分外熟悉的臉,眼底閃過一抹複雜情緒,臉上的冷肅慢慢消失,鬆開了鉗製的手。季聽則像是站不穩般,往旁趔趄了兩步。

戚灼往旁邊看了一眼,那名還流著淚的士兵便走過來,扶著季聽在床邊坐下。

一個小時後。

戚灼靠坐在牆邊椅子上,姿態閑散,修長的手指間轉動著試聽器充電裝置小盒。他看似放鬆,但那雙掩在軍帽陰影下的眼睛卻分外銳利,冷靜地觀察著對麵病**的人。

這名自稱是季聽的人,正側頭看著一旁,那雙瞳仁已經恢複了神采,睫毛很長,側臉白得像玉。

“我再問一次,你究竟是誰?混進我們星艦有什麽目的?”戚灼目光停留在對麵人的臉上,聲音裏突然透出來森森寒意,“為什麽還要喬裝成別人?還編造出自己是來自3554年這種荒誕謊言?”

“為什麽說我們有個小名叫做飯團的兒子?”季聽幽幽開口,把戚灼沒能問出口的話補充完。

戚灼沉默著沒有做聲,季聽依舊看著旁邊:“我已經從頭到尾都給你說了一遍,你再問無數次,我的回答也是一樣。我沒有喬裝成別人,我是季聽,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從3554年來到了3546年。為什麽我的愛人……”他頓了幾秒後接著道:“不過他也不是你。”

“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我去救我的愛人,上一刻還在機甲裏翻滾,下一刻睜開眼……結果你告訴我這是3546年,而你也不是你。”

經過剛才那一場折騰,季聽的激烈情緒已經散去,他坐在**,胸前的繃帶已經換過,語氣和神情都帶著疲憊。

戚灼看著他的側臉。

這人偶爾會露出有些困惑的表情,那雙眼睛大而圓,眼尾收束拉長,像是一片睡蓮花瓣,脖頸纖細,瓷白的肌膚有一種易碎的脆弱感。

這些都讓戚灼感覺那麽熟悉,不免有著片刻的失神。

他腦中甚至閃過一個念頭,覺得自己真的窺見了未來歲月的一角,看見了成年後的季聽。

他心頭一陣恍惚,但瞬間又清醒,意識到自己這個想法的荒唐,剛柔和下來的目光重新變得冷肅。

“你們真的隻找到我了嗎?沒有發現他嗎?”季聽不死心地再次追問。

戚灼微微皺了下眉。

“沒有,在那片區域裏隻發現了你。”旁邊紅腫著眼睛的士兵聽得很專心,還插嘴道。

季聽顯得有些焦躁,手指將床單攥得更緊:“那他去哪兒了?既然我現在好好的,證明我的機甲已經把他從螅人手裏救了出來……我得回去找他,我得回去……還有我的飯團,我得去接他……”

戚灼的額角抽了抽,眉頭擰得更緊。

季聽努力使自己冷靜下來,開始梳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並得出一個結論。

——想要離開這兒的話,必須得搞清楚自己是怎麽來的,也必須得讓眼前這名“戚灼”相信自己。

他看向戚灼,看見那熟悉的容貌後,也同戚灼開始那般有著刹那的晃神。但年輕男人那探究的目光讓他迅速冷靜,知道這人可能也是戚灼,卻不是自己的愛人。

“你左臀上有顆黑痣。”季聽淡淡地道,又豎起一根手指,“指甲蓋這麽大。”

“咳咳。”站在旁邊的兩名士兵突然開始咳嗽,低頭看自己的腳。

戚灼看似沒有什麽反應,瞳孔卻微微一縮。

“你大腿內側有一道長條傷疤,是你小時候在偷渡的海輪上滑倒,被一塊鐵器刮傷的。傷疤的這頭快接近膝蓋,另一頭……”季聽對著戚灼的某處部位遙遙指了下,“在那下方三厘米處。”

“咳咳咳咳。”兩名士兵用手抵著嘴劇烈嗆咳,耳根子都在泛紅。

季聽說話的過程裏,戚灼一直盯著他,眼神晦暗難明。就在季聽考慮還要不要說得更多時,他倏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大步走過來,伸手探向季聽的脖頸。

季聽沒有阻止戚灼的動作,被他手指一勾,將衣領裏的項鏈勾了出來。

那是條長長的銀鏈,末端掛著一個橢圓形的銀色墜子。戚灼看見那墜子時,動作微微一滯,接著便捏住兩端輕輕下按。

——墜子左右分開,露出嵌在裏麵的一張照片。

年輕的女人抱著一名胖嘟嘟的嬰兒,正朝著鏡頭微笑,而那名嬰兒笑得眼睛都看不見。

季聽一直看著戚灼,嘴裏輕聲道:“你知道這條項鏈的,照片裏的人是我媽媽和我。”

戚灼的呼吸漸漸急促,他鬆開金屬墜,又去撥季聽的衣領,在那段脖子上尋找什麽。

他扯動衣領的動作有些大,季聽脖子被紐扣劃出了一道紅痕,但他卻沒有動,隻繼續道:“我把青玉給飯團戴著了。”

戚灼的呼吸停頓了幾秒,片刻後慢慢直起身。

他大步走向門口,嘴裏簡短地吩咐:“叫研究所的人來一下,采集他的樣本送到王欽那兒去。”

“是!”

戚灼走過通道,匆匆跨下樓梯,並按下了通話器按鍵。

“哥哥。”

“你現在去一趟研究所,我馬上就來。”

“哦。”

半個小時後,研究所。

少年季聽坐在檢驗室外的長椅上,穿著他的改良軍裝和修身長褲,露出雪白的襯衣領子,不時轉頭看一眼身旁的戚灼,又低頭打量自己。

“你怎麽老是盯著我看?看得我心頭毛毛的。我這衣服你又不是沒見過,沒什麽問題啊。”季聽嘟囔著。

戚灼也不說話,幹脆捏起他的下巴,半眯著眼左右打量。

季聽沒有掙開他的手,就半仰著頭,眼底含著一汪水,似羞怯又純真,卻沒有移開目光,隻小聲道:“幹什麽啊,突然就把我叫到這兒來,扯我一根頭發,然後就這樣看著我。”

戚灼又盯著他看了兩秒,鬆手,拿掉粘在他嘴角的一點栗薯餅渣。接著似嫌棄地搓了下手指,見他在不滿地撇嘴,又伸出手,兩根手指在他衣服上緩緩擦拭。

“幹嘛?”季聽倏地沉下臉,“你這麽不愛幹淨的人還敢嫌我?你昨天的衣服誰洗的?要不是我盯著,你昨晚是不是不洗澡就要睡覺?”

戚灼一言不發地靠回長椅背,長腿輕鬆交疊,左手一下下輕敲著腿,右手橫過季聽身後的椅背。

身後的門突然打開,胡子拉碴的王所長走了出來,戚灼立即站起了身,季聽也閉上了嘴。

“王所長,怎麽樣?”戚灼問。

“我提取兩份樣本的細胞,將DNA序列複製成堿基鏈——”

“這些我不懂,隻說下結果吧。”

王欽看著麵前英俊的年輕軍人,輕輕吐出幾個字:“一模一樣,百分百相同。”

“意思是……”戚灼嘴唇動了動。

“這兩份樣本的提取對象是同一個人。”